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結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蔣嫺覺得自己老了,老了的蔣嫺想喫碗餛飩。

餛飩與餃子不一樣。餃子是玉環,餛飩是飛燕。

餛飩要皮大餡少的,餡兒不能太實,得虛虛地在麪皮上沾一道,皮兒也不能太厚,放入碗中得薄如蟬翼又不輕易破,能兜住一汪湯纔算剛好。

餛飩湯更要講究,要放大團大團的紫菜,紫菜不能太輕,輕了會煮散開,紫菜味道過重便發苦。要放切成小段的香菜、小片小片的香菜葉,香菜要飄在湯上,還要捻一撮細細的蝦皮。餛飩湯是不能放顏色重的醬油的,於是湯汁便是自然清透的琥珀色,喝一口要鮮掉眉毛。

餛飩是南城到處都有的小喫,南城裏老人都愛喫餛飩,尤其是清晨伴着一縷細細的陽光時,尤其在連綿不斷的小雨天裏,一碗溫熱的餛飩湯像天宮裏的恩賜。

蔣嫺將手中的勺子輕輕放下。她看着琥珀色的清透的餛飩湯,慢慢搖了搖頭。

楊勝軒泄氣般地垂下腦袋。

人都說蔣嫺是十里八鄉最有大家閨秀樣子的女子。她母家在南方,操一口慢條斯理的吳儂軟語,無論對誰都溫柔平和。北城的人都愛跟她講話,聽她柔柔弱弱地笑着說話時,好像聽着的人心裏也無端柔軟起來。

不過蔣嫺確是大家閨秀。蔣嫺母家是個書香世家,文曲星開顏許了蔣家風風光光幾代人書卷廕庇,蔣家兒郎自雍正帝那會兒便走科舉之路,狀元榜眼探花拿了個遍,乾隆帝曾親題“一逢白壁書香社”於蔣家門上,賜蔣家牌匾,以此可見蔣家所受之重用。

後來雖然皇帝被打成了皇帝老兒,沒了朝廷,全國上上下下都剪了辮子,女子放了朝天足,私塾也一律叫了學堂,學堂裏不再學孔丘,都改學“新文學”“新文化”……但無論世道怎麼變,新文化怎麼興起,實打實的學識是變不了的。於是蔣家的先生女眷們依然受人尊敬,人們依然對這方嚴肅溫和的高牆大院保持着微微窒息的敬畏。

蔣嫺是蔣家小輩裏唯一的女孩兒,自小養在深閨中,是十里八鄉都愛的姑娘。蔣嫺在十八歲這一年被蔣老爺做主許給了北城軍官楊侖的獨子楊勝軒。楊姓也是南鄉的大姓,不過楊家是由北方南遷,楊家祖上是武將,晚清時倒賣軍火發跡,後來被朝廷招安,在北城圈了一塊地界自給自足,楊軍官這一輩爲趕赴革命來到南鄉,就此安家。楊家祖上盡是舞刀弄槍之輩,目不識丁,近些年才陸陸續續將兒郎送入學堂。南鄉的人都不知道蔣老爺子爲何將寶貝孫女這樣輕易地許給了楊家。

不過蔣老爺子自有一套想法。楊勝軒早幾年上過書塾,四書五經學了個遍,不說吟詩作對,寫寫畫畫總能來上幾下。楊勝軒大膽、激進,又不失一點聰明,聽聞他在上學堂時便敢帶着學生做什麼運動,扯小旗、寫傳單,聲名大噪之餘還見了報。雖然後來的楊勝軒銷聲匿跡沉穩下來,且蔣老爺子對這些運動的正確性不置可否,但蔣老爺子打心眼裏欣賞浪潮下無畏無懼的年輕人。蔣老爺子書讀多了,愛慘了文臣博弈武將殺敵的故事,於是在蔣家不甚明顯的暗示下,兩家一拍即合,將這門婚事定了下來。蔣嫺十八歲出閣,從蔣家走入楊家,至今已兩年有餘。

