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历史

你问我现在为什么不爱笑了,我现在怎样笑得起来呢?

我幼小时候是很会笑的。娘说我很早就会笑了。她说不论有人引逗,无人引逗,我总常要笑的,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很宠爱我,最欢喜看我笑。她说笑像一朵小白花,开在我的脸上;看了真是受用。她甚至只听了我的格格的笑声,也就受用了。她生性怕雷电。但只要我笑了,她便不怕了。她有时受了爸爸的委屈,气得哭了。我笑了,她却就罢了。她在担心着缺柴缺米的日子,她真急得要寻死了。但她说看了我的笑,又怎样忍心死呢?那些时我每笑总必前仰后合的,好一会才得止住。娘说我是有福的孩子,便因为我笑得容易而且长久。但是,但是爸爸的意见如何呢?你该要问了。他自然不能和母亲一样。然而无论如何,也有些儿和她同好的。不然,她每回和他拌嘴以后,为甚么总叫我去和他说笑,使他消消气呢?还有,小五那日在厨房里花琅琅打碎两只红花碗的时候,他忙忙的叫郭妈妈带我到爸爸面前说笑。他说,“小姐在那里,我就可以不挨骂了。”这又为什么呢?那时我家好像严寒的冬天,我便像一个太阳。所以虽是十分艰窘,大家还能够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样直到十三岁。那年上,娘可怜,死了!郭妈妈却来管家了!我常常想起娘在的时候,暗中难过;便不像往日起劲的笑了。又过了三四年,她们告诉我,姑娘人家要斯文些,笑是没规矩的。小户人家的女儿,才到处哈哈哈哈的笑呢!我晓得了这番道理,不由的又要小心,因此忍了许多笑。可是忍不住的时候,究竟有的;那时我便仍不免前仰后合的大笑一番。他们说这是改不掉的老病了!我初到你家,你们不也说我爱笑么?那正是“老毛病”了。

初到你家的时候,满眼都是生人!便是你,也是个生人!我孤鬼似的,只有陪房的小王,老王,是我的人。我时时觉得害怕,怕说错了话,行错了事。他们也再三教我留意。这颗心总是不安的,那里还会像在家时那样笑呢?便是有时和她们两个微笑着;听见人声,也就得马上放下面孔,做出庄重的样子。——因为这原是偷着笑的。那时真是气闷死了;我一个爱说爱笑的人,怎经得住这样拘束呢?更教我要命的,回门那一天,我原想家里去舒散舒散的;那知道他们都将我作客人看待,毫不和我玩笑。我自己到了家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似的,没有从前那样自在!——这都因为你的缘故吧?我想你家里既都是些生人,我家里的,也都变了些生人,似乎再没有和我亲热的!——便更觉是孤鬼了!幸而七八天后,你家人渐渐有些熟了,不必仔细提防了——不然,直要闷死呢!在家天天要笑的,倒也不觉怎样快乐。可是这七八天里,不曾大笑一回,再想从前,便觉十分有滋味!这以后,我渐渐的忍不住了,我的老毛病发作了;你们便常常听见我的笑了。不上一个月,你家里,和孙家,张家,都知道我爱笑了;我竟在笑上出了名了。我自己是不觉得,我真比别人会笑些么?我的笑真和别人不同么?可是你家究竟不是我家,满了月之后,我的笑就有人很不高兴了。第一个便是你!那天大家偶然谈起筷子。你问,“在那里买?”我觉得奇怪,故意反问你:“你说在那里买?”你想了想,说,“在南货店里。”大家都笑了,我更大笑不止!你那时大概很难为情,只板着脸,咕嘟着嘴不响。好久,才冷冷的向我说,“笑完了罢?”等到了房里,你却又说,“真的,我劝你少笑些好不好?有什么叫你这样好笑呢?而且笑也何必这样惊天动地呢?”——这些话你总该还记得;我不冤枉你罢?——这是我第一回受人的言语;爸爸和娘一口大气也不曾呵过我的。