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秋瓜

秋瓜是我儿时的小伙伴。

半个世纪以前,我家住在长湖边倒口湾的最东头,秋瓜的家离我们家有三四户人家,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形影不离的小伙伴。

倒口湾周边环绕着大大小小的水塘,张蔸子水塘是最大的。水塘中不仅有鱼虾、螺蛳和蚌壳,还常有许多水鸟在水边植物上栖息盘旋。

到了春天,蒿苞最先在水塘边冒出嫩绿色的尖芽儿,待长到半人高,它的肚子里就怀揣着白白嫩嫩的玉米一样的果子。荷叶荷花在水塘里亭亭玉立,一片片一朵朵,常有蝴蝶和蜻蜓停泊在绿叶和花蕾上。荷花褪去粉红的细须,那拳头大小的莲蓬就是孩子们的最爱了。

离荷花荷叶不远的水面,有大如筛子小如碗口的鸡老苞叶子平铺在水面上。叶子下面,则是一窝窝大小不一的长着刺儿的果子,它像娇羞的新娘,头顶着红盖布,在水波里随微风若隐若现。

说起鸡老苞,它的身子就像长了刺的肉包子,头顶的豁口处则像鸡嘴巴一样坚硬。顺着硬壳剥开果子,里面团团围坐着无数小颗粒,你只要用牙齿剔开柔软的外壳,果实的清香甘甜就会弥漫在你的舌尖。鸡老苞的梗子或粗或细,青刺从它的每一根毛孔里长出来,像野蜂一样蜇人。如果你找到一个切口,剐了它身上的那层带刺的皮,里面便露出浅绿色的白净净的茎。把它切成段,加几个青辣椒爆炒,甘甜香糯,不知有多下饭!

六十年代末期,湖北水乡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困守在生产队的土地上劳动。他们起早贪黑,在田里栽秧割谷除杂草,日出而作日息而归。一年忙上头,到了年底就聚到一起开会算工分,扣除一家老小分的粮油和借贷,倒口湾就没有几家人家能够分到钱的。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少年不知愁滋味。放学后就像飞出笼中的小鸟儿,争先恐后地拿着盆子或篮子飞奔到水塘里去捞鱼摸虾、摘莲蓬割鸡老苞梗。小一点的孩子们就到田间塘埂上挖野菜、挑猪草。在家里做饭洗衣的婆婆婶娘们,每隔三两天,就把从自家菜园子里摘的菜蔬和孩子们从水塘里弄回家的水产品,挑到街上去卖给城里人。再买回食盐、布料、鞋袜等生活必需品回来。

秋瓜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挎着篮子跟着大人到街上去卖菜了。她读书的钱都是自己从水里扒出来的,可她妈还时不时地骂她是讨债鬼。


秋瓜留了一级后,就和我同坐在一条细长的板凳上读二年级了。她确实有点笨,总是背不出乘法口诀,还把“农业学大寨”默写成“农爷学大菜”。老师和同学都把她当成了笑料笑了半学期。秋瓜除了读书写字不行,其它方面却像青蛙一样呱呱叫。她不仅像男孩一样凫水打泅泡子捞鱼摸虾,还常常跟着倒口湾的婆婆婶娘们去赶街卖菜。

秋瓜的亲妈死得早,据说她妈长得可瓜溜(漂亮)了。可她却和她爹爹像一个巴掌拍出来的:小鼻梁有点塌,两鼻孔眼有点大,眼睛也细细长长的,笑起来就像是篾片子划开的一条缝。

我七岁那年夏天,秋瓜脑壳上的小虱子,在我们俩头挨头亲密接触时,偷偷地转移到了我的头发林里。妈在太阳下将我的头发一根根地扒来扒去,还真找出了不少黑黑的小虫子。她用两个拇指壳用力一挤,我们就听到了一声饱满而清脆的响声,虱子把它的热血和怨恨都倾泄出来后就死掉了。我妈把它空瘪的皮囊陈列在木凳子上,警告我以后少跟秋瓜玩,她姆妈(后母)说她死不听话,脾气倔嘴巴不饶人,跟鸡老苞一样浑身都是刺儿。你看,她把虱子都过给你了吧。

过了几天,秋瓜挎着一篮子藕苫和莲蓬上街卖了钱,扯回一段花布缝了两条贴身短裤。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她见四下无人,便笑眯眯地从肚子旁边掰开裤子,悄悄地让我看看她穿的新短裤:看见没,红朵子花短裤,不晓得好贴身!她说时吸吸两个大鼻孔,又炫耀她家的水缸里已经攒下了不少螺蛳蚌壳了。等几天到水塘中间去割几窝鸡老苞梗,再凑十几个鸡蛋,提到街上卖了给她家幺宝子(弟弟)买双凉鞋。秋瓜说城里的大人小娃儿过热天都穿它,又好看又轻飘,除了脚底板,脚丫子脚后跟都透风儿,可凉快了!

