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州下雪

贛州下雪

□  湖  山

號稱江西南大門的贛州,冬季一向比較和暖,下雪的年份也不多。十二月下旬,我和同事去贛州開會,從南昌出發的時候,已經是入冬的樣子,氣溫不到十度,早上還有些寒氣逼人。可是到了贛州,卻是一派風和日麗的景象,常青的行道樹,流淌着濃濃的綠色,街頭栽種的花卉,依然是奼紫嫣紅,既沒有秋的蕭瑟,更沒有冬的寒意。

到達贛州的第三天,天氣風雲突變。寒潮不期而至,溫度斷崖式下降,陰森森的天空,佈滿了灰暗的同雲,與前兩天的暖冬景象相比,彷彿判若兩個季節,兩重天地。中午去文清路逛街時,外面颳起了大風,接着又下起了凍雨,雨粒沙沙地落到地上,如粗鹽一般大小。商場的售貨員,一邊搓着手,一邊張望着門外,自言自語地說道:“可能是要下雪了!”

下午在贛州飯店開會,會場拉上了窗簾,開放了暖氣,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變化,直到會中休息時,才知道此時正在下雪。絮片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鋪滿了飯店的大平臺。久違的雪景,令一位贛州姑娘喜出望外,她輕輕地走到雪地上,踩下兩行清晰的腳印,然後站那兒仰面朝天,任雪花飄落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那個動作很有些抒情的意味。隔着窗戶往街上一瞧,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昨天一身秋裝的市民,已經換上了厚厚的冬衣。

那天晚上,我們去贛南劇院看戲,去的時候天下着小雪。看完戲散場出來,雪依然沒有停,馬路上溼漉漉的。我感覺今晚的雪下不大,就像現在這樣,一邊下一邊化,雪一落到地上,立刻就變成了雨,變成了一灘灘的水。與我的猜測不同,就在那天的後半夜,贛州城下了一場大雪,據說還是二十年一遇的大雪。

次日早晨醒來,起牀拉開窗簾,一道刺眼的雪光反射進來,把整個房間照得格外清白。站在窗前向外一看,屋頂上、馬路上,到處白雪皚皚。行駛的汽車上,鋪着一層積雪,樓下的人行道,也完全被雪所覆蓋。紅旗大道兩邊的行道樹,已經掛滿了潔白的霧淞,站在窗前遠遠地望去,銀光閃爍,白茫茫一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充滿了詩情畫意。

喫過早餐,問了開會的議程。上午的論文評選,我不用參加,但也不願一個人窩在飯店,不如出去看看贛州的雪景。

大約在八點多鐘,我從飯店出門。大雪過後,贛州城豔陽高照,街上的積雪也開始融化。人行道上的雪,已經被路人踩成了雪泥。馬路上的雪,被汽車輾成了一汪汪的水。行道樹露出了點點綠色,融化的霧淞像下雨一樣,“嘀嘟嘀嘟”地落在身上,頗有一種“玉墮冰柯,沾衣生溼”的雪景情調。

南門廣場又熱鬧起來了,路邊的公交站前,一羣人在寒風中等車,急着要趕去上班。昨天收了攤的瓷器展銷,現在又重新開張了,老闆一邊清理積雪,一邊等待着顧客的光臨。可能是學校停了課,一羣揹着書包的小學生,正在廣場上打雪仗,你一團雪擲過來,他一團雪甩過去,玩得特別的開心,稚嫩的歡笑聲不絕於耳。

來到文清路,又是另一番景象。馬路邊,樹木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被連根拔起。被風颳斷的電線,有的垂掛在樹上,有的掉落在地面。園林工人站在綠化車上,一段一段地鋸去斷枝殘椏,以免傷及過往的行人。整條大街已經停電,供電局的員工,正在搶修受損的線路。沿街的商戶和居民,自發地出來清掃街道,剷除積雪,清理地上的雜物,一派熱氣騰騰的繁忙場面。