那时我颇不舒服,但却不愿多说什么;只冷笑了一声,低低的说,“你管我呢?”说完,我就走出去了。那句话却不知你听见了没有?但我到底还是孩子气,过了一两日,又常常的笑了。有一回,却又恼了姨娘;也在大家谈话的时候。她大概疑惑我有心笑她,所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其实我的笑是随便不过的,那里会用心呢?我只顾笑得快活,那里知道别人的难为情呢?我在她瞪眼的时候,心里真是悔恨不迭;想起前回因笑恼了你,今天怎么又忍不住呢?我立时便收了笑容,痴痴的坐着。大家都诧异说,“怎么忽然不响了?”我低头微笑,答不出什么。过了一会,便赳赳的起来走了。走到房里,听见姨娘说,“少奶奶太爱笑,也不大好;教人家说太太没规矩似的!我们要劝劝她才好。”这自然是对婆婆说的!我听了,更觉不安了!第二天,婆婆到我房里闲谈,渐渐说起我的笑。她说,“也难怪你,你娘死得早,爸爸又不管事,便让你没规没矩的了。但出了门和在家做姑娘时不同,你得学做人,得懂得做人的道理,不能再小孩子似的。你在我家,我将你和自己女儿一般看待;我所以特地指点你。——以后要忍住些笑;就是笑,也要文气些,而且还要看人!你说我的话是么?”婆婆那时说得很和气,一点没有严厉的样子;比你那冷言冷语好多了。我自然是很感激的。我说,“婆婆说的都是好话。我也晓得的。只因为在家笑惯了,所以不容易改。以后自然要留意的。”那几日里,佣人们也常在厨房里议论我的笑;这真教我难为情的!我想笑原来不是一件好东西!——不,不,小孩子的笑是好的,大人的笑是不好的。但你在客厅里和你那些朋友常常哈哈哈哈的笑,他们也不曾议论你!——晓得了!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没规矩的。我经过两回劝戒,不能不提防着了,我的笑便渐渐的少了;他们都说我才有些成人气了,但我心里老不明白,女人的笑为什么这样不行呢?

满月后十二天,那是阴历正月十二,你动身到北京上学去了。我送你到门口,但并没有什么难过。你也很平常的,头也不回走了。那天我虽觉有些和往日不同,却也颇轻微的。第二天便照常的快活了。那时公公正在榷运局差事上,家里钱是不缺的;大家都欢欢喜喜的过着。婆婆们因为我是新娘,待我还算客气的。虽然也有时劝戒我,有时向我发怒,有时向我冷笑,但总不常有的。我呢,究竟还是孩子,也不长久记着这些事。所以虽没有在家里自在,我也算无忧无虑的过着了。这些日子,我还是常常要笑的,只不大像从前那样前仰后合,那样长久罢了。他们还是说我爱笑的。但婆婆劝过我两回,我到底不曾都改了;他们见惯不惊,也就只好由我了。所以我的笑说不自由,却也自由的。到暑假时,你回来了,住了五十天。你又走了,这一回的走可不同了。你还记得罢?——那夜里我哭了一点多钟。你后来也陪我哭。我们哭得眼睛都红了;你不是还怕他们笑么?走的时候,我不敢送你,并且也不敢看你;因为怕忍不住眼泪,更要让她们笑了!但是到底忍不住!你才走,我便溜到房里哭了。四弟,五妹都来偷看我,我也顾不得了。自从娘死后,我不曾哭过,因为我是爱笑不爱哭的。在你家里,这要算第一回了。从那日起,我常觉失掉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心里老是不安了。我这才尝着别离的滋味了!他们男人家在外面有三朋四友的说笑,又有许多游散的地方,想家的心自然渐渐的会淡下去。我们终日在家里闷着:碰来碰去,是这些人;转来转去,是这些地方!没得打岔儿的,教我怎不想呢?越想便越想了,真真有些痴了。这一来我的笑可不容易了。好笑的事情,都觉淡淡的味儿,仿佛酒里搀了水。——我的笑的兴致也是这样。况且做了一年的媳妇,规矩晓得的多了,渐渐的脱了孩子气了;我也自然的不像从前爱笑了。这些时候笑是很文气了。微笑多了。大笑少了。他们都说老病居然改掉了。

