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 3


  1

  夜晚,8点,三十岁上下的李卫军,开着一辆车上了高速。

  “先生,身份证拿好,这是您租车的钥匙,祝您一路顺风。”

  李卫军从附近名为辉煌的租车店,租了一辆丰田的小轿车,从超市买了些水果,开上了高速。

  就在下午,他所在的教育培训机构给他在内的所有老师,发了解聘通知书。“双减”的政策下来,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内心明白这就是趋势,唯有平静地接受。

  在解聘相关手续上签字后,大家若有所思相互告别,然后默默地收拾好各自的东西,陆续离开。

  卫军戴着一副玻璃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挡不住的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球,上身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搭配着一条带着褶皱的西装裤,三十左右的年龄,虽然6年的教培工作经验,却有着超出教龄的沧桑和疲惫感,略显隆起的肚子,有点中年油腻的趋势。

  广州的夜晚依旧是那么的璀璨,可是所有的热闹都与刚刚被裁员的卫军无关。

  围绕着天河体育馆,他开着车转了1圈,没有任何目的地,就是看着这一路每一个红绿灯从红到绿的倒数,然后感受着由寒冷的空气裹挟着汽车尾气冲击肺部的感觉。

  “除了教孩子考试,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了。”

  这是他心里最郁闷,而又最无奈的地方。这个行业有着他的骄傲,有着他的青春,还有着他对母亲的遗憾。

  三十岁左右,还是在这个城市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疫情之下,业务量和课程量的下降,好不容易前些年存下点钱,因为家中老母亲病逝,也被自己花的差不多了。

  一个成年男性,安全感的来源,原来是自己钱包的厚度,自己年少时候一直不肯接受的“粗俗”,慢慢变成了现实。

  读书人有一种书卷气,它带来一种对于钱财的傲慢,觉得过于铜臭的生活,是被自己所唾弃的,是堕落的。可是看着车后视镜里大腹便便的自己,这些年花钱小心翼翼的自己,莫名还是有点委屈。

      五斗米折的是腰,还是无能自己,他已经开始分辨不清。

  父亲过早地离世,母亲独自一人把自己照顾大,她弥留之际还在心疼自己的儿子把工作赚的钱,乱花钱在自己一个没用农村老人身上。身为一个男人,让自己的母亲花钱都不痛快,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好儿子。

  关于结婚这个事,以前因为母亲在,母亲一直催着,他也是着急的,现在母亲不在了,反而没有太大的冲动了。在城市一个人兵荒马乱地讨着生活,龟缩在人生这段彷徨时间里,还奢求稳定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

  “如果我是女孩子,我也不会选择嫁给自己这样的人。”他对着自己的评价是这样的。

  没车没房家里没背景的“三没”人员,大概率逃避的不是爱情,而是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无力的自己。自卑是种情绪,但是自卑也是他此刻对于未来不安的副作用。

  车转到第5圈,他决定回趟老家,那个空无一人的家,说走就走。

  2

  凌晨3点,在导航一句:“距离目的地还有8公里”,他回到了自己的长大的那个小县城。

  他默默摇下窗户,感受着这片土地带来的熟悉感,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大城市的繁华,却给予他足够的安心。

      路过曾经的高中,他突然思绪万千。

  高考结束后,他走出考场就直接去了红砖厂干活。

  那时候母亲下地干活扭到脚了,他想买点好吃的给母亲,可是他没有钱。

  同桌家舅舅是开砖厂的,他准备过去帮忙,干一个星期。在那又饿又闷的环境里,是心底母亲的微笑支撑着他干完的。

  拿到工钱那天,给母亲买了一盒最喜欢吃的绿豆糕,去市场买了半只烧鸡,开心地回家,其余的存起来作为自己的零花钱。那一天,母亲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觉得儿子突然就长大了。

  那时的那个少年很单纯,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改变家里的贫困,让自己的母亲不要那么劳累。