还记得秋瓜第一次带我去割鸡老苞的情景。因为刚下了一场雨,鸡老苞的绿叶子又大又肥,她站在鸭划子(很小的木船)前头,用绑着长竹竿的镰刀向水底探去,如果看到一窝坨的鸡老苞,她便站稳身子甩开胳膊用力一拽,鸡老苞连父母带儿女一下子被割断了。刺梗有粗有细,刺果子有大有小,秋瓜用镰刀慢慢地把它收拢来,然后用裹着毛巾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捡到船舱里来。

我坐在船舱里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满眼里都是羡慕。要知道,对于倒口湾的孩子们来说,在张蔸子深水塘里割鸡老苞,然后把它弄到街上去卖钱,是大人们或最有本事的孩子才能做到的事。

秋瓜虽然在手上扎了毛巾,还是被鸡老苞梗子扎得呲牙咧嘴。她乜斜着小眼睛朝我笑一笑,挥着细胳膊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水,在船舱里找了个被镰刀割伤的鸡佬苞果子,很麻利地剐开、剔壳,大半个给我,小半个留给她自己吃。

太阳光白亮亮地像鸡老苞刺儿,虽说是下半天烧晚饭火的时候,但它扎在身上还是刺辣辣地生疼。秋瓜把她的破草帽扣在我头上说,别看你人小,脑瓜子装的字儿可不少。来……戴上帽子,别把脑瓜子烤糊了,嘻嘻。

鸭划子停在镜子一样的水面,清亮亮的水里倒映着小船的影子,风从水塘边的柳枝条上吹过来,在水面打了几个滚,吹到我们的脸上清爽爽凉幽幽的。我歪着头抠着鸡老苞米一颗颗地细品着。秋瓜解开绑在竹篙上的镰刀,顺着船的边沿斜插下竹篙,鸭划子便刺开青凌凌的水波,向岸边驶去。

晚上,我家的饭桌上就有了一大碗红辣椒烩鸡老苞梗,父母半卷着裤腿从田里回来,有滋有味地吃了顿饱饭。


秋天在知了的叫声中很快就到来了,水塘里的荷花开败了,一些藏在荷叶下的莲蓬,转眼间就变成了皱巴巴的古莲子。

那天,我们放学后正往家里走,看见我家门口的楝树下有很多人在开会。我取下布书包趴在门缝里听,老队长佝偻着腰,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嗽着。咳完了就挥着一只手哑着嗓子说,从现在起,我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我前天才到公社开了会的。咹,大人娃儿谁也不能到水塘里去捞鱼摸虾、抽蒿苞、割鸡老苞,更不能提到街上去卖钱。如果有谁被抓到了,轻者要扣大人的工分,呃……重者嘛……队长没说完,一大阵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清清嗓子,把一口浓痰和重者的后果一起吐到地面上。

第二天,孩子们都知道了割尾巴的事,他们躲在树荫下或草垛旁,双手捂着自己的屁股,生怕被捉住割了尾巴。他们除了挑猪菜,谁也不敢去水塘里摸螺蛳割鸡老苞了。

周边水塘的鸡老苞疯长,叶子绿油油嫩汪汪的平铺在水面上。当比我们拳头还大的鸡老苞纷纷从水面上钻出头来时,看得孩子们的眼睛都发直了。

生产队派了个老木匠,把停泊在张蔸子水塘的一条船和两只鸭划子拖出水面,反扣到堤坡边修修补补,又在漏损处灌满桐油,让它太阳底下暴晒。没有了船和鸭划子,谁还敢下到深不见底的张蔸子水塘呢!

有一天放学后,秋瓜喊我到大藕塘里去舀浮生(浮萍),浮生是喂猪的好饲料,大大小小的水塘里都有它的影踪。这东西人是不能吃的,又不能提到街上去卖钱,应该不会被割尾巴吧!

到了水塘边,秋瓜要我在堤上假装挑猪菜,来了人就学咪呜(一种水鸟)叫。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秋瓜也不多说话,她一甩辫子诡秘地一笑,前后左右望一望,提着篮子像泥鳅一样滑进齐腰深的水塘里。

一顿饭的功夫,秋瓜挎着满篮子浮生爬上堤坡。她来不及拧干淌水的衣服,给我使个眼色,像水耗子一样迅速地离开了藕塘。我踏着她的湿脚印跟着她跑,哦哟,她的小腿肚子还在淌血呢。

走到木桥下,秋瓜从她的篮子里抽出两节胳膊粗细的泥巴藕放在我的蓝子里,又用猪草把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吸吸大鼻眼子骂道,狗日的,好肥的一条绿边大蚂蝗,把老子腿子箍了一圈……是藕,我本来去舀浮生的,它们横七竖八的睡在泥巴里,挤到我的脚板心里来,不晓得有多乖!嘘,不要让放牛的老倌子看见了。他要是去告诉队长,我妈又要铲我嘴巴子了。

