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那個擋過子彈的牛仔



週五,接到大弟的信息說,父親住進醫院加護病房,

週六,轉出普通病房,

週日早上,在視屏中見到父親,我們隔着時空跟他說我們愛他。

週日下午,父親安詳過世。

雖然到六十多歲,在地上還能有爸爸,是非常感恩的事。

思念、

不捨的淚

還是緩緩淌下。

這是以前寫過的老爸,再提出來,紀念老爸。


山東餃子

儘管在有名的麪食館喫飯,也引不起我太大的興趣,因爲沒有父親的味道。父親是山東人,十三歲就頂了同鄉一個大哥的名字,當了海軍的炮手,後來耳朵給震聾了就因傷退役。父親和母親竽仔蕃薯地配在一起,組成自己的小家庭。

每年的農曆新年,父親總是要親手包許多水餃,蒸很多饅頭,預備祭祖和過新年用。年夜飯還不喫水餃,總要等到午夜十二點,真正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父親準備好一大串的鞭炮,祭祖一完,就放鞭炮。他總是是說,如果大年夜的鞭炮放的又響又順暢,一年總會像這串鞭炮一樣,又響又順暢。或許因爲父親的耳朵背了,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熱熱鬧鬧的有什麼不好;我一直很怕那震耳欲聾的鞭炮,卻喜歡那種喜氣洋洋的感覺。

放完鞭炮,接着就要喫父親在年夜包的水餃。父親可不叫大年夜的水餃叫「水餃」,他說那叫「元寶」。平時的水餃我們還可以幫着包,新年的元寶,他可是非自己經手不可。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餃子,像極了我們年前就幫忙折的金銀元寶。過年總是有一些祭祀,除了祭歷代祖先,父親還供奉着年輕早逝的大伯。父親口裏的哥哥,逸興湍發,大概只有三國的赤壁周郎能夠和他相比;或許是兄弟倆的年歲相差太多,哥哥成大事的時候,弟弟還在襁褓之中,對於早逝的哥哥,從母親和姊姊的口中,恐怕想象的會比實際的更英挺些。母親也質疑過,爲什麼親哥哥的排位可以和歷代祖宗的排位並列;只是父親一向拜慣了的,也沒有人能夠更改得了。

除了大伯之外,還拜胡三太爺,胡三太爺講明瞭就是狐仙,當然也有許多的軼事;小時候,每每遇見父母爭吵,心中就一直求爺爺奶奶,大伯和胡三太爺可以幫助爸爸媽媽不吵架;不過每一次,他們還是照樣吵得很厲害。每年過年前,父親總要我們幫忙折許多金銀元寶;父親是孝子,雖然童年,爺爺讓他受過很多苦,但是他總要爲爺爺和奶奶,大伯,胡三太爺準備金銀元寶裝着的的大紅包,過完了年一起燒了,好給他們在陰間使用。送大紅包之前,還要先燒幾個小碎元寶,父親說是要給他們路上用着的。雖然不能侍養雙親,父親學來了這樣的法子,至少表達了對爺爺奶奶的孝思;最初祭祀用的牌位總要請人代筆,等我會寫毛筆字以後,寫排位就成了我的工作;父親也一直引以爲傲。

過年除了寫大紅包和祖宗牌位,我還負責寫一些簡單的春聯,比如說春、滿、福、或是其他的。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可以好好的開心一頓,因爲和弟弟妹妹總是調皮的寫着「堆積如山」要貼在垃圾桶上,寫上「滿」,準備貼在媽媽做生意的零錢筒;有一年心血來潮,還寫了「溢」,代替滿,貼在媽媽的錢筒上,爸媽看的笑的不得了。我和父親相差三十歲,有時候覺得我們很像綵衣娛親的老萊子。就在年節前,我們常把他們逗的合不攏嘴。

年夜的幾百個水餃裏,一定有三個包年糕,三個包銅板,三個包着紅棗。父親總是說:「喫到糕,年年高;喫到棗,年年好;喫到錢,一年都有錢。」我很怕喫到錢,因爲對那阿堵物有莫名的厭惡,加上怕髒,更不喜歡。但是每年還是開開心心的過新年。因爲那個年代不興零用錢,只有在過年多收一點紅包,好好藏着,就是我們一年的零用,雖然不多,但比沒有可要好得多了。

