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我的老師金志南

金志南是我大學的土壤學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她才人到中年,大概是那時候學校的女老師衣服總以黑棕灰藍爲主,金老師也不怎麼打扮,在當時十八九歲的我們看來,她是個和藹慈祥的老太太了,整個圓嘟嘟矮墩墩胖乎乎的,面如滿月,明明額上好幾道水波樣的擡頭紋,可是讓你視而不見,因爲她那麼飽滿渾厚圓溜,正如那個小男孩說自己喜歡的小女孩:我不喜歡胖的,可是她胖就沒關係。我們也是這樣地喜歡金老師。因爲無論是課上還是課下,無論是講土壤學還是說幾句閒話,她總是樂呵呵笑着,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吐出軟糯的話語。我們暗地裏叫她“土壤老太太”,和另一個異常嚴厲的“化學老太太”相對照,聲調裏都格外顯出對她的偏愛。

我不做園藝師多年,對當年金老師所講的《土壤學》除了還記得一些基本知識,大半都還給了她老人家,但當年一些關於她的印象卻刻在腦子裏,念念不忘,深深影響。就象當年西南聯大在昆明時期,金嶽霖先生如何研究哲學沒人記得,但沈從文、汪曾祺、張允和……包括林徽因的兒女都記得,別人躲空襲向城外跑,金嶽霖卻逆着人流往城裏跑,只爲回去抱他養的一隻大公雞。經過歲月的顛簸,人生中動人的往往是一些美好的細節,而教育的長期作用,比起知識和技能,更重要的是給人一種內心的支持與光明。

那一個時期,我周圍好幾個朋友都爲自己個子矮小而苦惱,用現在的話說,她們都有身材容貌焦慮。我個子比她們還低,不知是從小被母親罵“小矬子”、“醜八怪”罵出了免疫力,還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揮着她的小胖手,彷彿抽刀斷水水斷流的不容置疑:“人不是因爲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爲可愛才美麗”給我墊了底;抑或是我十三四歲時在母親的罵聲裏,讀到一句“腹有詩書氣自華”,如聞天啓,奉爲圭臬,從不在容貌上下功夫,好像沒有她們那種焦慮,但擱不住她們長期的耳邊風吹拂,尤其是成天同進同出的舍友玉琴,她時常發愁地問我:“人老了都要抽抽,咱這麼低,你說咋辦呢?也不知道抽得能剩多點兒。”說得怪瘮人的,再眼瞅着滿樓道女同學,無論來自鄉村城市,貧窮富有,高矮胖瘦美醜,都頂着那個時候可作時髦標誌的帽帽雞劉海,開始描眉畫眼,我好像有根神經被喚醒了,才知道自己從前不過是鴻蒙未開。醒了卻無所措手,知道自己不高,也長不高,不美,也變不美,還對打扮這件事挺絕緣……不知不覺竟跟着她們陷入“老了抽抽了怎麼辦”的詭異問題之中。現在想想好不可笑,一個還沒怎麼活過的小姑娘,成天擔心老了抽抽怎麼辦,真是杞人憂天。

好在我沒有焦慮多久,就到了元旦。那一年元旦聯歡會上,學校一位姓李的副校長,敦厚圓融溫潤儒雅的一個人,記得上來吹了一支笛,緊接着就是金老師參加的女聲小合唱,早已忘了她們唱的什麼曲目。大概六七個人,她矮矮的個子,站在最邊上,唱得賣力又投入,胸脯一挺一挺,她黑色羊毛衫上的水鑽就忽閃忽閃直晃人眼。唱完了下場的時候,主持人將她叫住了採訪,我們這才知道,剛纔吹笛的副校長就是金老師的先生,主持人大意問她與李校長同臺演出有何感想之類,遠遠的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就見她在鎂光燈的光柱裏,露出溫婉嬌羞的表情,宛若少女,直覺她是紅了臉的,可是看不見,而羊毛衫上的水鑽更加熠熠生輝,她整個人是發光的,我怔怔地看着這個瞬間美成少女的小老太太,人聲樂聲都安靜下來,屏住呼吸又吐出一口長氣,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了:美在精神氣質層面,完全可以跨躍高矮胖瘦老少妍媸,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

