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碎片(之四)

宝丰吃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单位上新调来一个副局长,我陪他去滇池边上的一个渔村搞调查研究。

副局长姓马,大约是昭通一带的人,资历老。据说1949年前就是地下党,先是在边境上的临沧地区双江县委工作,大跃进后调到金沙江边的绥江县工作。马副局长知道我是四川人,一阵惊呼:“阿莫莫,粮食关时候,屏边人、雷波人有多少逃过金沙江过云南这边找口饭吃。”副局长以后一直在昭通工作,调来省上前,是分管昭通工业的副专员,年龄过了五十五,上升通道逼仄,有门道的便往省城走,干个副职,几年后退休。这也是很有特色的机关趣事,看年龄,便知深浅。

开车的机关司机姓张,昆明人,戴副眼镜。开了多年车,喜欢一边开车一边肯定自己的驾驶技术。过一小桥,他见对面很远处有一小马车过来,便停下,耐心等小马车过去。然后自言自语说:“官渡区乡下的小马车太多了,躲不过。”


七绕八拐,从单位所在地和平新村出发,足足开了两三个小时,才沿着宝象河找到宝丰村。村子人烟稠密,举目皆是传统建筑,还有许多夯土墙。村里有座道观叫宝象庵,不知何年何月设立,庵内有两株古松,虬枝扶疏。庵旁一小河,上面架了古色古香的石拱桥,现在是区里的文物保护单位,在旧时,这桥是通往湖边码头的交通要道。乘船可前往昆明篆塘,晋宁昆阳。

村主任是个精瘦肤黑的中年人,他介绍说,宝丰村地形像个半岛,凸出滇池。村里主要是种水稻,副业收入全靠打渔,经济发展缺少动力,希望省里给点资金,买几台柴油机做运输船的动力,好去观音山装石头卖去昆明城首。村主任话不多,其他几位村干部也无多话。马副局长收起笔记本,说了几句中央的决策又鼓励了几句,正待起身,门外进来一汉子,赤脚露臂,提一水桶,里面装了大半桶鲫壳鱼,每条有巴掌大,活蹦乱跳。不由分说,非要我们吃了滇池里的鱼再走。送鱼来的渔民会说话,“还从来没见过省上的领导呢。”

那时的村委会是个木构民房,好像就两三间房子,被烟火薰得黢黑。地下有个火塘,高高的木梁上系下几根铁丝,上有铁钩,煮饭的村民动作麻利,用一口铝锅淘好米,直接吊到火塘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柴火,水涨后便把吊锅取下来,盖好放在火塘边,时不时移动一下。


宝丰半岛的渔民做鱼有特色,很大套,他们只把鲫壳鱼的肚子剖开,拿去内脏便直接下锅,不清除鱼鳞。冷水中放几砣整块的老姜,拍破,几根大葱,几勺盐,然后直接放鱼,煮开即可。另一边厢,从墙上取下稻草绳上拴着的干辣椒,扯下一大把丢进火塘边,用滚烫的灶灰掩埋。干辣椒开始冒烟,赶紧扒开灶灰,掏一边,稍冷片刻,用粗糙的双手把烧脆的辣椒揉碎,标准的糊辣子制作成功。再加点盐、芫荽、掺点鱼汤,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糊辣子蘸水。

那天晩上,大碗酒大碗鱼,马副局长吃的很高兴,开车的张师傅也喝了一杯。副局长走遍云南,似乎对驾驶员喝酒见惯不惊,解释说,以前在边疆,驾驶员不喝够烧酒是不会上路的。(这里插播一条信息,几年后,开车的张师傅跟着从会泽铅锌矿调上来的王姓副局长,从弥勒县到开远,也是夜间行车。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路窄车多,张师传的右手边是一条深沟,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正准备超车,谁知前面突然冲出一卡车,速度很快,张师傅一边采取制动一边对着拖拉机冲去。事故导致坐在前排的王副局长头顶挡风玻璃,张师傅也受了轻伤。那时我已去了杂志社,故事是听他们讲述的。)

宝丰,从此留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宝丰临滇池一带,退耕还湖,做了人为的湿地。这两年,似乎嫌湿地不够大?又把整个宝丰村全部拆了,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村庄,一片良田沃土,就这样人为消失。

城市肆无忌惮的扩张,滇池水面的污染,为什么要由村民做最大的牺牲?

其实,很多年前,宝丰临湖深处,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2016年对晋宁西王庙遗址发掘发现,至少在距今两千年前的汉代,滇池的水面要比今天低三至四米,说明那个时期滇池周边的陆地面积比现在大的多。反过来说,那个时期的滇池还没有现在的滇池水面宽。

今天,当我再一次站在宝丰村口,望着顽强矗立在蓝天白云下的断墙残楼,孤单寂寞无人行走的古代留下的宝龙桥,还有桥边的龙王庙,以及缺少人气香火的道庵。脑子里涌出昆明大观楼的几句联语:

“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联想起几十年前轰轰烈烈的昆明围湖造田种粮食,各行各业近百万人开山填湖,今天又把大量的粮田废弃种花置草⋯⋯历史总是周而复始。

大观楼长联描写的,“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就这样与我们的历史记忆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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