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賜傳》摘抄
老舍
一揭開上面，露出個紅而多皺的小臉，似乎活得已經不大耐煩了。
這小子的嘴比閃還快。
一笑，手便往帽檐上去了；有時候遇上個好事的狗，向他擺尾，他也得摸摸帽檐。每一脫帽，頭上必冒着熱氣，很足引起別人的好感——揭蒸鍋似的脫帽，足見真誠。
牛老太太比他厲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兒，簡直沒有英雄用武之處。……但是在這小世界裏，她充分地施展着本領。
世界便是個土堆，要什麼得慢慢地去撥開土兒找，還不一定找得到。
周掌櫃想了想，看看鋪中，覺得鋪中絕對沒有奶媽，非到外邊去找不可。“你這裏坐坐，我有辦法。”他出去了，一晃似的被黑影給吞了去。
至於咱們的英雄，也真算露臉，喫得香，睡得好，尿得勤，哭得聲高，彷彿抓住了生命而要及時地享受。
老劉媽都好，就是直打哈欠；太太本想叫大家早起，爲是顯着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起越不精神；理想與事實常這麼擰股着。
陳列妥當，廚子到了，開始剁肉，聲勢浩大，四鄰的識見不廣的狗全叫起來。
養孩子的樂趣是在發揮大人的才幹；孩子得明白這個，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多數的小孩喜歡“不”英雄的人。要不然怎麼英雄有時候連娃娃一齊殺呢。
牛老者自然很得意了。五十多歲纔有人叫爸，當時死去也不算冤屈了，況且是沒死而當活爸爸呢！
所以在自己努力之外，還得有些特別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長別和外來的勢力頂了牛，如兩個火車頭碰到一處。
他覺得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着太不舒服。
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親自拿銅子買點心喫，愛喫什麼就買什麼，差不多和媽媽有同樣的權威。
有在廁所裏巡邏的，看見有人去擠尿便得報告，而一二年級的小學生這兩天因爲沒事可幹，常常去擠點尿解悶，於是被報告的不少。
而所喜的是他可以隨便運用想象，想象出來的不但使別人驚恐，連自己也害怕。
院裏擺着桌面，大家喫，喫，喫，嘴像一些小泔水桶。
這麼一思索，他心中不茫然了，不亂了；他鄭重地承認了死是好玩的。一個人應當到時候就死，給大家玩玩。
紀老頭兒急得沒有辦法，只好給他炒了些玉米花和黃豆，爲是佔住嘴。
聽說軍隊已到了黃家鎮，一催馬便是雲城。
設若你看見我，恐怕你也得佩服我的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