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嘎拜壽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晃,一年過去了。

魯員外府,張燈結綵,爆竹喧天,人影憧憧。什麼都沉浸在一片喜慶熱鬧氣氛中。那些穿長衣大帽的“老爺們”也來了不少。魯老爺子是滿面春風迎到了大廳門口,與來賓拱手打禮,笑迎有加。

聽魯府斜對面悠雲茶房的王小二說,今天是魯員外“六六” 大壽。其排場架勢自與一般人家不同。記得魯爺子六十大壽時,單單鞭炮聲,十里外都能聞到,那被風送上半空的青煙,嫋嫋繞繞,彌蓋了半個村莊,久久不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還特地大紅請貼、雪花銀子請來了當地的“父母官”,並且,老遠就大聲說道:“老朽何德何能,承蒙縣太爺親臨關愛,實乃受寵若驚呀。老朽恭請縣太爺上座……”當時他的親朋好友見了無不欽佩魯老爺子的“德高望重”,竟然連縣老爺也親臨祝賀。今日,魯老爺子自然也把“上座”留給了縣太爺,並囑咐下人若是縣太爺的轎子一到,便馬上奏樂迎接。這時管家尖嗓子來報,說大小姐、二小姐給老爺你拜壽來了!魯老爺子聽了很是高興,接着便看他習慣性抖抖身上的團花錦袍,背剪雙手,不緊不慢地走向他那把狐裘太椅上坐定,等待着接受張、於兩位女婿的祝禮。不一會,張,於兩人分別攜着大小姐、二小姐來到了大堂之上。四人像是約定好了的,整齊劃一地向岳丈大人及岳母娘行了三揖之禮,恭祝兩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後,張女婿獻上一對白玉千里馬;於女婿獻上一對碧玉盤龍壺。這些皆是前朝遺下的古董,自然是價值不菲。兩人出手之豪闊,無不讓在座的那些“老爺們”大開眼界!再一打量張、於兩人一身着裝,皆是上好的錦緞絲綢織就,華光流溢,委實耀人眼目。魯老爺子因其兩位女婿的風采,也是臉上倍加容光煥發,暗暗得意。

廳外又響了幾陣鞭炮,估計要來的人都應該來的差不多了,眼看就要舉杯慶席了,這時,魯老爺子暗暗慶幸王嘎那小子竟然還算知趣,沒來湊他的“熱鬧”,抹他臉上的“光”。正在他放下心來,宣佈就宴的時候,那管家進得廳來,俯身到魯老爺子耳邊輕輕嘀咕了幾句:“老爺,……三小姐和賣柴的王嘎來了……要不,去攔住,不讓他們近來?”“那你還不速去!”“是,老爺。”“哎,對了。”魯老爺子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忙叫住尖嗓子,“當着他倆人,你就把老夫的話抖給他們聽聽:出我魯家的門容易,要再進我魯家的門……哼哼,要有自知之明啊!”“明白,小人這就去!”望着管家快步離去的背影,魯老爺子一顆心還是有點忐忑,自從女兒頂撞自己的意志,跟了王嘎這個靠賣柴養母的窮小子,祖宗家門的臉都給她一人丟盡了。上次是老夫低估了這臭丫頭,這次決不能再讓她在當着這麼多的親朋好友、達官貴人面前丟我的臉,抹我的黑!何況,近來不斷聽到有人私下議論,說自己空有家財萬貫,無子嗣香火已屬不幸,竟然還被自己平日裏最疼愛的女兒害得威風掃地、顏面失色,真是可憐可嘆的大“富老”啊……一想到這裏,魯老爺子更加意識到這事態的嚴重性了。不!老夫得親自去,她再敢說個“不”字,老子就打斷她的腿!可是,魯老爺子的節奏還是慢了半拍。