  高考成绩出来,他考上了二本线,村里奖励大学生,他迎来了人生第一次为自己而点燃的爆竹,是的,除了母亲外,终于有人明目张胆的为他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庆祝。那天的母亲笑得格外灿烂,那天的母亲,夜里对着父亲的照片碎碎念了好久。

  母亲不知道所谓的一本二本的差别,只知道自己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觉得儿子的生活有了盼头,儿子会带着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走出这个小小的县城。母亲没有机会读书,所以她觉得儿子读到书,就是自己读到书。从小到大,只要是有字的东西,母亲都会默默收好。

  送儿子去上大学那天晚上,母亲失眠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家太安静,她不习惯了。

  学校在广州,所有的一切对于卫军来说,都是那么的新奇。他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地铁,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楼。

  “我要努力在这个城市留下来。”这是他内心的渴望。

  大学里勤工俭学,认真学习,一心想拿到奖学金,减轻家里的压力。他学习刻苦,各种大学活动也是积极参加,在学校非常活跃。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可以拿到奖学金的时候,他没有拿到,因为和他竞争的人,是当地一个有身份的人的孩子,对比他这种所谓的乡巴佬,负责审核的辅导员把这个奖学金作为马屁,评给了那个孩子。

  人情世故,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前,他不懂,他不服,随后投诉到校长那里,校长找来相关负责人了解情况,调解下来,希望卫军息事宁人,等到大二一定会给他。舍友也劝他不要和辅导员硬碰硬,要不之后的奖学金评分,他真的卡你就不好了。他最终选择了听话,没有接着抗议。这是他在大学里学到最厌恶一课,叫做顺从。

  看着拿着奖学金的那个同学第二天就直接换成了一双耐克鞋,还不断出现在他面前,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要被人再以出身作为不公的借口,要出人头地。

  毕业后进入教培行业,他混得风生水起,而这一切都是源于他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上面,看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努力送礼都想让他给自己的孩子补习,他内心开始浮躁和满足起来。

  慢慢的工作填满了他的生活,家里玉米地旁坐着的母亲,慢慢从一个人过中秋,到一个人过春节。

  这个农村妇女收起对儿子的思念,常常看着大厅桌子上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发呆。她期待着儿子的电话,也害怕着儿子的电话。

  “天冷了记得穿好衣服啊?”

  “知道了,我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有什么事么,没就先这样吧,我要忙了。”

  “好。”

  电话挂断后那“嘟嘟嘟”的声音一直在响,母亲却怎么也没舍得放下电话。

  “儿子,今年过年......”

  “没空回啊,我给你打了钱了,妈你看看想买什么,就去买点吧。”

  母亲看着院子里年前养到年后的公鸡,还有那一茬绿油油的小白菜,没敢说什么,只是偶尔看着门口发呆,但是只要有汽车的声音在家附近响起,母亲就会不自觉的出门去看。

  可是从那些汽车上下来的,都不是她的孩子,她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给儿子找理由,自己努力振作,然后等待下次的汽车声。

  再次电话响起,是邻居打来的,说他母亲住院了,说挺严重的,他必须得回来一趟。

  匆匆忙忙的,他回来了,看到好久不见,已经瘦了一半的母亲,卫军内心开始自责起来,自己想要留在城市的决定,是不是某种程度就是舍弃了在农村的母亲,现在没能稳稳留在大城市,也没能好好守着小县城的母亲。

      得不到的大城市,永远比已经存在的小县城,要宝贵么?

  农村里有自己的母亲,城市里有自己的梦想,自己坚决选择了梦想,而且慢慢很不喜欢提起自己的出生,这意味着,自己也觉得母亲给自己丢人了,自己内心其实就是厌恶这个封闭的小县城,还有自己那毫无用处的出身。

      一个嫌弃自己的根的人,他怎么可能会成功?