父親因爲久經戰亂,逃命都還來不及了,沒有機會上學,雖然天資穎悟,卻因爲學歷的緣故,總是鬱郁不得志;我們最怕他喝了酒,就開始八年抗戰的往事,聽得耳熟能詳了,他還是不停的重敘戰績,後來只有剩下我親愛的丈夫聽他的。從追我開始,他恐怕也聽了不下百次;因爲先生的耐心,讓我親愛的老爸改了口。先生第一次到我們家的時候,父親就對他說:「我們家女兒只嫁給山東人。」過了不多久,他老人家就在先生的陪聽下變了節,改了口說:「咱家女兒只嫁給外省人。」最後,這位地道的嘉義郎屏雀中選,而且還是老丈人讚不絕口的承龍快婿呢!這嶽婿的情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八年抗戰中培養起來的。

因爲父親微薄的薪水要養活一家六口,實在也不是易事。我們在所謂的日本公墓借住了九年,我的九年國教就在日本公墓裏過的。所謂的日本公墓是早年到臺灣的外省人,在原來的日本公墓上搭起了一間一間的木屋,雖是違章建築,至少有棲身的所在。就連日本公墓裏的違章建築都不是父親的,只因爲我要讀小學,總要有個地方住,能把戶籍固定下來,父親的親姊姊就把他們在日本公墓的房子借給我們住。

父親當時的薪水是一個月四百臺幣,母親持家實在是捉襟見肘;有個地方可以住,已經很好了。當時姑丈是一家紡織廠的老闆,他們一家住在松江路的洋房裏,日本公墓的房子閒着也是閒着,就借給我們住;這一住就是九年。母親在院子養雞,聖誕節的前幾個月就養火雞,只是我們自己很少喫到火雞肉,火雞長的夠大了,就一隻一隻的抓去送給父親的長官和姑姑。我們只有在大節日的時候,才喫的到雞肉。

家裏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喫雞肉的時候實在很難分得公平,因爲雞隻有兩隻腿,大概都進了兩個弟弟的肚子了。我們比較興奮的是喫兔子的時候;有一陣子,母親也養兔子,兔腿雖然不大,至少有四隻,喫的時候我和妹妹會覺得公平一點;不過父親和母親卻從來也不喫雞腿的,套一句母親的話說:「喫少了會怕!」總之他們把好東西都給了兒女。日本公墓從林森北路進來的巷子很窄,容不得兩個人擦身而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學到的,用兩塊錢,買一個鹹蛋,用壁虎功爬上窄巷的牆,用兩腳和屁股頂着兩邊的牆,然後幾個孩子一口一口的分着鹹蛋喫。到現在我還是很喜歡鹹蛋黃,儘管膽固醇很高,卻是童年佳餚美味的零嘴。

學校裏有交換圖書館,每一次「王子」和「公主」都讓我看得津津有味,還好同學們也願意分享,所以在書籍貧瘠的童年裏,還有一些課外讀物可看。日本公墓的巷子裏,有一回搬來了個老學究,他把小房子擺滿了書,我小學畢業那個暑假,就在老學究的書堆中度過。全套的東方少年,從鏡花緣到紅樓夢,不管是古典的還是偵探的,只要有字的就能讀。現在女兒也是不停的讀書,口裏雖然也嘮叨他要休息眼睛,我自己的深度近視,其實也是年幼時不知節制的結果。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有一回去芝加哥訪友,他們家擺滿了一箱箱的大光叢書;我拿起了書來就讀,先生還生氣的說,花這麼大的精神拜訪朋友,沒想到居然看書看到天塌下來都不知道了;其實也怪不得我,旅美多年,太久沒看見自己家鄉的文字了。

考上一女中的那一年,姑姑要回了日本公墓的房子,正好大舅舅也在耕莘醫院那裏蓋了一批公寓;母親是外公家最小的女兒,阿姨知道我們的狀況,就替我們向舅舅說項,用原價賣給我們一間公寓。母親標了幾個會,賣了所有的手飾,又借了一些錢當成頭期款;父親也向他工作的銀行貸了款。終於在高中發榜以前我們搬到自己的家。

搬到新家雖然很好,但是父親要面臨的壓力更大。每天看的都是母親孃家的親戚,薪水付過貸款所剩無幾。聯考放了榜,原本想去讀臺北工專的土木系,結果在填志願的那一天,母親千方百計的留住我,不許我去填五專的志願;原因很簡單,五專的學費比普通高中貴得多,儘管多讀兩年就可以提早賺錢,可是眼前的學費已成了家裏的大問題,所以只好讀了一女中。