 外面,三小姐玉英一句:“……只是什麼?我是來給爹爹拜壽的!尖管家你也要攔我嗎?……”玉英說這話時那股逼人的眼神嚇得這位魯府的大管家早沒了譜,只好把身子彎到一邊,隨她兩人進廳來。自己卻對着王嘎的後腦勺輕蔑一笑,於喉嚨裏響了句:“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王嘎挑着一對缸子(一個缸子貼一壽字,一個缸子貼一福字),其大小形狀跟富得流油的“老爺們”那能塞下個馬桶的肉皮大肚子差不多;這對缸子不僅是空的,而且其中一隻得來實屬天緣湊巧。那天也許是人逢喜事(自從娶了玉英)精神爽吧,王嘎賣柴歸來,行至悠雲茶房的廊前時,突然心生一股想去“品”茶,也學學那幫公子老爺們品咂一下悠閒生活的念頭,於是便擱下扁擔,挺了挺兄,朝裏剛邁出三兩個方步子兒,不料迎面飛來一個瓷器大物!不是王嘎眼明手快出手接住抱在胸前,恐怕這瓷器想對恩人說一句感恩的話都沒機會了。王嘎一看,不對呀,喝茶難道需要如此大的容器?正尋思間,聽到茶房裏有人嚷嚷:“……好啊,你敢扔茶水缸,好啊,小的是拿你沒辦法,老爺回來自會與你理論!……”王嘎聽了,不僅呵呵一笑,雙目看着手中紫銅色的茶缸得意地說道:“幸好我王嘎手快,搭救了你這位老兄。呵呵,天緣湊巧啊,咱家那個菜缸這回有伴咯!”於是王嘎茶也不想“品”什麼茶了,帶着它高高興興回家去了。後來茶房裏的小二出來打掃,驚訝道:“咋回事呀,一片碎渣都瞧不着……真他娘見鬼了!”可王嘎這邊,你還真別說,這碰巧得來的茶缸竟然跟王嘎寒窯裏石桌腳旁那個菜缸子剛好捉了對,而且今天還風光地派上了魯老爺子壽禮的用場。王嘎挑着這對缸子跟在玉英的後面不緊不慢地走着,不一會就已進入魯府宴廳,來到岳丈大人面前。由於王嘎夫婦太過“突出和扎眼”了,後來“王嘎拜壽”這事被人們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或談資,津津樂道。

那悠雲茶房裏的夥計王小二因幫他掌櫃的挑壽禮,那天也去了魯府,於編外席上把王嘎給岳丈大人拜壽這搞笑的一幕全都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裏。他說,那天,王嘎戴一頂小烏帽(這頂帽子,是王嘎他娘陸陸續續花了將近一個夏季的時間,親手一針一線縫成的作爲她的嘎兒的行冠禮),着一身藍土布,肩膀上等好幾處地方都被扁擔磨得發白,甚至破爛。那玉英倒是穿得整潔,大方,得體,雖然臉有菜色,倒也還可以瞧見昨日的姿色。當時他倆走上堂來,朝着岳丈岳母三揖之後,未待玉英開口,王嘎他早已搶先了去,高聲祝他的岳丈大人人老心不老,歲歲開心,年年無憂,緊接着他還特意攤開手來指了指那兩個缸子,煞是正兒八經地說道:“壽”缸添壽,“福”缸田福。這串怪怪的祝詞一出口,便把衆人逗得大笑不止,有的竟然還說王嘎這小子還有點“肚才”,說出來的話雖不怎麼“正統”,倒也新穎。有的說,這個住瓦窯的是故意要來令魯爺“難堪”的嗎?有的說,也不知魯老爺子是怎麼嫁的閨女,這不是把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白折殺了一朵鮮花嗎?當時,硬是讓魯老爺子的臉色明一陣暗一陣的,且又不好在大庭廣衆之下,斥責王嘎這窮小子是不是故意要令他難堪,令他的那兩吊厚眼袋因火氣上衝而隱隱作痛。今天是自己的“六六大壽”。總之王嘎那副窮酸樣,還有他那幾句“窮酸話”,令魯老爺尷尬了一回,那時我只見他忙拿起他那根青銅煙管,假裝抽起煙來。倒是魯老爺子的大女婿,二女婿“臨陣不亂”,不忘提醒岳丈,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該開席了。嘿嘿,席間更好笑。雖然王嘎他是住瓦窯的,但是娶了魯府的三閨女,就是魯府的三女婿,自然要跟其他二位女婿同坐一席了。原來大女婿、二女婿臉上雖沒什麼表情,但心裏早伺機想殺殺王嘎剛纔那“窮不知恥”的德性了。也真虧坐在王嘎旁邊的那位張大女婿他腦瓜子想得出來:竟然趁王嘎他直起身子去夾菜不注意的時候,大女婿忙將早已準備好了的一個方塔狀的大紅蘿蔔一下放到王嘎他頭頂中央,一手指着王嘎,眼睛睜得圓圓,大聲驚訝道:“嗨,王嘎,你頭上戴頂子啦!你頭上戴頂子了!哇,王嘎你也想當狀元,是吧?來來來!大家都來拜拜我們這位‘王大狀元’!哈哈哈……”這時,衆人也把目光投過來,一看王嘎頭頂蘿蔔的滑稽模樣,都忍不住鬨堂大笑起來;大小姐、二小姐她倆人此刻也是忍俊不禁,尤其是二小姐笑得那個無法抑制,擂起小粉拳就在她丈夫的胳膊上打着……

