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人生如此殘忍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於“錢江晚報·寫點生活”,作者陳紅華,文責自負。


01

當我再次寫下預想中的文字的時候,心情,是極其複雜,又幾乎是崩潰的。當一切幾乎可以預見,人生又何其殘忍。

大姨走了,走了沒多久,她的大女兒,我表姐,也走了,一切宿命,幾乎接踵而至。

02

我母親會告知家族裏的所有事。

當一切猝不及防,人們不得不選擇積極面對。殘忍之下的隱忍,心囚之中的陣痛,冷暖自知。

大暑日下午,去看姨。

三姐說,姨躺牀上,好幾天沒反應了。我心裏一緊,八十二歲的姨,或已走到了人生盡頭。簡單安排了一些事情,我就和阿慶嫂驅車前往。熱浪肆虐,車子經磚山,轉山槐,繞着天目溪,往樂平裏伍走,一路顛簸,如同滾燙與焦躁之下的心情。

姨已瘦得不像人樣,整張臉,尤其是眼和嘴,都凹陷了進去。薄薄的夏被,根本隱藏不了她的瘦骨嶙峋,身材也已縮去了近三分之一。這是誰啊?我聽得見源於心底的一聲長嘆,這聲長嘆,像石頭扔進深洞的聲音,不由自主,空洞而又虛無。我感到整個屋子裏的人,都被這種莫大的痛苦所吞噬。

三姐幫姨翻過了身,大聲地對着她喊,“媽耶,外甥來看你了。”姨毫無反應,連眼睛都沒動一動。我猜,她大約是累了。自從躺牀上,每天人來人往地,她的接待量陡增,耗去了她僅剩不多的精力。我就握住姨的手,在牀邊坐了一會兒。三姐說,先喫飯吧,我就跟着出來。

擡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大姐。她躺在靠椅上,瘦得如同她的親孃——我的姨。她整個人都瘦了好幾圈,臉也有點不成形了,嘴巴也歪了一邊去,好像只有瘦弱的肩胛骨,在勉強支撐着她。

中年人的眼淚,只能往肚子裏咽。我的眼眶裏有淚打轉,幾乎不敢正眼朝大姐看。這是從小誇我乖巧、歡喜我的大姐嗎?病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我簡直無法面對。春節期間,大姐儘管看上去有些病態,不比以往,但說話間,精氣尚好,還不至於如斯。

我和大姐打着招呼,她深陷的眼睛朝我笑着。好似心照不宣,彼此沒有多說一句話。她顧自坐到了桌子邊,拿起了碗筷,這多少讓人驚訝。作爲病人,她本該坐一邊,別人服侍她的,而且跟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年輕的大姐,總是在竈間忙着,一邊催促大家入席,她總是不上桌,捧個飯碗,夾點菜,站着喫,又招呼着大家多喫點。

此刻,大姐面對眼前的飯食,充滿着飢渴。多喫點,生命纔有可能自愈得更好。我母親坐在她身邊,給她夾絲瓜和炒蛋,大姐低聲地回了一聲,“雞蛋不好喫的。”她把蛋夾回給我母親——她原本是喜歡喫雞蛋的,然而她不能,她的病,讓她不得不放棄——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人一旦到了這個地步,明知爲期不遠的時刻,有多少說不出的恐懼和苦悲呢——心囚,隱忍之痛,被動地放下了一切,眼睜睜地看着某種結束一點點地臨近。

大姐夫給她夾了些香瓜,香瓜也不辣的。我母親乾脆把絲瓜全夾到了大姐的碗裏,又跟三姐說,明天燒幾個不辣的菜,大姐好喫。大家開始談那些菜蔬……

後來大姐的筷子落到了餐桌底下,她的手已無力握這麼久了,“餵我!”她朝大姐夫喊。大姐夫順從地到竈間拿了勺子過來,一口一口地喂她,他的耐心和日常無微不至的照顧,贏得了大家的稱道。

一些親戚,老人,大人,一大桌人喫飯。我和四姐夫喝啤酒,四姐陪我父親母親喝紅棗酒。三姐就喫點醃肉燉玉米,大姐夫二姐夫喫飯,二姐忙完菜,就在竈間,和幾個小孩喫。期間,不斷有人走進來,看望姨和大姐,她姨她嬸,大姑弟妹的,好幾撥人,客廳飯廳,顯得很有人氣。村裏的老書記,和我父親熟,坐一起聊天,一些往事圖景,在這裏重現和傳遞。而姨和大姐的痛苦,似乎悄無聲息地被轉移了,這裏的空氣不再凝固着,一度變得寧靜,像四十度天空下白花花的街道。

姨自眠了一段時間後——正好是我們喫飯的時光,醒了。她蒼老的面容,看着一個個跟她打招呼的人,眼睛、嘴角有了些許迴應。當我再次喊着她,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竟然咧開嘴笑了,露出了她光禿禿的牙牀。她伸出了手,我用力握住了它。它柔軟而溫暖,如同我們此刻的內心。姨,彷彿有一雙撥弄浮雲的巨手,看上去和她年輕的時候一樣,乾淨而慈愛。她本能地笑着,我也微微地陪着,笑着,好像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默契。

八月的燥熱,在黃昏的村落裏漸漸褪去,暖風穿野而過,大量的細節紛紛揚揚,如姨伸手可及的被一一打撈的細節,那些俯身耳邊輕聲說話的樣子,它們在歲月的流逝裏沉默着。

姨生了四個女兒,享福的姨,被她們無限制地寵着。姨的身後,篤定不是空洞無物的。她的八個外孫女,或許也會記得她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甚至她經歷的全部。而我,的確有些悲傷,甚至痛不可抑,需要竭力地隱忍。那些年,姨私下裏給大頭外甥的零花錢,以及和四個姐擠一張大牀的調皮搗蛋,仍歷歷在目。生與死之間,此刻漫長得就像一個個被拉伸了的瞬間。只有自己,才相信孤獨的不可戰勝。

後來,我轉給外甥女(大姐的女兒)一點錢意思意思,並交代了她幾句,又和大家打着招呼。三姐和二姐四姐,以及幾個姐夫,送我們上車。

在這樣的時刻中,我們似乎都能感受到某種疼,又不過多地糾結。這種真實之感,又告訴我人間之阻隔的不可逾越,一種已經被無限次呈現的生活,另一種向着未來的尚未被充分言及的生活。

每一個人正在,或將面對一個生活的真相——痛苦,生命無常,自然而隨意,所有的事,和不確定的未來,只有通過學習,通過愛,來直面和自渡,也同樣渡人。

且行且珍惜。

03

9月末的一天,大姨平靜地走了。喪事辦得風風光光。按照當地習俗,小輩做了所有能做的。

大姨一生笑臉,爲人低調,真誠待人,小輩孝順,晚年幸福,活得值得,死也風光。

04

大姐,一生勞碌,終敵不過命,在大姨去世後不久,也不幸去了另一個苦痛的世界。

記得那一日,我做孃舅,去喝三姐女兒的喜酒。其時大姐已病入膏肓,在三姐家住着,便於親朋好友探視。我心情複雜,酒喝得有點多,走之前,還不忘去見見大姐,畢竟,大姐時日不多了。

入房間,我情不自禁地親了大姐的臉頰,這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驚詫。

大姐的淚流了下來,而眼睛已然沒有任何光彩。可以預見,這幾乎是我和大姐的最後一面。

果然。

人生,竟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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