父親曾經想過很多方法去找錢養家,耕莘醫院就在家的對面,他直覺的想去賣血養我們;母親也想到去醫院幫忙打掃,或者可以幫補家用,結果都沒成。倒是當時段叔叔和幾個父親的好友建議父親賣麪食,他們不曉得到哪裏學了蘿蔔絲餅的做法,就現買現賣的教給父親和母親。段叔叔還替我們改裝了一臺載貨用的三輪車,從萬華踩着三輪車送到新店給我們;一直到現在,我們全家還念念不忘段叔叔的恩情。

於是父親和母親就開始作蘿蔔絲餅的生意。生意開始了,最辛苦的是他們兩個,父親原來對面食就很在行,但是白天他需要上班;母親原本一直讓父親寵慣着,不太會作麪食,這回得要獨當一面,從和麪到拌餡兒,全部得自己來。最開始,父親把一年該休的假期通通排在開張的日子,所以他可以親自指導母親調餡兒和擀麪皮。包羅卜絲餅很講究,尤其是餡餅皮的面得要燙得恰到好處纔會好喫;好喫的餡餅,熱的時候又香又脆,涼了又柔軟有勁;想再加熱,就又是脆皮韌勁的;父親賣的蘿蔔絲餅風味獨特,別家絕對找不到的口感;不曉得我親愛的丈夫,是否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拜訪中,被這特別的口感給陷入情網,還不得不娶老闆的女兒回家。

父親總是挑剔母親的餡餅中間的面折子太厚了,但他總得放手給母親去作,等他一銷假上班,從頭到尾,母親都得一手包辦。我是老大,從一女中下了課,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先讓媽媽回家休息。有一次,幫忙看攤子到晚上七點多,有一個先生來買餡餅,看見我的制服,還斜着眼睛問:「北一女的啊!」我笑着回答:「嗯!」沒想到他繼續說:「夜間部的啊!」當時心中有點而氣憤不過,隨口就應着:「補校的。」難道賣餡餅的小販就不能有念一女中的女兒嗎﹖幫忙看攤子對我來講實在是不容易,因爲我一向不是巧言令色的人,但是面對客人,只能滿面笑容的面對客人,誰還想花錢買臉色看呢!而且其實大部分的客人都是住在附近的鄰居,他們也都是和氣的人,所以多半的時候感恩多於其他的情緒。

當時耕莘護校的學生常來訂蘿蔔絲餅,父親母親總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喂着,他們總是說:「別人家的女兒住校不能回家,想喫點家裏的味道。」他們總是在準備材料的時候,加上了愛心來準備。母親的生意好的時候,六點多就可以收攤了;如果不是那麼好,就要等到七、八點還在等客人把蘿蔔絲餅買完。所以幫忙的日子,我沒什麼時間可以讀書;就算生意好一點,提早回家,也要幫着媽媽拖地板;她忙的不得了,家裏都佈滿了灰塵伴着麪粉的白。如果真的想讀書,一定得躲在學校的圖書館自修;否則只要回到家,就放不下母親的擔子。

晚餐總是匆匆的喫,最早蘿蔔絲餅也可以權充一餐;生意作久了,喫多了剩下的蘿蔔絲餅就喫怕了。倒是離家之後,卻又念念不忘家裏的羅卜絲餅,而且很難喫到真正像家裏味道的羅卜絲餅。有時候爲了解饞,只好自己和一團半燙麪,調一調蘿蔔餡,包起蘿撥絲餅來;無論走到哪裏,父母親也總爲我準備一枝擀麪棍,只有家裏常用的大小,用起來才順手。

後來父親的老友又替他們找來了另一種生意,賣水煎包。水煎包要用發麪,所以前一天就要先把面發好,一種鍋子兩種用途,早上賣水煎包,下午賣蘿蔔絲餡餅。開始了早晨的生意,父親就又更辛苦些,前一天就可以把面發好,這回父親就鞤的上忙了,我們也在晚上把隔天要用的蔥薑蒜和菜通通洗乾淨;我也幫忙剁姜,每次總要剁一大堆的姜,有一陣子我也練就一番雙刀剁姜的好功夫。清晨四點,父親就起牀了,調好水煎包的餡,將需要的東西歸位,替母親將所有的東西搬到樓下。

父親深愛母親,雖然偶爾拌嘴難免,但是從生活小節就可以看得出來。我們住在四樓,父親常常說他每天早上,就大盆小盆,大盤小盤,加上大桶小桶的把面啊菜啊往下提。他雖然白天也需要工作,但每天早晨總是他把菜都準備好了,才叫母親起牀,因爲他也心疼母親,賣完水煎包,還得要準備下午賣蘿蔔絲餅的所有材料。爲了養我們四個,父親母親的確付上了許多的代價。