從文清路打車,來到江邊的八境公園。往日熱鬧的公園,此時已經變得十分冷清,不但見不到遊客,就連門口的售票處也沒有人。這裏的雪,下的比市中心要大,亭臺樓閣,小橋曲徑,花草樹木,全部都被積雪所籠罩,而且沒有一點融化的跡象。人工湖的湖面,已經結了一層冰,就像一面巨大的玻璃鏡。湖邊的草地上,均勻地鋪着一層厚雪,花圃中一叢叢的鮮花,被雪壓的欹欹倒倒。高大的松柏樹上,一層枝椏夾着一層雪,雪堆下掛着一串串的冰凌,冰凌又粗又大,晶瑩剔透,就像是水晶的鐘乳石。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看見有遊客過來。來的是一家三口,年輕的母親頭上裹着圍巾,雙手推着一輛童車,車裏坐着一個大約2歲的孩子,孩子的臉凍得紅撲撲的。他的父親拿着相機,正在童車前不停地逗樂,可是無論他怎麼逗,那孩子就是不笑,兩眼不停地東張西望。我有些驚訝,這麼冷的天,把這麼小的孩子帶出來,難道就不怕他凍着嗎?他們請我幫忙拍照,我便跟着他們邊走邊拍,不斷地變換背景,大約拍了七八張照片,他們才向我道謝告別。

公園東北角的八境臺,始建於北宋嘉佑年間,因大文豪蘇軾作《虔州八境圖八首並序》而聞名。站在八境臺下仰看,朱樓碧瓦的樓閣,已經被冰雪掩蓋了大半,雕樑畫棟的飛檐斗拱下,垂掛着大大小小的冰凌。從一樓走進去,裏面還有人在辦公,他們見我此時來登八境臺,臉上呈現出一種異樣的表情。踏着結冰的臺階,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爬到頂樓的時候,一股凜洌的強風撲面而來,吹得我渾身瑟瑟發抖,立刻就有了高處不勝寒的感覺。站在這裏憑欄眺望,半個贛州城盡收眼底,一派北國風光。章江、貢江在八境臺下合流,匯成江西的母親河贛江,遠處的巍巍羣山,已經是一片雪霧朦朧。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在臉上像刀刮一樣,身體不住地打着寒戰,於是我只好趕緊下樓。

從八境臺出來,走上古城牆,舉目眺望贛江兩岸,田野村莊,工廠樓房,到處白雪皚皚,銀裝素裹。附近的建春門浮橋,猶如一條潔白的哈達,悄無聲息地臥在江面,橋上見不到一個行人。湧金門碼頭上,停泊的幾條小輪船,船頂也鋪着一層厚雪,船員們早已躲進了艙室避寒。此情此景,真有一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寒江意境。

沿着城牆,來到古炮臺,炮臺上風大、雪厚,地面還有些打滑。十幾門鑄鐵古炮架在城牆上,黑洞洞的炮口正對着江面,透出一股無聲的肅殺之氣。清咸豐年間,太平軍曾兩次攻打贛州,都因城防堅固而沒有被攻破,由此贏得了“鐵城贛州”的稱號。八十年後的1932年,歷史再次重演,把持臨時中央的左傾領導者,不顧當時敵強我弱的現實,堅持奪取中心城市的錯誤主張,命令部隊攻打贛州。歷時33天的贛州戰役,紅軍損兵折將,遭受了重大傷亡。戰爭的硝煙已經遠去,炮臺和鐵炮也成爲了文物,留下的卻是一個個悲壯的傳奇故事。

走過古炮臺繼續前行,城牆的步道上鋪滿了積雪,雪道沿着城牆蜿蜒伸展,猶如一條長長的白地毯。踏着半尺深的厚雪,我慢慢地移步向前,腳底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在這段城牆上,我發現了許多的銘文磚,磚的燒製年代不一,時間跨度從北宋到清朝,具有很高的文物價值。磚上的銘文,不僅記載着具體的年代,還記載着督造的官府和燒製的窯口,這種古老的生產責任制,保證了磚的品質優良,用這種磚砌造的城牆,成爲了護衛贛州的銅牆鐵壁。