第二年冬天,公公从差事上交卸了。亏空好几百元——是五百元吧?凑巧祖婆婆又死了;真是祸不单行!公公教婆婆和姨娘将金银首饰都拿出来兑钱去。我看她们委委屈屈的将首饰盒交给公公,心里好凄惨的!首饰兑了回来,又当了一件狐皮袍,才凑足了亏空的数目,寄到省里去了。第二天婆婆便和公公大吵了一回。为何起因,我已忘记;——你记得么?——只知道实在是为首饰的缘故罢了。那一次吵得真是利害!我到你家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我觉得害怕,并且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因为家里的光景真是大不同了!那回丧事是借的钱办的。在丧事里,我只哭了两回;要真伤心,我才会哭,我不会像她们那样哼哼儿。我的伤心,一半因为祖婆婆待我好,一半也愁着以后家里怎样过日子!我晓得愁,也是从前没有的;年纪大了,到底不同了。丧事过后,家里日用,分文没有;便只得或当或借的支持着。这也像严寒的冬天了。而且你家的人还要怄气。只说婆婆那样嫌着公公,说他只一味浪用,不知攒几个钱儿!又和姨娘吵闹,说她只晓得巴结公公,讨他的好!这样情形,还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么?我也常给他们解劝,但毫没有用的。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眼看着这乱糟糟的家,一天天的衰败下去,不由得不时时担心。婆婆发脾气的时候,又喜欢东拉西扯的牵连着别人。我更加要留意。你又在北京连一个诉说的人也没有!我心里怎不郁郁的呢?我的心本来是最宽的;到你家后,便渐渐的窄了;仿佛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你说北京有甜井,苦井;我从前的心是甜的,后来便是苦的。那些日子,真没有什么叫我笑了,我连微笑也少了。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爸爸和娘娘他们说,“小招真可怜!从前那样爱笑的,现在脸上简直不大看见笑了!”那时我家里人待我的情形也渐渐不同了,这叫我最难过的!——谁想自家人也会势利呢?我起初还不觉得;等到他们很冷淡了,我才明白。——你看我这个人糊涂不糊涂?——娘娘她们不用说,便是郭妈妈和小五等人,也有些看不起我似的。只除了爸爸一个人!他们都晓得我们家穷了,所以如此。其实我们穷我们的,与他们何干呢?本来还家去和他们说说笑笑,还可以散散心的。这一来,我还家去做甚么呢?这样又过了半年。这一年半里,公公虽曾有过两回短差事,但剩不了钱,也是无用的。好差事又图谋不到!家里便一天亏似一天了!起初人家不知就里,还愿意借钱给我们。后来见公公长久无好差事,家里连利钱也不能按期付了,大家便都不肯借了;而且都来讨利钱,讨本钱了。他们来的时候,神气了不得!你得先听他的讨厌的话,再去用好话敷衍他。敷衍得好的,便怏快的走了;不好的,便狠狠的发话一场。你那时不在家,我们就成天过这种日子!你想这是人过的日子么?你想我还有一毫快乐的心思么?你想我眼泪直向肚里滚,还有心肠笑么?好容易到了七月里,你毕业了,而且在上海有了事了。那时大家欢喜,我便不用说了——娘娘他们都说我从此可以出头了!我暗中着实快活了好几日,不由的笑了好几回——我本想忍住的,但是忍不住;又好让他们去说罢。这样的光景,谁知道后来的情形却全然相反呢?