      魯老爺子卻沒有笑,他只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王嘎,那眼神好像在說:“哼,狀元郎,你以爲偷聽一下百鬍子老頭的課就可以當狀元郎啊?也都怪老夫一時衝動……”這時魯老爺子突然覺得門外的老天就是老天,終究還是給他魯大員外流了點顏面:管家尖嗓子說今個縣太爺臨時接到上諭,不能親臨,只差人送來了賀禮。不然,讓縣大老爺看我老夫的笑話,可就有失大體了。且說王嘎這回不想竟被人羞辱到自己的“頭上”來了,只見他當着岳丈當着那位始作俑者的張大女婿當着衆人,竟臉露微笑,還詼諧地打趣道:“張大……張大秀才,你就別逗我了,一個小小的秀才你都連續考了四年才得以成全,狀元又豈能是我輩小菜敢奢望的?慚愧慚愧呀……”王嘎他說着便一手摘下頭上那個大紅蘿蔔邊把玩邊旁若無人地笑着……搞得張大女婿“你,你”了兩下就無以言對了,表面上王嘎他微笑如常,說話也是心平氣和的,但內心裏着實是感到了被人“辱”被人“踩”的憤慨和厭惡!他第一次這樣承認自己。就連他的內人玉英當時也有了不小的反應,看她那胸脯起伏不止的……

是的。這回王嘎他才覺得被當衆戲弄、嘲笑,尤其是當作娘子的面“出醜”,那種滋味別提有多尷尬,多難受了,就像渾身有一羣螞蟻在叮咬似的。以前,他單個一人,光棍一條,根本就不把這種司空見慣的事兒放在心上,更別提今天王嘎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兒,不僅不能給娘子和老母親倖福的生活,而且就連自己的尊嚴和人格的自由也被那幫“長衣大帽”、紈絝子弟肆意地摧折了。他在心裏發誓,自己不能再這樣被人嘲笑和凌辱了,不就是一個“窮”嗎?不就是我王嘎住村頭的瓦窯嗎?不就是我王嘎靠賣柴養活多病的老母親嗎?不就是……王嘎不想再數落下去了,他想找出一條自強的路,一條讓他全家“揚眉吐氣”的路!可是,這條路它是什麼樣的呢?它又在哪裏呢?又該怎樣去尋找呢?一時王嘎他陷入了苦苦的思索當中……當然,這些心理表情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在他臉上掛着的永遠是一副輕鬆自如的笑。