只可惜小兩口在南鄉的安生日子沒過多久。敵寇始終在南鄉邊緣敲敲打打,頗有長居之勢地搶地蓋房安家,聽聞遠郊人大多都已拖家帶口地逃命。蔣家自負根基深厚不肯離開老祖宗賺下的這片土地,楊家卻靈巧地舉家搬遷。在風雨來前,楊家是最早離開南鄉的家族之一。

楊老爺子眼光放得長遠。楊老爺子說因爲南方總多雨。來自遙遠西方的風會帶來涼涼的梅雨時節,老人大都厭煩雨,陰雨天會叫人酸脹的胳膊腿疼痛難忍,有些老人在水坑中跌倒便再也沒能起來。陰雨天往後便是冷天,寒冷更叫人畏懼,不知多少人會夭折在連續的陰冷潮溼的天氣裏。

楊老爺子與蔣家辭別時秋風蕭瑟。楊老爺子似乎在勸蔣家也快走,但據聽牆角的人講二位似乎起了什麼爭執雙雙紅了臉。最後楊老爺子面色鐵青、蔣老爺子拂袖而去,楊老爺子說勸不動臭讀書的,蔣老爺子卻在第二日便將“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大字掛到了大門上。

文臣武將間似乎生了點嫌隙。但現實不是話本子,沒皇帝來講和,武將最後也沒說動文臣。楊家搬回北方,但楊家帶走了蔣嫺這一蔣家的根苗。

蔣嫺卻是不願意走的。南鄉包容着她這許多年來的少女時光,南鄉的一草一木都已深深刻進她的情懷和品格里。

她所愛的人與物都留在南鄉,或許楊勝軒除外。

蔣嫺出嫁前是愛過旁人的。但她不知那人的長相與身份,更沒法去尋那人,甚至連那人的聲音都隨着時間的推移而在她腦海中模糊難辨起來。蔣嫺只記得那日連綿不絕的小雨、泥濘的小路、破舊草棚下冒熱氣的餛飩和擲地有聲的話語。

那會兒蔣嫺還在上學,遇着小雨卻沒帶油紙傘,便借了個餛飩攤歇息。餛飩攤是個學生支起來的,那學生還穿着深青色的制服。蔣嫺要了碗餛飩,學生一邊頭也沒回地將煮好的餛飩推給她,一邊忙着跟身邊的其他學生爭論什麼重大問題。

“……要我說,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那學生具體說了些什麼蔣嫺一概都忘卻了,只清楚地記得這麼一句。

只記得那學生旁徵博引,操着一口帶點北方口音的硬邦邦的南鄉話慷慨激昂。他從帝王將相說到王朝覆滅,從諸子百家講到經濟與文化,造船、建廠、談判、反抗、敢拼敢打敢犧牲,連帶着說了幾句聽不懂的洋文。似乎觸到了什麼嚴肅的話題,他揮起拳頭的時候旁邊的幾個學生爭先恐後地去捂他的嘴,讓他沒喊完的詩句憋了回去,只漏出“南北風”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鬆手!我說得一點沒錯——姑娘,你說是不是?”

蔣嫺慌忙擡頭的時候那學生已經轉過身去,餛飩碗裏升騰起來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肩背輪廓,在蔣嫺的眼裏留下一幅肆意揮毫的水墨畫。

後來蔣嫺含蓄地與蔣老爺子說了這件事,蔣老爺子先是沉默,叫蔣嫺不要說出去,後又默默地找了這學生許久。但可惜那餛飩攤是個供人臨時歇腳的地方,沒人認得那天的學生,也沒人能再做出那日的餛飩。

於是那碗餛飩只能落在蔣嫺心裏。

自此蔣嫺總是對不時開會運動的學生們投去充滿敬意和好奇的目光。當然那之後不久她被許給了楊勝軒,這項悄聲的讓她滿心躁動和歡喜的活動也被她擱置。

楊勝軒對蔣嫺很溫柔,溫柔得讓人覺得他不是在娶親而是在收藏一件珍貴的器皿。蔣嫺沒法把這樣溫柔的楊勝軒與他人口中曾經的激進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起。