自从公公那回交卸以后,家里各人的样子,便大不同了。——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么?婆婆已经不像从前客气。她不知听了谁的话,总防着我爬到她头上去。所以常常和我讲究做媳妇的规矩,又一心一意的要向我摆出婆婆酌架子。更加家境不好,她成天的没好心思,便要寻是生非的发脾气。碰着谁就是谁。我这下辈人,又是外姓人,自然更倒霉了!她那时常要挑剔我!她虽不明明的骂我,但摆着冷脸子给你看,冷言冷语的讥嘲你,又背地里和佣人们议论你,就尽够你受了!姨娘呢,虽不曾和我怎样,但暗中挑拨着婆婆,也甚是利害!你想,我怎能不郁郁的!——只有公公还好,算不曾变了样子。我刚才不说过那时简直不大会笑么?你想,愁都愁不过来,又怎样会笑呢?况且到了后来,便是要笑,也不敢了。记得有一回,不知谁说了什么,引得我开口大笑。这其实是偶然又偶然的事。但婆婆却发话了。她说,“少奶奶真爱笑!家里到这地步,怎么一点不晓得愁呢!怎么还能这样嘻嘻哈哈的呢!”她的神气严厉极了,叫我害怕,更叫我难堪!——当着众人面前,受这样的责备,真是我生平第一回!我还有甚么脸面呢!我气得发抖,只有回房去暗哭!你想,从此以后,我还敢笑么?我还去自讨没趣么!况且家里又是这个样子!一直等到你在上海有事的时候,我才高兴起来,才又笑了几回。但是后来却更不敢笑了!为什么呢?你有了事以后,虽统共只拿了七十块钱一月,他们却指望你很大。他们恨不得你将这七十块钱全给家里!你自然不能够。你虽然曾寄给他们一半的钱,他们那里会满意!况你的寄钱,又没有定期;家里等着用,又是焦急!婆婆便只向我唆,说你怎样不懂事,怎样不顾家,怎样只管自己用。她又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他想不问吗,怎能够哩!”她说这些话,虽不曾怪我,但她既不高兴你,自然更不高兴我了!从前她对我虽然也存着心眼儿,但却不恨我。所以还容易相处。现在她似乎渐渐的有些恨我了!这全是因为你!她恨我,更要挑剔我了。我就更难了!家里是这样艰窘,你又终年在外面,婆婆又有心和我作对。这真真逼死我了!那知后来还要不行!前年暑假,你回来了,身边只剩两个角子。婆婆第一个不高兴。她不是尽着问你钱到那里去了么?你在家三天,她便唠叨了三天。你本来不响的,后来大约忍不住了,也说了几句。她却和你大吵!第二天,你赌气走了。——我何尝不劝你;但怎么劝得住呢?午饭的时候,他们才问起你。我只好直说。婆婆听了,立刻变脸大骂,又硬说是我挑唆你的!她饭不吃了,跳到厨房里向佣人们数说。接着又和左右邻舍说了一回。晚上公公回来,她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她说,“这总是少奶奶的鬼!我们家真晦气,媳妇也娶不到一个好的!自从她进门,你就不曾有过好差事,家境是一天坏似一天!现在又给大金出主意,想教他不寄钱回家;又挑唆他和我吵,使你们一家不和!真真八败命!”——她在对面房里,故意的高声说,教我听得清楚。——后来公公接着道,“不寄钱?——哼!他敢!让我写信问他去。我不能给他白养活女人;孩子!——现在才晓得,少奶奶真不是东西!”……以后声音渐低,我也再不能听下去了!那天我不曾吃饭。我又是害怕,又是寒心!我和他们仿佛是敌国了,但是我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怎样来呢?我在床上哭了半夜,只恨自己命苦!从第二天起,我处处提防着。果然第四天的下午,公公便指着一件不相干的事,向我大发脾气。他骂我:“不要发昏!”这是四年来不曾有过的!他的骂比婆婆那回更是凶恶。但是我,除了忍受,有什么法子?我那晚又哭到半夜。现在是哭比笑多了。世间婆婆骂媳妇是常事;公公骂,却是你家特别的!你看你家的媳妇可是人做的!从那回起,我竟变了罪人!婆婆的明讥暗讽,不用说了。姨娘看见公公不高兴我,本来只是暗中弄送我的,现在却明明的来挑拨我了!四弟,五妹也常说我的坏话了!婆婆和姨娘向我发话的时候,他们也要帮衬几句了!佣人们也呼唤不灵了!总之,“墙倒众人推”了。