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她下臺,才轉過臉去,看了一眼旁邊的玉琴,發現她也是激動得無可如何,用她不普通的普通話一遍遍說:“你看她就象少女一樣,個子低也沒事哈!”好像一下子,我們從那個小個子的魔障裏解了套,那一晚我們從禮堂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在說金老師,那一晚的所有節目我都不記得了,但她嬌羞如少女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

接下來的好幾天,玉琴一想起來就跟我說金老師,我很安靜,卻在心裏暗想:我要成爲那樣的人,到了80歲,依然可以露出嬌羞的表情,宛若少女。

要到那一夜的明星有爛過去多年,我才恍然驚覺:那一夜,我們還看到了愛情最好的模樣,只是那時我們青春年少,還看不到美麗的華光背後,那一股溫柔強大的力量。

那一晚的光輝彷彿給金老師鑲上了一道金邊,從那以後,我更喜歡她了。課上課下,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她,就像一隻孤單的小狗渴望粘人的感覺。帶着心裏的暗疾,我能感受到她周身散發的溫暖的母性之光。

後來在教學樓前打網球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胖乎乎的同學,那時候打網球的同學挺少的,能遇見個陪練當然喜出望外。誰知沒打幾下,一個球過去,把他的額頭打得起了一個大包,我一個勁道歉,他一個勁自責,我暗道這同學真是個寬厚的好人哪。因爲這個意外事故,接下去聊天反而放鬆了,話也多起來,才知道他是金老師的兒子,我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或者拔腳就跑,悔不該把班級姓名都告訴他。

說實話,我很少嫉妒別人,比我有錢有勢有才有貌,我都不嫉妒,因爲我覺得,任何事想要就去努力,要不到就願賭服輸。但我嫉妒他有一個這樣的媽媽。那一天,他後面說了什麼我沒太聽進去,只是忽然明白了一個孩子被好好愛過是什麼樣子。

沒過幾天,我在教室旁邊的小樹林裏讀書,金老師從辦公室回家路過,看見她,我從坐着的樹杈上跳下來迎上去,說了幾句什麼,她親切地摟着我說:“給老師做女兒吧!”又邀我去家裏玩,我想她有那麼好的兒子,這不過是一句玩笑話,於是羞澀地笑笑,本來想去她家玩,忽然想起她兒子頭上那大包估計還沒下去,萬一遇上穿幫尷尬了。我心裏揣着這個鬼胎,就扭捏起來,找原因推辭了,目送她的背影去了很遠,又怪自己不勇敢,我多麼想有一個這樣的媽媽呀,想得心都疼了,幹嘛不就此答應下來,管她是不是開玩笑呢!

雖然沒有藉機做了金老師的女兒,但我後來發現,我很招一類人喜歡,就是那種有文化有品味的奶奶、阿姨、大姐姐,無論是否和藹慈祥,屢試不爽。

再後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氣餒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晶瑩的淚光閃爍,就象當年金老師羊毛衫上水鑽的閃光。人生的際遇,或許不能全然掌控,但成爲什麼樣的人,可以自己選擇。於是擦乾眼淚,繼續啓程。

很多年後纔有了少女感這個詞,第一次看到,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天舞臺上閃閃發光的金老師,是她讓我在十八歲的年紀,知道了什麼叫做少女感,也因此讓我在三十年後的今天,還保留着相當的少女感。正如那句話所說: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被誰溫暖了一下;又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溫暖了誰一下。

最近才得知,金老師是江西九江人,這個溫婉的南方女子,1957年自西北農學院畢業後來到山西農大任教,在乾燥的北方小城裏,支援山西建設,再也沒有離開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老師一生也不知教了多少學生,她可能根本不知道,當年她一個美好的片斷,會影響滋養一個小女孩一生。

人的成長,往往是這樣一瞬間的頓悟。每次這樣的頓悟,就像一顆顆珍珠,串在人生的項鍊上。三十年過去,金老師所給我那一顆珍珠,依舊美麗如故。

昨天得的小拓片,今天填的一首《採桑子》,又刻“朗月清風”印未完,據說中秋節、教師節同日至少十九年始一見,要不辜負,特爲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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