但楊勝軒是個好人。

蔣嫺喜歡喫餛飩,楊勝軒不下廚,便在全城幫蔣嫺蒐羅有名的餛飩。蔣嫺嘗過最有名的酒樓裏做的餛飩也嘗過廟宇旁小攤上的餛飩,甚至於一次楊勝軒頂着大雨,頭上頂片荷葉、手上捧個小瓷碗回家,在蔣嫺驚訝的目光裏掀開小碗上的大荷葉,碗裏赫然幾顆小金魚般的餛飩。

蔣嫺又愧疚又感動,她默默接受了楊勝軒這些格外的關愛,但也在一碗又一碗的餛飩裏離心中的味道越來越遠。

因爲搬遷。

北城的餛飩更不如南鄉的鮮美,北城的餛飩做得像餃子,皮薄餡大卻沒有輕盈的味道。更何況搬來北城的楊氏一家逐漸地沒有錢幣去買額外的好的餛飩了。

南鄉在不久後淪陷。

應該說楊家還是仗義的,仗義在於儘管已搬離南鄉,仍不忘常接濟南鄉蔣家錢財。楊家不貪邪財,但這世道難做正經生意,於是楊家自家生活也漸漸拮据起來。

但蔣家還是沒能挺住。

南鄉是一點一點被蠶食的。從南鄉富紳慢慢投靠敵方開始,到敵方勢力開始滲透進平民百姓間。最開始是給小孩塞糖、給平民人家一袋一袋送麥子,後來是哄騙人家將值錢的東西和精緻的器皿上交、來“共榮”。

開始有些民衆懵懵懂懂地投靠敵方,後來頭腦慢慢清醒下來想要脫身已經晚了。小恩小惠的力量是巨大的,足以控制生活與思想相對匱乏的人們。敵方就用這樣的方式順利地、陰險地滲透進南鄉。

但不會受騙的、堅定不移的是蔣家。

但其實蔣家是對方最初的目標之一。蔣家對南鄉人思想的影響程度是無與倫比的。但讓對方頭疼的是無論怎樣“恩威並施”,哄騙也好壓制也罷,蔣老爺子帶着蔣家永遠勁松一般剛正不阿地立着,一副風吹不倒雨打不倒軟硬不喫的架勢。也是蔣家第一個提醒大家要堅定,第一個與叛徒和敵人割席。蔣老爺子甚至在家裏開始講學,內容不外乎儒道法道和倫理正義。敵方覺得難辦,但這更激起了對方野獸般的征服者野蠻的快感。

亂世中人性與獸性不可避免地碰撞,在生死交界處蹦發出一片盛大的火星。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

蔣家被屠的那天也是南鄉淪陷正式見報的那天。

據說敵方首領想進蔣家“喝茶”,蔣老爺子一手拄柺杖,一手拿着一幅墨跡未乾的大字。蔣老爺子將字展開在敵方首領面前,上書“要留清白在人間”。

對方笑嘻嘻地問這是什麼,翻譯官看了許久不敢吱聲。

翻譯官和外交員磨破了嘴皮子勸說了整整一天,敵方那人玩味而輕浮地打量了蔣老爺子一天。最後蔣老爺子將對方帶來的茶具通通摔碎,親手關門。

硃紅大門關上的一刻,槍支彈藥打穿了蔣家的胸膛。

得到消息的那天蔣嫺哭都不敢哭出聲。她愣愣地看着窗外,楊勝軒將她緊緊攬在懷裏。

蔣嫺幾乎不會情緒外露。她的高興或悲傷都是淡淡的。但她的淡淡的大悲彌散開來,逐漸編織成扯天漫地的悲慟的網。蔣嫺眼神空洞地看着楊勝軒。

“楊勝軒,你爲什麼不救他們?”

楊勝軒不忍地抱緊她。蔣嫺的聲音變成怪異的嘶啞尖利。

“你爲什麼不救他們?”

“……你爲什麼不救他們?”

