唐玄宗的姨母到底是燕國夫人還是鄧國夫人?

忽然發現唐朝的燕國夫人還真不少,數一數唐朝將近三百年的歷史中,有多少個封燕國夫人的:

唐高宗的乳母盧叢璧,燕國公李謹行的妻子劉氏,唐玄宗的乳母莫氏,姨母竇淑,燕國公張說的妻子元氏,唐憲宗的保母盧氏等等。

不過令人注意的是,儘管這些女人都被冠以了燕國夫人的誥命,但就唐玄宗時期的幾位燕國夫人來說,乳母莫氏、姨母竇淑、大臣張說的妻子元氏,這三位的誥命在史書和墓誌上的各處記載明顯有些混亂。所以今天我們就來好好分析一下,唐玄宗的姨母竇淑到底是不是燕國夫人,以及唐玄宗時期燕國夫人這個封號到底都曾屬於過哪幾位女子。

竇淑作爲唐玄宗李隆基的姨母,在史書上是有跡可循的:

《舊唐書·張皇后列傳》:

祖母竇氏,玄宗母昭成皇太后之妹也。昭成爲天后所殺,玄宗幼失所恃,爲竇姨鞠養。景雲中,封鄧國夫人,恩渥甚隆。其子去惑、去疑、去奢、去逸,皇姨弟也,皆至大官。

唐肅宗的張皇后列傳中曾提及張皇后的祖母竇氏,就是唐玄宗生母昭成皇后的妹妹。

衆所周知,武則天臨朝稱制後,曾下狠手剪除過李唐宗室裏有才幹有名聲的各枝親王皇孫,甚至就連兒子李顯、李旦的後宮也沒有放過。唐玄宗的生母竇良娣,就是在當時與太子妃劉氏、孺人唐氏、崔氏等人一併被扣上厭蠱咒詛的罪名後不幸遇害的。

竇良娣意外早逝,而年幼的李隆基卻需要人撫養。就在這個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的時候,竇淑作爲李隆基的姨母挺身而出,親自將這個外甥撫養教導在自己的膝下。這樣莫大的恩情一直被李隆基牢記在心,等到他登基爲帝了,立馬就將姨母竇淑冊封爲了鄧國夫人。

等等,說好的燕國夫人呢,爲什麼又忽然變成了鄧國夫人?別急,剛剛我們看的只是《舊唐書》上的一處記載,現在再來看看《全唐文》中的另外兩封詔書:

○封乳母蔣氏莫氏誥

皇帝乳母蔣氏莫氏等,行藉柔良,心惟靜順。襁褓祗事,夙效於勤勞,井邑分封,宜申於寵命。蔣氏可封吳國夫人,莫氏可封燕國夫人。

○賜乳母竇氏俸料準三品詔

燕國夫人竇氏,慈慧和順,掌執禮經。女憲母師,獨高柔則。朕在孩幼,躬勞乳養,遠惟恩義,寧忘夙昔。瞻既往而莫追,見如存而永慕。撫渭城之事,未足爲言;視南陽之書,益增其感。俾錫朝寵,微申朕懷。俸料祿課等,一準職事三品。

這兩封詔書裏提到了唐玄宗時期的兩位燕國夫人,一個是乳母莫氏,一個就是竇淑。再看看時間,莫氏是先天二年五月封燕國夫人,而竇淑是在先天二年九月受封。如果按照莫氏先封燕國,不久之後因爲病逝或改封,燕國改封給了竇淑的說法,似乎也能解釋得通。那麼事實是否當真如此呢?我們不妨看看竇淑本人的墓誌上是如何記載的。

《大唐故燕國夫人墓誌銘並序》:

先天二年九月十四日,制封燕國夫人,俸料準職事三品。

“先天二年九月十四日,制封燕國夫人”,竇淑墓誌上的這一句話,再明白不過地佐證了唐玄宗乳母莫氏先封燕國,後燕國的封號改封給竇淑的這一說法是可靠的

可是,如果竇淑封了燕國夫人,那麼爲什麼史書上還會記載竇淑封的是鄧國夫人呢?有沒有可能,竇淑其實是先封了鄧國夫人,然後才由鄧國改封燕國的?

這一解釋看似可行,但是通觀竇淑本人的墓誌,全篇都不曾提到過她是由鄧國改封燕國的事情——從鄧國夫人改封爲燕國夫人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竇淑的墓誌爲什麼對此隻字不提呢?

最靠譜的解釋就是:竇淑從來都沒有封過什麼鄧國夫人,從先天二年九月開始一直到開元九年七月病逝,竇淑自始至終都是燕國夫人,所以墓誌上纔會找不到鄧國夫人的痕跡。

這一點相信大家還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很快就有人提出來,《全唐文》裏收錄了張說所撰寫的《鄧國夫人墓銘》,這位鄧國夫人看上去也是唐玄宗的姨母,如果竇淑沒有封過鄧國夫人的話,那麼這個鄧國夫人又是什麼人?