那时候,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我,他们的耳朵都听着我。谁都要在我身上找出些错处,嘲弄一番。你想我怎样当得住呢?我的脸色,话语,举动,几乎都不中他们的意,几乎都要受他们的挑剔。——真成了“眼中钉”了!我成日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出来时也不敢多说,不敢多动,只如泥塑木雕的一般!这时那里还想到笑?笑早已到爪哇国里去了,连影子也不见了!本来到我家里住住,也可暂避一时。凑巧那年春天,爸爸过生日。郭妈妈要穿红裙,和她大闹。我帮着爸爸,骂了她一顿。她从此恨我切骨!本就不甚看得起我;这一来,索性不理睬我了!我因此也就不能常回去了!到这时候,更不愿回去仰面求她,给她耻笑了!我真是走投无路。要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我早已死了。那时我差不多每夜要哭,仿佛从前天天要笑一样。思前想后,十分难过,觉得那样的活着,还是死了的好。等到后来你来信答应照常寄钱,这才稍微好些。但也只是“稍微”好些罢了,和从前总不相同了!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自从大前年生了狗儿,去年又生了玉儿。这两个孩子可也真累坏了我!你看,我初到你家时是怎样壮的,现在怎么样了?人也老了;身子瘦得像一只螳螂——尽是皮包着骨头!多劳碌了,就会头晕眼花;那里还像二十几岁的人?这一半也因为心境不好,一半也实在是给孩子们磨折的!我从前身体虽然不好,那里像现在呢?我自己很晓得,我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将来一定活不长的!——你不信么?以后总会看见的。说起来我的命只怕真不好,不然,公公在榷运局老不交卸,家里总可能雇两个奶娘。我又何致吃这样的辛苦呢?呀!领孩子的辛苦,真是你们想不到的!我又比别人格外辛苦,所以更是伤人!记得狗儿生的时候,我没有满月,就起来帮他们做事;一面还领孩子。才生的孩子,最难照管。穿衣服怕折了胳膊,盖被子又怕捂死了她。我是第一胎,更得提心吊胆的。那时日里夜里。总是悬悬不安!吃饭是匆匆的,睡觉也只管惊醒!婆婆们虽也欢喜狗儿,但却不大能领他。一天到晚,孩子总是在我手里的多!还得给家里做事,所以便很累了。那时我这个人六神无主,失张失智的。没有从前唧溜,也没有从前勤快了。婆婆常常向我唠叨,说我没规矩,一半也因为此。等到孩子大起来了,哭呀,吵呀,总是有的。你们却又讨厌了,说孩子不乖巧,又说我太宠他了!你还常要打他。我拦住了,你便向我生气。其实这一点大的孩子,晓得什么?怎忍心怪他,打他!但你在家的时候,既然常为了孩子和我唆;婆婆后来和我吵,常常借了孩子起因。我真气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私生的怎么你也怪我,他也怪我呢?我真倒霉,一面要代你受气,一面又要代孩子受气!整整三个年头,我不曾吃过一餐好饭,睡过一夜好觉,到底为了什么呢?狗儿的罪,还没有受完,又来了玉儿,又老是这个光景,不能带我们出去。我今生今世是莫想擡头的了!——唉,我这几年兴致真过完了!我也不爱干净了,我也不想穿戴了,我也不想出去逛了。终日在家里闷着;闷惯了,倒也罢了。我为了两个孩子,时时觉着有千斤的重担子在我身上。又加上你家里人,都将我看作仇人。我仿佛上了手铐脚镣,被囚在一间牢狱里!你想我还能高兴么?我这样冷冰冰的,真还要死哩!你在家时还好,你不在家时,我寂寞透了!只好逗着孩子们笑着顽儿,但心思总是不能舒舒贴贴的。我此刻哭是哭不出,笑可也不会笑了;你教我笑,也笑不来了。而且看见别人笑,听到别人笑,心中说不出的不愿意。便是有时敷衍人,勉强笑笑,也只觉得苦,觉得很费力!我真是有些反常哩!

好人,好人,几时让我再能像“娘在时”那样随随便便,痛痛快快的笑一回呢?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