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乳肥臀》:一位母親可憐可悲可敬可嘆的一生


《豐乳肥臀》是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長篇小說代表作,創作於1995年。豐茂的想象力、強烈的歷史批判精神、厚重的悲憫與救贖情懷,讓這部史詩性作品被譽爲“高密東北鄉的‘聖經’”。曾榮獲首屆“大家·紅河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譽之爲“莫言最卓越的小說”。


書中的母親有八個女兒,分別叫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和玉女。老大、老二是母親與其姑父的私生女,老三是母親與賣小鴨外鄉人的私生女,老四是母親與江湖郎中的私生女,老五是母親與光棍漢的私生女,老六是母親與和尚的私生女,老七是母親被四個敗兵強姦後所生,老八是母親與瑞典洋牧師的私生女。


這些女兒長大後,聯同他們的丈夫,所帶給母親的只有無窮盡地災難和痛苦。


而唯一的兒子上官金童,他有一個高智商的大腦和一個英俊陽剛的外表,卻是一個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什麼事都不會做的人。


小說熱情謳歌了生命最原初的創造者(母親)的偉大、樸素與無私,也生動體現了這位母親可憐可悲可敬可嘆的一生。



可憐:


六個月大魯璇兒的父母在與德國人的對戰中死去,她成爲了孤兒,由姑母姑父撫養長大。


五歲被姑媽綁腳,發誓要把侄女培養成最模範的淑女,一直綁到十六歲,被姑父視爲待價而沽的奇珍異寶,揚言一定要籍此找個好夫婿,誰知道碰上了新任縣長抓功績,認爲裹足是“封建餘毒,病態人生”,因此被抓了典型,現場示衆。其後果就是被認定爲“落時的鳳凰不如雞”,被鐵匠上官家以二畝地換作了媳婦,嫁給了小鼻子小眼小腦袋無能懦弱卻對老婆狠毒的上官壽喜。


結婚三年沒懷上孩子,被婆婆指桑罵槐稱爲“光喫食不下蛋的廢物”,即使每天忙得團團轉,婆婆還是挑她的毛病;飯菜豐盛,婆婆嫌浪費,拉着臉子嘟噥;飯菜清淡,婆婆喫着無味,摔筷子摔碗發脾氣。


終於有一天被婆婆趕回了姑姑家。


姑父姑媽安排她去縣城醫院看了婦科,證明了魯璇兒沒事,本應去上官家理論清楚,沒想到姑媽去只是設計將她灌醉讓姑父佔有了她。


自此,生了兩個女孩兒。


婆婆的臉色又不好看了。


魯璇兒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還是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鬚生兒子。


自此,爲了生下兒子,她走上了漫漫的“借種”和生產之路,徹底淪爲生育機器。先後又與賣小鴨外鄉人、江湖郎中、光棍漢、和尚、敗兵以及瑞典洋牧師等人主動或被動地發生關係生下六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自從第四個女兒生下之後,魯璇兒就被婆婆惡罵,月子裏拖着病痛的身體去打穀場上頂着似火的毒日頭翻麥子,而她的公公和丈夫卻坐在陰涼處磨牙鬥嘴,終於累昏過去;晚上下雨,她又強忍着疼痛拖着死沉沉的身子與家人一起搶場,回家時又暈倒在地,被婆婆用蒜錘子砸破了後腦勺子,還被婆婆慫恿着的丈夫毒打一頓。婆婆是這麼說的:“女人是賤命,不打不行。打出來的老婆好使,揉軟的面好喫。”


生下第七個女兒以後,她的丈夫在看到孩子的瞬間往後跌倒,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用棒槌把她的頭砸得鮮血噴濺在牆壁上,然後恨恨地從鐵匠爐裏夾出了一塊暗紅的鐵烙在妻子的雙腿之間,導致其下體腐爛化膿,散發着惡臭,差點兒一命歸西。


生老七老八時正碰上家裏的驢子也生頭胎,又縫日本鬼子進村,一家人寧願伺候驢生崽也不管她生孩子,導致後來她又差點難產而死。


在教堂給老七老八行洗禮時,被五個鳥槍隊員殘暴蹂躪。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她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姊妹,她的親情可以說是缺失的;雖然跟不同的男人生了那麼多孩子,但她應該是沒有愛過誰的,所以她也是沒有享受過愛情的美好的;雖然生了那麼多孩子,也有過那麼多外甥(女),可是女兒們都早早離她而去,留下的孫輩也就零星兩三個(還都不在老太太跟前),兒子坐牢回來雖然娶了個老婆但又匆匆離婚,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可供老太太含飴弄孫,所以這一輩子,除了無窮盡的擔驚受怕和痛苦,她根本就沒享受過天倫之樂。


可悲:


魯璇兒可悲之處在於早期的性格軟糯,既不像她婆婆,也不像她姑姑,甚至不像她後來生的那些女兒們(一個個都具備着現代女性敢想敢做的精神,爲了自己的人生可以私奔,可以毅然投身革命,可以自己尋找愛人,併爲之付出)。


姑母給她綁腳時,儘管她疼得想撞牆,可是她不敢反抗,只敢求姑姑“松一點”;


在婆婆家被責罵或者毒打時,從來都是忍氣吞聲;


被姑姑設計和姑父發生了關係,她只會默默流淚;第二次和姑父發生關係,姑父求她殺了他,結果她說:“人活一世就是這麼回事,我要做貞潔烈婦,就要捱打、受罵、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種,反倒成了正人君子”;


生個兒子已經成爲了她始終割捨不了的執念,她不是燒香、磕頭、許願求送子娘娘,就是到處向人請教如何能生個兒子,一門心思想着跟別的男人去“借種”;