少安毋躁,這裏我們可以先好好看一下《鄧國夫人墓銘》到底都寫了哪些內容:

《詩》美莊姜,傳稱孟母。庶幾綿邈,千載時有。猗嗟邦媛,柔明厚。龜玉毀櫝,膏蘭夭壽。遠矣皇祖,肇自伯宗。靈基在晉,華胄陵江。尹茲西楚,宅是南邦。高蓋結轍。圓冠比蹤。魏館虛待,周京長髮。父對雄風,母膺姊月。珠浦瀆潤,玉林清越。昆弟三人,羽儀雙闕。家芬淑女,國茂賢妃。具瞻四德,旁通八徽。步幛馳辨,連環定機。調絃魚躍,弄杼鴛飛。媧後創業,軒宮多事。高行登聞,大家入侍。幽替日月,財成天地。溫室不傳,平城盡祕。大君命我,變禮斷恩。衛妻空誓,息嬀無言。均養七子,劬勞二門。始賦《つ木》,終歌《采蘩》。多難啓聖,羣兇構孽。朋家作仇,脅權相滅。臨禍不懼,忘生蹈節。彼何人斯?碎此貞烈。氛消日朗,既安且平。皇心震悼,禮備哀榮。啓國加等,復土陳兵。外姻來唁,中使臨塋。恭惟夫人,宿精智刃。昭昭開士,授之心印。古無合葬,遺言別墳。欒欒孝子,敢廢前聞?服不珍繡,盤無膩薰。室暗泉火,松殘隴雲。神合大化,誰爲小君?

雖然《全唐文》有心收錄了這篇墓誌銘文,但遺憾的是,墓誌的正文部分卻已經佚失了,所以我們連鄧國夫人的姓氏是什麼、夫家爲誰都一無所知。固然,我們大可以通過“昆弟三人,羽儀雙闕。家芬淑女,國茂賢妃”這幾句推斷出這位鄧國夫人有姐妹進宮充爲內職,甚至還在後宮有着不低的地位,但光憑這兩句話,並不能證明這位鄧國夫人就是竇淑。

尤其是竇淑的墓誌中提到了她實際上是“今天子第二姨,昭成皇太后之元姊也”。換言之,竇家至少有三個姐妹:不知名的長姐、竇淑、昭成皇后。而且從“元姊”一詞可知,竇淑不僅是嫡出,且竇淑並非史書上所記載的昭成皇后妹妹,實際上是姐姐纔對。至於那位無名長姐,則很有可能是庶出。

所以張說爲之撰寫墓誌銘的這位鄧國夫人,很有可能就是竇家的這個無名長姐。那麼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鄧國夫人的確不是竇淑呢?

有,而且還很明顯。那就是竇淑是與丈夫合葬,而鄧國夫人並沒有與丈夫合葬。

張說所寫的這篇銘文雖然有用的信息不多,但他寫下了極爲重要的一句話:

“古無合葬,遺言別墳。欒欒孝子,敢廢前聞?”

《禮記》有云:“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來,未之有改也。”意思就是合葬並不是古制,而是自周公以來纔有了合葬。

所以根據銘文所言,鄧國夫人並沒有和丈夫合葬,而是另起了墓穴。這一點就與竇淑墓誌所記載的與丈夫張守讓“合葬於咸陽洪瀆原”產生了明顯的矛盾,因爲燕國夫人竇淑是與丈夫合葬,而鄧國夫人卻是與丈夫異墳。

再者,如果竇淑就是鄧國夫人,那麼爲什麼不在《大唐故燕國夫人墓誌銘並序》中直接寫明竇淑先封鄧國,後改封燕國,而是非要多此一舉,以燕國夫人、鄧國夫人的頭銜寫下兩篇不同的墓誌銘文呢?

如此種種再明確不過的訊息,足以證明燕國夫人是燕國夫人,鄧國夫人是鄧國夫人,兩者並非同一人了。

且根據現有的史料來看,這位不知名的鄧國夫人很有可能就是竇家的長姐。唐玄宗登基後因爲追念母族,所以也一併將這位最爲年長的姨母封爲了鄧國夫人。而史官很有可能是混淆了竇家的這兩位姨母,所以纔會在記載竇淑的事蹟時張冠李戴,將鄧國夫人的封號記在了竇淑的名下。

當然,這一點這裏僅作猜測,至於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那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我們再把視線挪回到燕國夫人竇淑這裏,從史書和墓誌上的記載可知,竇淑先天二年就被封爲了燕國夫人,且一生都不曾改封過別的封號。那麼,又一個問題來了:

張說在開元元年八月被唐玄宗冊封爲了燕國公,其妻元氏本該隨着丈夫一起封爲燕國夫人,然而直到開元九年,燕國夫人的封號一直被竇淑所佔據着。這種事情正常嗎?