  母亲很早就觉得肚子痛,可是农村人没有看医生的习惯,总觉得熬一下就好,熬不住就托邻居去药店买点止痛药,一直熬着。

      一个熬字,贯穿了这个农村妇女的一生。

  农村人什么都珍惜,什么都舍不得,可是往往就是不在意自己的健康,在撑不住的时候,往往就是无力回天的时候。

  最近这段时间,母亲的肚子开始整宿整宿地疼,早上还开始吐血,不得已被送来医院。

  “肝癌晚期了。你说你个做儿子的,母亲病成这样都不知道送医院,你准备一下吧,我们只能控制不要让老人太过辛苦。”

  他得到医生的诊断后,恍如晴天霹雳,那个能撑半边天的母亲,那个强壮如牛的母亲,现在就是个风中残烛。

  他心疼地看着这个爱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抽时间陪下她。

  母亲醒来见到儿子回来,有点惶恐,觉得耽误儿子的时间了,眼神里满是讨好和歉意。她经常幻想过很多场景儿子回家了,可是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让儿子回家。

  “妈,我们回家吧。”

  回到那个院子里,母亲马上就忙碌起来,想去喂鸡、浇菜。得知儿子会留在家一段时间,她没有血色的脸上,还是挂上了一轮难得的笑容。

  他根本控制不住母亲的忙碌,只能由着母亲做点喜欢的事,他小心地跟在母亲后面,努力帮忙。

  “这只老母鸡自己家养的,你工作那么辛苦,我一直想等你回来给你炖了补补的。还有那菜,你看绿油油的,不像城里的,这些都是没有农药的。”母亲等着儿子夸奖,可是看到他失神的样子,也就不说了。

  他看着那个在厨房忙上忙下的背影,非常心疼又自责。什么时候,母亲的背如此佝偻了,那满头的银发究竟什么时候爬上母亲的头上的,他一点都不知道。他知道每个学生家长的很多事情,开什么车,住在哪,工作是什么的,什么时候生日,喜欢吃什么,他都如数家珍。但对于母亲,他却觉得那么陌生。

  “老了,老了。干这点事就这样气喘吁吁的。”忙了一会儿,母亲自言自语道。

  母亲把老母鸡上锅炖了之后,依旧是不敢正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她默默坐到离儿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卫军见状,拿起小凳子靠了过去,一儿一母没有说话,依偎在一起,看着灶里熊熊地烈火。

  从儿子考上大学后,母亲就开始仰望着他,她觉得自己没有文化,儿子好样的,自己没办法和儿子多说几句话,是应该的,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晚餐时间,他吃着母亲做给他的菜,眼泪就这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咋啦?太咸了?”母亲担心地问着。

  他摇摇头,说:“没,好吃。”

  母亲没有说话,手掌在大腿上擦拭一下,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额头,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

  过了一会,母亲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问:“你老实告诉妈,我是不是已经治不好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边落泪一边往口里扒拉着白饭。

  “果然是这样,算了。对了,这些年你打给我的钱,我都存下来了,在妈的床头柜里,本来想等你娶媳妇的时候都给你的。我知道你赚钱不容易,妈一个农村妇女,本来就花不了那么多钱。”

  他没有说话,头低得更加低,努力克制着吃饭。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在对着地面抽泣地止不住地抖动着。

  母亲看着眼前的她心中的这个男子汉,心里也是不舍,满眼是对于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担忧。

  “好啦,都是命,好好吃饭。明天去买条鱼,妈教你做最喜欢的红烧鱼,以后,你要自己做才有得吃了。我真想看着你结婚生孩子啊。”母亲异常地平静地安排着。

  晚饭结束后,他让母亲去休息一下,自己在洗碗,同时托人打听有没有什么特效药或者新的治疗。

  “对,钱不是问题,有治疗方案么?”

  本来想过来帮忙的母亲,在门口听到这句话,默默又退了回去,她不想听到有生的希望,因为那会是自己儿子活着的负担。

  第二天起床,母亲和他提起隔壁镇里有个老中医,对一些疑难杂症还是有点研究的,可以去看看。

  他带着母亲吃过早饭就去找那位所谓的老中医,开了个方子,花了几百块抓了些中药回去吃。

  吃了几天,好像是有效,因为母亲一直和他说精神变得越来越好。

  久违的母子时光又在厨房出现了。

  “对。那个鱼的内脏就是这样处理的。问题来了,怎么确定这是一条新鲜的鱼呢?”