來到花園塘附近,迎面走來了幾位大叔,他們揹着攝影包,挎着長鏡頭相機,年齡大約在六十歲上下。這種冰天雪地的天氣,能在人跡罕至的古城牆上相遇,大概也算是一種緣份。我主動與他們打招呼,他們得知我是南昌來的,便熱情地向我介紹贛州的景點。一位老先生告訴我,他們今天一早就出了門,先在市區拍了一些雪景,然後又沿着古城牆一路拍攝,已經拍了一百多張照片。他把相機上的照片給我看,贛州的雪景,在他們的鏡頭中,是那樣的素淨美麗,那樣的具有藝術氣質,看來這還真是一幫資深的老玩家。




走下古城牆,來到了鬱孤臺。始建於唐代的鬱孤臺,位於城北的賀蘭山上,因其有“隆阜鬱然孤起”之勢而得名。兀立山頂的鬱孤臺,飛檐翹角的三層屋頂,已經完全被雪所覆蓋。樓臺前的山坡上,參差錯落的樹木,變成了冰雪包裹的雪樹,樹邊一叢叢的翠竹,已經被大雪壓折了枝頭。走進鬱孤臺,裏面空空蕩蕩,也沒有工作人員,一樓中間的展櫃裏,擺放着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

吟誦着這首古詞,如行雲流水,抑揚頓挫,蒼涼悠遠的詞風,隱含了作者的萬千思緒,以及一波三折的情感,也飽含了他濃濃的愛國愛民情懷。

辛棄疾生於宋金亂世,爲了抵抗金軍的入侵,他22歲就拉起了一支抗金義軍。爲了藉助國家的力量,實現恢復中原的抱負,他又帶着上萬人的隊伍,投奔了當時的南宋朝庭。然而,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歸宋之後,賣國求榮的宋高宗趙構,削去了他的兵權,使其不能統兵殺敵。懷才不遇的辛棄疾,只好將滿腔熱血投入了詩詞創作中,寫下了大量的愛國詞章,從此戰場上少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文壇上卻多了一位名垂千古的詞人。

宋孝宗淳熙二年,也就是1175年,35歲的辛棄疾來到贛州,任江西提點刑獄。他不止一次地登上鬱孤臺,站在贛州城的制高點上,遙望着北方的故土。他想起了40年前的造口事件,想起了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寫下了這首如泣如訴的詞作。一句“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表達了他對國破家亡的痛恨,對壯志難酬的悲憤。一代又一代的贛州人,誦讀着這首膾炙人口的辛詞,遙想那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年代,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歲月。

離開鬱孤臺,走出公園的正門,門前的雪還沒有化,這邊一片,那邊一團,零零散散的分佈在山坡上。一羣民工踏着積雪,擡着石頭朝這邊走來,石頭的重量約有二三百斤。他們把石頭擡上山坡,然後就站在那兒一邊喝水,一邊不停地擦汗。從江邊吹過來的風,依然是那樣冷嗖嗖的,可他們的衣着卻十分單薄。我走過去搭訕,問他們冷不冷?一位中年漢子告訴我:“幹活的時候一點也不冷,倒是停下來休息才覺得有點涼。”我又問他:“擡這麼多石頭幹什麼用的?”他告訴我:“鬱孤臺公園正在改造,這些石頭就是鋪臺階用的,再過幾個月你過來看,面貌就煥然一新了。”

告別這些民工,我乘車返回飯店。再經過文清路時,景象已經大爲改觀。街上的積雪已被掃除,斷枝殘椏已被徹底清理,供電也恢復了正常,沿街的商戶全部開門營業。幾小時前還是一片狼籍的街道,現在又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了。

此時的紅旗大道,沒有了早間的清寒。晶瑩的霧淞消散了,行道樹又是一片青綠。十字路口的大花壇,冰雪也已經融化,露出了紅黃相映的花朵。路邊樓房的屋頂,雖然看上去還是白的,但只剩了一層淡薄的殘雪。同一個贛州城,雪況的反差卻截然分明,當城中的積雪大半消融時,江邊依然是一個冰雪的世界。半天的巡遊,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那些在風雪中默默奉獻,辛勤勞作的贛州人。

寫於2002年12月,修改於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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