雖然對婆婆和丈夫滿腔仇恨,可她報仇的方式只是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以求生個不是他們司馬家的兒子;


婆婆欺負她的女兒們用火鉗子夾她們的時候她只知道抱着婆婆的腿一味哀求;


被婆婆和丈夫家暴了姑父來爲她出氣時她竟然要姑父別管她的家事,是死是活都由她去。


對於八個女兒,除了老八是盲眼的,一直跟在她身邊,其餘的她都無能爲力,而對於那個唯一的兒子,她又過於寵溺,明知道老金是個比她兒子大很多而且是有丈夫的人,她竟然求她“救救她兒子”,被老金嘲笑爲“天底下獨一樁的奇事,當孃的給兒子拉皮條”。


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一代人思想之悲哀。


可敬:


婆婆在的時候,她是軟弱可欺的,一旦婆婆瘋傻,丈夫和公公都被日本人殺害,她就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家裏十幾個人的大擔,雖然嘴裏恨着婆婆,可還是照料着瘋婆婆;雖然恨着女兒們不聽自己的話,可當女兒們一個兩個把自己生下的孩子(甚至老二送回來的是司馬庫三姨太太的孩子),她也終究還是咬牙撫養着;


這是可敬的對弱小生命的慈悲。


對於仇恨,她勸司馬庫:“遠走高飛吧,什麼仇,什麼怨,越報越深啊........不要濫殺人”;


荒唐歲月裏,她曾經因爲撿了一個紅薯被一個叫房石仙的人搜出來打了兩個耳光,而後來,房石仙被人捉弄,於大冷天去池塘裏撿帽子,結果丟了自己的棉衣棉褲。姓房的想尋死,跳進池塘裏,大家都看熱鬧,沒人去救,還是魯璇兒出手相救,還把自己的大棉襖給了他,自己只穿着一件白布單褂冷得發抖;


這是可敬的以德報怨,是可敬的寬容與放下。


她失手砸死了自己的婆婆,不是出於仇恨,只是因爲當時瘋婆婆逮住了女兒老八咬住了她的耳朵,她一再掰扯沒用,出於救女心切才失手用一根擀麪杖打死了婆婆;


在逃難的時候她曾經說過:“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的三間破屋;孤魂野鬼,怕的是正直的人”,而就是這麼一個正直的人,在那個特殊的年月,利用給生產隊拉磨的機會,把糧食囫圇吞棗地嚥進胃裏。“回到家後,她跪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自己的喉嚨催吐,把胃裏還沒有消化的糧食吐出來,然後洗淨、搗碎,餵養自己的婆婆和孩子。”


爲了孩子們能活下去,她成爲了一個充滿智慧創造力的“賊”,甚至冒着被抓的巨大風險,並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爲代價;


這是可敬的母愛之光。


爲了守護自己的孩子,魯璇兒成長爲一名堅忍頑強又勇於反抗的大地母親。在動盪的年代裏, 她經歷過戰亂、兵荒、飢餓、病痛、凌辱、顛沛流離、痛失兒女……無論怎樣艱苦的環境,始終都沒有輕言放棄,含辛茹苦地撫育子女;


面對艱難困苦,她一貫跟孩子們強調的是:“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樣,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發,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越不怕死就越要掙扎着活。”

 


可嘆:


上官家的九個子女,同母異父,八個女兒都個性鮮明,但她們命運多舛,風光過,幸福過,但最後的結局都是令人唏噓的。老大、老二、老三、老五、老六、分別嫁給了土匪、國民黨、共產黨和美國人,老四爲了家人當了妓女,老大被判了死刑,老三瘋了以後意外身亡,老二老六死於戰爭,老五死於動亂時代,老七在農場喫生豆被撐死,老八投河自盡。


而作爲上官家唯一的兒子上官金童,雖然他是全家人的希望,但其實他被家族保護,被母親無限寵愛,以至於造成了他軟弱無能,另外他的“戀乳癖”使得他一直長不大,需要母親的庇護,是一個巨嬰。


魯璇兒一個母親帶着八個女兒,一個兒子,走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經歷過寒冷飢餓和戰爭的炮火,幾度輝煌,幾度沉淪,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革命時期,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母親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甚至是讓人難以想象的方式保護和哺育這些孩子。


無論生活有多苦澀,她似乎總有辦法度過,儘管是在身處戰爭,四處逃難的時候,母親堅毅的目光,挺直的脊樑,都將孩子們安全養大。


在度過飄蕩的一生之後,雖然以九十五的高齡去世,但女兒們都先於她以各種非正常方式死亡,唯一的兒子也因爲錯誤坐牢,即使後來回來,也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老漢,因爲懦弱無能而到處飄零,留下的只有母親自己心中的痛苦,沒人守護贍養,甚至改革開放之後也是靠撿廢品度日,最後落得晚景悲涼,不由讓人感嘆這是一種怎樣的艱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歷程?


寫在最後


莫言曾說:“人世間的稱謂沒有比‘母親’更神聖的了。人世間的感情沒有比母愛更無私的了。人世間的文學作品沒有比爲母親歌唱更動人的了。” 《豐乳肥臀》這部作品可謂莫言小說王國中的扛鼎之作。


《豐乳肥臀》中的母親,出生於1900年, 卒於1995年, 她的生命經歷貫穿了中國社會20世紀的歷史。她經歷了近代一系列重大事件,但無論政治風雲如何變幻, 母親都以對生命無比的熱愛堅韌地生活了下去。母親撫育了衆多的兒孫, 亦承受過失去至愛的痛苦,她無私地奉獻着一切,她是中華民族20世紀苦難的大地母親的象徵, 亦寄寓了莫言對母親深沉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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