后来我又和秋瓜一起去藕塘边挑过几次“猪草”,每次回来,我的篮子里都会有几节莲藕。我妈吃着滑滑嫩嫩的炒藕片,摸着我的细辫子,叫我不要跟秋瓜学,她姆妈说这女吖子的胆子大得偷天卖,她会把你带坏的。

就在初秋的一个傍晚,倒口湾的稻场里正在打夜火碾稻子扬谷,扬下来的瘪壳稻谷,当天就会按工分和人数分到每家每户。人们把他们打成糠,人和猪都可以吃。等碾好的稻子晒干后交了公粮,余下的就会作为口粮分到每家每户,勉勉强强地带糠皮拌野菜可以吃到明年分谷子。

大人们忙着颗粒归仓,孩子们在散发着稻谷清香的稻草堆里嘻闹追赶打滚儿。河边的青蛙扯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凑热闹,萤火虫也眨巴着小眼睛,忽暗忽明地飞来又飞去。

突然听见河对面有人一声喊:有人掉水里啦,秋瓜……秋瓜掉张蔸子水塘了……人们闻讯,纷纷丢下手上的洋叉扫帚,撒开脚巴丫子就往出事的地方跑去。孩子们连忙摘下头顶上的稻草,也跟着大人往水塘边跑。

等我跑到水塘边的时候,秋瓜已经被两个男人拖到塘堤上来了。放牛的老倌子正结结巴巴地向围观者描述:我正赶牛回家,看见一个小黑点悄悄地溜下水塘,开始还看得见有个小脑壳在水塘里晃动……后来半天都不见人影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和一根竹竿,横七竖八地漂在水上,正好大根两兄弟从这里经过……

队长蹲下身,铁青着脸呜咽道:秋瓜呀,我前几天开会就叫你们不要下水塘了,你这个女吖子怎么不听话呢!

有个年长的男人伸手去探秋瓜的鼻孔,他摇摇头叹口长气哽噎着说,没救了………可惜了,这茅草尖子才刚出土呵!站在他旁边的张三婶娘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秋瓜乖乖,我命苦的吖子,你是找亲妈去了哇?呜呜……

这时候,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手指着水塘里飘浮的一堆东西说道:你们说,竹篙子上绑着镰刀还飘得拢来么!一定是镰刀掉水里了,她扎猛子到水里去找才……这时大根伯伯说话了,对,这就对了。当时摸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还缠在鸡老苞刺梗上,鼻孔里还叮着一条蚂蝗,唉,吖子遭罪呀!

弯弯的月亮像镰刀一样嵌在湛蓝色的天空,一簇簇灰白色的云朵慢悠悠地飘移着,几只水鸟在水里上徘徊,轻盈的翅膀掠过水面,又冲向帷幕般的天际。水塘在月光的照耀下出奇地寂静,只是秋风从远方吹来,吹皱了一塘清水,那荡起的波浪把鸡老苞梗和竹篙一点一点运到水塘边来。

正在这时,秋瓜的后妈在两个婶娘搀扶着往这边赶来了,只见她扒开人群,用手推一推睡在地下的秋瓜,便闭着眼睛跺着赤脚嚎开了:秋瓜儿,你这是怎么啦,你就是在我肚子里少揣了九个月……我们做爹妈的没要你割鸡老苞梗子呀,你这吖儿从小长到大,耳朵根子好硬啊,烂死不听话,你这个讨债鬼……天啦,秋瓜啊!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派人到街上买回一张芦席,几个年长的男人把秋瓜裹在芦席里,把她擡着埋在水塘边的堤坡上。那里,早就有几个长满了野草野花的小坟包,湾子里几个胆大的男吖子们,还在坟头掏过黄鼠狼呢!

几天后,我妈买回六六粉,用热水调了把它洒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又捂上一条毛巾。在她确认所有的虱子都被杀死后,就把我的细辫子剪到齐耳根。妈说,你以后不要走秋瓜睡磕睡的那块地儿……不过,你剪了头发,她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三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倒口湾被乡政府拆迁改造了。所有的居民都搬迁到了一个地势较高的村落里去。树木、稻田、菜园子、还有坟包都被推土机铲平了,大大小小的水塘渐渐地干涸了。张蔸子水塘先是被人承包了养鲩鱼鲫鱼,后来又种藕养菱角。当倒口湾许多的壮劳力都先后到城里去打工赚钱时,张蔸子水塘也被闲置荒芜了好多年。但在每年的春天,水塘边都会冒出细长长的蒿苞叶子,水塘里零零星星地长出嫩绿的荷叶和粉红的荷花,偶尔也能看到从水里探出头来的鸡老苞果子。

我们一家在我十八岁那年就迁居到三十里以外的城中村了。除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在那个秋天、长眠在水塘边的那个叫秋瓜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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