那之後蔣嫺比從前更沉默,每天沒日沒夜地做刺繡、讀書,或只是空空地看着窗外從清晨到天黑。有時她讀着讀着書突然愣住,然後看着書脊一看就是幾個時辰。蔣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脊背貼着牆的時候側面幾乎薄成了一張紙。

楊勝軒開始早出晚歸。但他有時帶着一身疲憊和菸酒氣回家時還不忘給蔣嫺帶一碗餛飩。

周邊人說可惜了蔣嫺這樣一個好姑娘,也有人說蔣家好歹留下這麼一棵根苗。有根苗就還有希望。周邊人講話都不避人的,蔣嫺聽到了,笑一笑。

楊勝軒始終沒能給蔣嫺找到熟悉的餛飩。楊勝軒爲了讓蔣嫺開心幾乎走遍了十里八鄉所有的餛飩攤,一般是蔣嫺淺淺喝口湯,沉默半晌,再將一整碗餛飩全部喫掉。

楊勝軒這時候會垂下頭來。他知道不是這一碗。

但沒辦法。好消息是北城人還保留着人身自由,壞消息是北城周邊也漸漸出現了圍城的敵人。他們開始限制新鮮食材進城,反用次等食材以次充好牟取暴利。北城人敢怒不敢言。於是城內食物緊張城外又食物過剩,楊勝軒也再找不到美味的餛飩了。

楊勝軒越來越疲憊,他甚至瘦得直追蔣嫺。

城裏傳說楊老爺子已經叛變了。

卻沒有確切的消息。楊老爺子楊侖是北城大人物,楊家在一段時間內像南城蔣家一樣充當着領軍人和主心骨的角色。楊家在北城重做起了軍火生意,在刀尖上運貨取貨護貨,貨源和貨的去處通通保密,甚至在岌岌可危的北城建了楊家的與世隔絕的毫無破綻的軍火帶。有人說楊侖在與當地土兵合作,有人說他在與敵軍私聯。楊侖均不做回答,楊侖在北城獨成一派。

楊侖在前日傍晚被叫到敵寇駐地“喝茶”。楊侖是在晚飯後散步時被敵方攔住的,有路人說看到楊侖被半強迫地推上敵方的小汽車。人都說楊老爺子生意做大了遭了敵方眼熱怕是凶多吉少,也有不少人惋惜地說楊家要反了。可惜了楊家一身老臣傲骨,守幾代王朝安康,最後還是要屈服在他人腳下。

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說風涼話並非人人有南鄉蔣家的風骨,剝了假文人的皮裏面還是貪圖利益的奸商。

這幾日蔣嫺日日如驚弓之鳥,楊勝軒安慰她沒事的。

這天清晨蔣嫺被噩夢驚醒,看到楊勝軒顫顫巍巍端着一小碗餛飩走到她牀前。楊勝軒鮮少下廚,一是他做的飯菜屬實難以評判,二是楊勝軒早出晚歸實在沒有時間好好喫一頓飯。

蔣嫺慌忙幫楊勝軒把餛飩放下,楊勝軒趕忙吹了吹自己燙紅的手指。

“你這是……”蔣嫺頭腦有些發空。

“沒事,突然想給你做頓飯了。”楊勝軒一笑。

楊勝軒在蔣嫺面前太過少年老成,以至於蔣嫺幾乎都忘了他與自己年齡相當。似乎在楊勝軒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時就承擔了靠山的角色。楊勝軒永遠沉穩、安靜、溫柔,蔣嫺幾乎忘了楊勝軒曾經也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領袖。

……現在或許也是。蔣嫺有些不安地拉住楊勝軒的手。

“我……要出去一趟,晚上不一定能回來,你記得喫晚飯,好好休息,不用等我。”

“……好。”

蔣嫺等了兩個天黑。

等到小雨下了一輪又一輪。蔣嫺能聽到趕着牛的人喊的號子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荷花池裏的蛙鳴聲漸漸弱下去。初秋時節已經有了落葉,乾枯的葉子與風聲都碰撞,碰撞出刺耳的刺刺聲。