父親有時候告訴我們,我們一家六口的嘴加起來,將近一尺寬,他總是說,你想想上下一尺寬的的大嘴,每天要塞進多少東西纔夠呢﹖的確,爲了塞滿我們的胃,他們幾乎是全年無休的工作着;有時候有父親的公司有旅遊,母親頂多要父親帶着弟弟去,她自己極少同行,母親總是說:「沒有賺還要多花錢。」然而父親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他總是說:「有你們四個要照顧,我和你媽總要分開旅行,萬一有什麼事,我們可撇不下你們四個。」所以他們也成了習慣,極少一同出遊;倒是這幾年禁不住我們叨叨絮絮的唸了又念,他們才一同旅行了幾個國家。

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一直很喜歡父母親作的水煎包,貨真價實,味道又是恰到好處,尤其是剛剛起鍋的時候,那包子又嫩又軟,特別可口。弟弟則比較喜歡再煎過酥酥黃黃的煎包,如果客人不那麼多,母親一定照着我們們想要的口味煎給我們喫。每到星期天,我們總是全家總動員,父親忙最早的預備,母親接下第一棒,等到我們陸續醒來,就繼續接棒,父親忙過顛峯時段,就回家休息,順便爲我們預備星期天的午餐。難得一星期一次的全家團聚,父親總要爲我們煮一點特別的餐食。兩個弟弟都是很好的擀皮高手,忙的時候他們擀包子皮,媽媽和我包包子,開了鍋媽媽忙着裝袋收錢,我和妹妹弟弟則需要在媽媽把鍋裏的包子賣完之前,趕緊包出下一鍋要煮的包子。

常常每一個步驟都緊湊的不得了,母親的包子好喫有許多祕訣,面要發的好,餡要調對味,要新鮮,皮要擀得恰好,厚了不對,薄了,也沒有水煎包特有的味道,火侯也很重要,母親賣了二十多年的水煎包,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專家,我們卻成了麪食的評論家。因此儘管朋友設宴一條龍或三六九,喫起蒸包煎餃,別人讚不絕口的時候,我都安安靜靜的喫,不想掃了朋友的興,比起父親的水餃,母親的水煎包和蘿蔔絲餅,真是差得多了。現在更慘的是,連我們家的女兒們都知道,什麼是爺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一回父親到印度尼西亞旅行,還特別到家裏爲小孫女們,包了許多有爺爺味道的水餃給她們喫。父親臨行,還把包好的水餃塞滿了冷凍庫,好讓寶貝孫女而想喫的時候可以下來喫。

父親的水煎包還有一個特點,下鍋後要用麪粉加水,和成稀面餬,倒在包子裏,蓋上鍋蓋,再用大火煮熟,熟了的包子就鮮鮮嫩嫩的,異常好喫。辣椒醬也都是獨特的調味,父親覺得買來的辣椒醬味道不夠香醇,總要我們們加上蒜泥和醬油,所以連攤子用的辣椒醬都是獨家配方。有一陣字,我們甚至在五頂上闢了一座空中花園。特別種上辣椒,以便調配自家風味的辣椒醬。倒是走過印度尼西亞,住到泰國,各國有各國的獨特口味的辣椒,我還是特別喜歡父母親精心調出來的特別口味。

星期日一直是父母生意最好的時候,我們成家之前總是全家總動員,後來我們信了主,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幾次向父母親傳福音,要他們去教會作禮拜,他們心中雖然覺得我們所信得很好,但是總不願意放棄星期天的生意。我們也曉得對兩位老人家是多麼不容易,在這二十多年裏,他們靠着賣水煎包把我們都拉拔長大,他們也引以爲榮的是家裏有一個博士女兒,他們總是說:「至少你們都長大了。」因爲我們都長大了,母親就停了下午的蘿蔔絲餅,他們還將手藝交給不少人,只是嚐起來,都沒有那麼地道的「爸爸的味道」。其實他們可以放下生意含飴弄孫的;只是他們又不願意我們爲他們操心,希望爲自己再積存一些退休後可以用,養而養女忙到老,父親母親還是不願意累着兒女。

昨天買了一些饅頭回家,女兒皺着臉說:「媽媽!我好想爺爺的水餃ㄝ!」她們已經思念起爺爺的味道了,惹得我也想念我在家鄉的老爸爸和他那特別風味的水餃和水煎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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