  “新鲜鱼的鱼腮是鲜红的,不新鲜的鱼腮是暗褐红色。”

  “是的,要记住。”

  “其他步骤都对了,妈还有个外婆教的煎鱼不粘锅的方法:油烧八成热后,倒在一个干净的碗中,再马上倒回煎鱼就不会粘锅。”

  这几天里,卫军一直和另外一个老师打电话,进行着交接,因为他手上有几个要考试的孩子的课还需要上,怕耽误了。

  “回去吧,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再说吧,妈现在还可以。”母亲开始催促他离开,也明白儿子的不容易。

  思来想去,他第二天请了隔壁的阿姨过来当护工,虽然不放心还是选择回去工作。只要没有课,他就马上回家。

  母亲的情况越来越差,他只能一直陪着,每天半夜都不太敢睡,总觉睡了,母亲就没有了。

  半年后,母亲破天荒早起给他做了一碗面,开始他还挺开心的,母亲今天精神那么好,可是吃完他就慌了,心想:“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那天夜里,母亲情况直下,直接昏迷了,他焦急地送母亲去医院,不到一个小时,医生就出具了死亡通知书。

  他坐在医院的大厅里,看着人来人往,直到天亮了,他才揉一揉满是血丝的眼睛,然后开始处理母亲的身后事。

  母亲葬在父亲的旁边,两个墓挨着,他在外面守着,一家人,只剩他一个人。

  回到老房子,他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除了存折,还有父亲的遗物,还有他从小到大的奖状,甚至还有几个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弹珠。

  他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希望自己能痛快哭出来,可是就是没有眼泪。他也不知道母亲这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整理母亲的遗物,卫军没有发现多少她单独的东西,她所有存在都和这两个她爱的男人有关。她用自己的一生诠释着伟大而平凡。

  3

  此刻,他下了高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这世界唯一一个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地方。

  他回到院子,把车停下,推开那扇记忆中的门,随即传来一阵潮湿腐朽的味道,那是因为很久没有人在家所留下的特殊味道。

  照片里的母亲依旧笑得很温柔,他缓缓进去母亲的房间,打开灯,整个房间都是母亲的影子,但是就没有那个人了。

  小小的红砖房内,依稀残存着母子二人相互坐在灯下谈心的景象。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床铺安稳的睡下了,梦里没有烦恼,只有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市场买了母亲喜欢吃的绿豆糕和半只烧鸡,独自启程去往父母亲的坟前。这里长眠着的是两个最爱他的人,他想回来找他们说说话,或者是说诉诉苦。

  “爸,妈,我的生活依旧还是很难,我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现在还被裁员了,我是不是又给你们丢脸啦?我好没用啊。既照顾不好自己,又没能照顾好你们。”

  微风吹过,没有人回答,又好像回答了。

  一年后,卫军考教师编回到了这个小县城,他没有像母亲希望的那样走出小县城,而是又回来了,他成了当地一名中学的数学老师。

  见过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他最终找到自己内心的理想乡。

  高薪的工作和稳定的心安,他选择了后者,不变的是,他对于教育事业的热爱。他用自己不高的薪水,资助了两个面临失学的女童。他始终记得母亲对于读书羡慕,他见不得农村女童的失学。

  现在的妻子也是在支教中认识的,两人粗茶淡饭,一家人十分满足。

  特别是现在有女儿,他更加不羡慕那种不着家的大城市生活。人生短暂,活在当下,抓住能看得见的家庭温暖,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爸爸,你做红烧鱼好么?”

  “没问题。”

  虽然母亲已经离开他很久了,他依旧觉得她一直都在。自己做了父母,也就明白,无论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大英雄还是小人物,母亲在乎的永远只是自己的傻儿子,在外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受委屈。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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