蔣嫺餓了。她取來筷子嚐了嚐已經涼掉的餛飩。

什麼雷電一樣的觸覺貫穿她全身。

同樣是小雨,雨滴帶起泥水,星星點點落到她的記憶上。

楊勝軒是去給楊老爺子收屍的。

楊勝軒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一現實。他把自己的冷靜和紳士發揮到極致,以至於他彬彬有禮地站在躺着的沒有氣息的父親面前時甚至有些麻木。

“你的父親。”對方用蹩腳的中文向這位青年才俊介紹仰躺着的老人。

“你的父親涉嫌違規倒賣軍火,可惜——”

楊勝軒看了看那軍官,軍官臉上兩撇小鬍子一抖一抖。

“……不過不必擔心,我們會寬恕你的家人,如果你願意與我們合作的話你們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楊,我記得你們有一句老話叫做識時務……”

“我父親答應了什麼條件嗎?”楊勝軒擡起頭來。

“當然沒有,”軍官笑,“但據我們所知您是個聰明人。”

“……我也做過笨事啊。”楊勝軒也笑。

軍官好像捕捉到什麼重要信息一樣挑起眉毛,兩撇小鬍子一動一動。

“那沒關係,”軍官拍了拍楊勝軒的肩膀,“年輕人總會走點彎路,但這不影響以後,楊君——”

軍官伸出一隻手看着楊勝軒,後者摘下手套,輕輕握了握他的手。

“楊君,你只需要告訴我們具體的……”

“做夢。”

楊勝軒溫和地笑着。軍官的手陡然一攥,楊勝軒的手背上瞬間暴起青筋。

“我楊家在北城數十載從未受制於人,楊家所做之事,上無愧於列祖列宗,下不負於平民百姓。”

楊勝軒感覺腰間一痛,槍口抵到了他腰眼處。

故事還要從楊勝軒的學生時代講起。

楊勝軒在南鄉讀的是新式學堂。楊家尚武,楊勝軒摔摔打打長大。一說時事造就英雄,楊勝軒自小在話本子裏看來的養成的一腔熱血在新學堂裏大放異彩。一段時間裏國家瀕危,學堂不上課,學生舞刀弄棍出門“運動”,楊勝軒憑着膽子和機靈很快做上了那一批學生的小統領。

統領意味着危險和責任,但楊勝軒帶着楊家特有的無懼無畏的膽識帶着一支小隊出類拔萃,這隻小隊都是楊勝軒挑選培養的最聰明也最堅定的學生,他們成了學堂的中堅力量。楊勝軒激進、大膽、敢說敢拼還有着家族撐腰,小隊伍從南鄉一頭走到另一頭,把他們的革命的種子播撒在南鄉土地裏。

然而彼時正逢南鄉雨季,他們在大雨中走散,楊勝軒不得已暫時找了個街邊小攤避雨。同行的幾個學生就什麼問題激烈爭論開,幫着攤主包餛飩招待客人的楊勝軒坐不住了。楊勝軒那日只做了一碗餛飩,隨後便加入到對方激烈的爭論中。

最後的結果是他們自天亮吵到天黑,天色暗得看不到人臉時楊勝軒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勝利者的喜悅走出餛飩攤尋找自己的隊伍。然而楊勝軒和攤主都沒有想到的是那天在小攤歇腳幫忙的人裏混進了已經投敵的人。

活躍的楊勝軒就此暴露。也怪楊勝軒得意忘形過多地暴露了自己的學校和身份,作爲主心骨頂樑柱的楊勝軒很快被暗中逮捕,連帶着他熟識的許多人跟着倒黴。楊老爺子花了好大力氣將楊勝軒救出,卻也只能止步於此。楊勝軒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個一個受盡折磨而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再多的憤怒、痛苦、悔恨也換不來一條生命。