答案當然是不正常的。

儘管唐朝多的是丈夫的封號與妻子的封號並不匹配的情況,甚至屢屢出現妻子的誥命等級還在丈夫之上,但是像張說這裏,明明原配妻子還活着,卻不得封燕國夫人,而是硬生生看着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佔據了燕國夫人的封號,這樣的事情在張說之前僅出現過一例。而此事開山之祖始不是別人,正是唐玄宗的祖父唐高宗李治。

話說唐高宗登基後,先是將自己的保傅,滎陽郡夫人姬揔持從三品晉封爲了一品,爾後過了沒多久,唐高宗又覺得光有滎陽郡夫人的名頭還不夠響亮,於是又將姬揔持改封爲了周國夫人。只是當時誰都沒料到,後來唐高宗廢黜王皇后改立武昭儀爲後,武后的父親武士彠被追封的爵位,不是別的,正是周國公。

這下子就尷尬了,因爲武士彠的妻子、武后的親媽楊氏當時仍然健在人世,所以按理來說,周國夫人這個頭銜應當落在楊氏的頭上纔對。姬揔持自然也察覺到了自己無形中佔據了武后的母親楊氏的名銜,於是主動上表懇請唐高宗將自己改封爲魯國,好將周國夫人這個封號讓給楊氏。

姬揔持的舉動可以說是在世人的意料之中,畢竟楊氏是武后的母親,唐高宗名義上的岳母,而姬揔持說起來也就只是個皇家的僕人,伺候皇帝的下人,兩者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唐高宗居然沒有準許姬揔持的請求,而是堅持讓姬揔持繼續當着這個周國夫人,並將楊氏另封爲榮國夫人。

從人之常情來說,唐高宗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爲在他看來,姬揔持從自己一出生開始就跟在身邊伺候自己,這份歷經三十年的深厚恩情,遠非楊氏這種因爲婚姻而來的裙帶關係可比擬的。所以哪怕姬揔持表面上看只是個皇帝的保傅,但就是這樣一個保傅,被唐高宗認定了即使面對皇后的母親也不需要讓步,更不需要讓出周國夫人的封號。

事實上也正因爲唐高宗的態度十分清楚,楊氏和武后這對母女也深刻理解到姬揔持在唐高宗心中的地位有多高。所以武后眼看着姬揔持佔據了自己母親的位置,卻從來不敢有所置喙,而姬揔持病逝後,榮國夫人楊氏還特地跟在皇太子李弘、沛王李賢的身後送上了祭奠的物品,以表自己對這位深受唐高宗恩寵的保傅的哀悼之情。

有了祖父唐高宗的前車之鑑,唐玄宗在做起同樣的事情來也就更加輕車熟路了。

只不過對比榮國夫人楊氏,張說的妻子元氏顯然還是比較幸運的。因爲根據張說的墓誌記載,元氏卒於開元十九年時已經是燕國夫人了。換句話說,在開元九年之後,開元十九年之前,元氏活着時就已經獲得了與丈夫相匹配的燕國夫人的封號

而反觀榮國夫人楊氏,即便姬揔持已經過世了,可楊氏終其一生都不曾得到過周國夫人這個封號。更奇葩的是,楊氏死後,唐高宗追封她爲魯國夫人——魯國這個封號,正是當年姬揔持想要從周國退居改封的封號。誰曾想的到,姬揔持想要表示謙讓的封號,最後竟是被唐高宗封給了楊氏呢?

至於唐高宗此舉背後到底是有什麼深意,這裏暫且按下不表,我們還是看回燕國公張說和他的妻子燕國夫人元氏。

其實張說能夠在唐玄宗一朝做到位極人臣,當然不是光靠賣弄文采,而是因爲張說也是個聰明人,明白人。張說心裏是再清楚不過了,元氏對於唐玄宗來說,只是個大臣的妻子,而竇淑對於唐玄宗來說卻不僅僅是個姨母這麼簡單,背後還有養育之恩的光環加持着。

因此張說從一開始就知道,就算自己再怎麼深得唐玄宗的歡心,也不可能爲了給妻子一個最合適的誥命而與皇帝的姨母,而且還是對皇帝有養育之恩的姨母較勁。如此有自知之明的張說,自然不會計較本該屬於自己妻子的封號被竇淑給佔去了——當然,就算張說心裏真的有意見,他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憋回去。

因爲天大地大,皇帝最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給你妻子燕國夫人的封號,那是你的福分,不給,那也是你的本分,你又能怎滴?

看看榮國夫人楊氏,背景不比張說強多了,但唐高宗堅持讓姬揔持當着周國夫人,那楊氏就算有武后撐腰也只能將委屈給憋着。就算後來姬揔持過世了,楊氏還不是連周國夫人的帽檐都摸不到,死後更是被唐高宗追封了一個魯國——還是姬揔持當年爲了表示自謙而願意退守的魯國。

而張說又何德何能,竇淑逝世後,妻子元氏還是被唐玄宗封爲了燕國夫人。光是這一點,榮國夫人楊氏就已經拍馬難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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