而玉英她,因爲自己的夫遭到自己爹爹的另眼看待,大姐夫那般不顧情面的當衆戲耍,還有大姐、二姐竟然也像街頭看賣唱耍猴一樣地看我忘王嘎的那股子眼神,那輕浮貶人的笑,她像一下子看到了隱藏於他們靈魂深處的那粗陋的一面,既陰暗窒息又濁劣輕薄,令她好失望,好笑又好悲憤!然而,她又在心裏說道,自己跟爹爹賭氣,難道真是錯了?可是……不,既然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哪怕是如踏荊棘,如馬過竹橋,我也要咬牙走下去!而且,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何況,王嘎,我的夫君,對他的爲人,還有他時常表現出來的與衆不同的資質、氣度和志趣,無不令我欣賞和稱讚,甚至覺得他非一般樵夫,只爲了生計而終老一生,他應該還要走向用武之地,走向更廣闊的人生。其實這種主觀的論斷,玉英她還在兩年前聽人說他時就已經產生了。那是秋後的一個下午,風高氣爽。玉英跟她爹正在庭院那棵大棗樹下說着話,突然管家走進前來,對魯老爺子說私塾那白鬍子老頭來了,說是給老爺你送書來着。“哦,是《太平廣記》,上個月我跟他借的,速去帶他進來。”說完便跟玉英進廳去等待白鬍子老頭。那位私塾先生進得廳來,親手將那本《太平廣記》遞給魯老爺子後,突然聽他輕輕自嘆道:“唉,後生可畏啊,看來我真的是老了。”“老先生何出此言?”魯老爺子不禁詫異地問道。“不就是那位住瓦窯的王嘎嘛。他今天又來旁聽老夫的課了……”“說來聽聽。”那私塾先生便接着說道:“我看他幾乎每天都這樣呆在窗戶邊,恐怕也有近兩年的時間了吧?於是,老夫便想考一考這個旁聽生,看他到底聽進去了多少。”“這王嘎,不過一個賣柴的,好玩而已。他能聽得什麼。哈哈”魯老爺子笑道。“魯老爺,你恰恰說錯了。王嘎這小子的稟賦還真的不可小覷。當時老夫就以‘王孫柳’做上聯來考他,他竟然不假思索地就道出了‘帝女花’這個下聯來;接着老夫又出一上聯‘秋水長天一色’”“敢問老先生,”此時玉英打斷了他的話頭問道,“這次王嘎他作何對?”“王嘎他不出老夫所料,果然又一下道出了下聯:‘落霞孤騖齊飛’”。到這時,就連老夫的學生也在爲他鼓掌叫好。後來,老夫決定要給王嘎一個‘燙手山芋’嚐嚐。於是老夫就搬出了這道連續兩屆學生皆沒有答上來的題。“老先生快說,這是道什麼題?”魯老爺子又點迫不及待。“於是老夫說,所謂‘北斗七星高’北斗乃由七顆星星組成,請問‘南鬥’它由幾顆星星組成的呢?”“王嘎他答上來了沒有?”玉英接過話頭問道。“王嘎那小子只是笑了笑,沒有立即作答,老夫還以爲這回終於把這個‘旁聽生’給攔住了,便說,王嘎,你能連續對上老夫兩聯,就以非常之難得了,不過,‘吾生有涯,而學也無涯’……未待老夫說完,王嘎那小子便開口了,他說,‘老師,這道題不就是教小孩怎樣數星星那麼簡單嘛。今晚,還請老師對着天空親自數數,保準不會錯,南鬥是由六顆星星組成的。呵呵……’”“是六顆嗎,老先生?”玉英忍住笑問道。“是啊,沒錯,是六顆。不過,王嘎這小子竟然說什麼是教小孩數星星,氣得老夫……算了,算了,不說了,老,老夫也該告辭了。”

後來,玉英爲這還特地趁王嘎在她府賣柴的機會,自個兒悄悄躲在離他不遠的一扇窗格子後面偷看了王嘎幾眼,只見王嘎他身長七尺,方正的臉蛋,略顯狹長的眼睛不時地流露出異樣的神采,果然是儀表不俗!從此,玉英便對王嘎——這個賣柴的小夥子產生了極爲深刻的印象;芳心裏也第一次裝進了一個現實中的男人的形象以及有關他的故事來……



(2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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