真正的爭鬥和搏殺給楊勝軒上了重要的一課。

自此楊勝軒開始收斂,從激進變得冷靜似乎只需要這樣一個刻骨銘心的契機。楊家也跟着沉默而明哲保身。楊家在軍隊攻城前選擇撤離,向後退以保存自己完整的希望。

頑強抵抗而被殘忍殺害的蔣家給楊勝軒再次敲響了警鐘。得知蔣家遇害的那晚楊勝軒在祠堂跪了一夜,他了解蔣家人的性子,但他永遠爲文人傲骨的受挫而揪心。他發誓一定保護好蔣嫺和楊家,至少要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楊家在北城的日子也並不太平。楊侖最開始瞞着所有人重操舊業運輸軍火,卻實在沒足夠的精力和能力將運輸過程經營到天衣無縫。楊勝軒察覺到父親的行動後默默接手了生意。他們將軍火和糧草從遠郊運送到城中,再通過楊家幾代人積累的關係網和暗道把軍火送到守城的我方軍官手裏。守城軍靠着楊家的軍火壯大如此,除此之外,情報、地圖和指定也順着楊家的運輸道路,順流而下,散至各處。

楊勝軒接替了楊侖撐起了楊家和北城,楊侖便獨自一人攬下了榮耀和罪過。

他始終在暗道中行走,用另一種方式對敵。他在啓程斂屍前忽然想到蔣家。蔣家和楊家,一個忘身於外不折傲骨,一個不懈於內忘死捨生,天地可鑑,楊勝軒終於可以坦坦蕩蕩地說一句不負本心。

楊勝軒知道此次斂屍便不要想着回去。但楊侖和楊勝軒都只是守護北城的微小的一環而已。

蔣嫺在老去後第一次聽完了楊勝軒的故事。

蔣嫺被保護得很好。即使在北城失去了楊侖和楊勝軒這最艱難的時候,敵軍都未能靠近楊家一分一毫。蔣嫺於戰爭正式開始的第二年被護送轉移至山北,在戰爭正式結束的和平元年被送回南鄉。

蔣嫺沒能回蔣家故址。南鄉還在重建,南鄉被戰爭損毀到面目全非。但好在戰爭結束,南鄉在一點一點拼湊破碎的脊樑。

但好在南鄉還在,南鄉還在就有希望。

老了的蔣嫺忽然想喫碗餛飩。

餛飩要皮大餡少的,餡兒不能太實,皮兒也不能太厚。餛飩湯更要講究,要放大團大團的紫菜,要放切成小段的香菜、小片小片的香菜葉,香菜要飄在湯上,還要捻一撮細細的蝦皮。

楊勝軒是屈指可數的留下姓名的幾個戰鬥英雄之一,作爲英雄家屬的蔣嫺受到了如今南鄉人的盛情款待。蔣嫺謝絕了其他贈禮,只收下了一小碗小金魚一般晶瑩剔透的餛飩。

蔣嫺端着一小碗餛飩走出爲戰爭勝利而歡呼雀躍的人羣。殘垣斷壁的縫隙裏已長出新芽,曾經因炮火而焦黑的土地上多了一層新鮮泥沙覆蓋。蔣嫺在這時才突然發覺戰爭已經過去,她的生命被戰爭割裂開來,讓她的晚年隨着陌生的蓬勃的新生命姍姍來遲。

蔣嫺幸運地逃離了戰爭,卻又不幸地跨過了戰爭。

蔣嫺嚐了嚐餛飩。還是從前的味道。她一直追尋的餛飩的味道並沒有變,一如她永遠渴慕期待着的膽識和直面戰爭的勇氣。

託北城軍的福,蔣嫺的夫家與母族幸運地在南鄉葬在了一起,一處在寬敞漂亮的墓園,一處在蔣嫺要求的安靜的小山腳下,是兩座衣冠冢。

一座刻文臣,一座刻武將,蔣嫺親自提筆。

在一個普通的日落前,蔣嫺靜靜地躺在了兩座衣冠冢旁,手中握着出閣時蔣老爺子送的手絹,身旁令人驚異地放了碗涼透的餛飩。

但涼掉的餛飩意外的好看,煮後的麪皮是透明的,湯裏漂着紫色的紫菜、綠色的香菜葉和淺黃的蝦皮。

後來有後人說南鄉這兒自重建來餛飩賣得飄香,哪怕是同樣的面片都有格外鮮美的味道。於是人口口相傳,將這兒餛飩傳得越發神祕的同時,南鄉好好地憑空多了個外號,一曰:餛飩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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