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草帽

土坯房裏,西牆上嵌入了一個生鏽的洋釘,上面掛了一頂麥秸草帽,那圓圓的帽頂凹進去了,帽檐周圍的麥稈已經開始鬆脫,父親把草帽取下來,用黃色的針線把帽檐重新綁了起來,帽繩上面裹滿了一層厚厚的泥垢,父親把帽繩浸入水中,用手來回揉搓,然後用刷子把草帽刷洗了幾遍,一盆清澈的水立馬黑成一片,把草帽掛在樹杈上,上面冒着騰騰水蒸氣,還散發着一股麥秸稈的味道。

父親將磨好的鐮刀放入架子車上,帶上一壺放涼的加糖綠豆水,將樹杈上的草帽取下,戴在頭上,拉着架子車向麥地走去,沿路上看着一輛輛麥車從田裏回來,車裏剁滿了麥杆麥穗,上面還坐了一個看麥的人,專盯着拾麥拽一手的人,那個時候都沒少這樣做,拾麥穗的人貓在車後面,趁着不注意扯下來一些麥穗,儘管車上的人罵罵咧咧也無可奈何,這個時候四輪的倒跑不過兩條腿的,也沒人在意這些了。

我看着有輛麥車從旁邊經過,快速向前跑了幾米順手從麥剁裏扯了一下,沒想到還把手給紮了,不過收穫頗豐扯下來不少麥穗子,我趕緊把父親喊停,他在前面拉着架子車聽我這麼一喊,趕緊停了下來,看看掉在地上滿滿一堆的麥穗,扭頭再看看我,我跟他示意從剛纔車上扯下來的,本想着父親會很開心的,沒想到他特別的生氣,直接把我罵了一頓,讓我坐在架子車上,他直接推着架子車走,不再拉着架子車了,像防賊一樣防着我。

看着架子車上那些被我拽下來的麥穗,爲什麼別的孩子可以這樣做,我怎麼就不行呢?想到這裏我覺得特別委屈,就直接把麥穗從車上扔了下去,父親立馬將架子車停下,看着他更生氣了,他讓我一個個把麥穗拾起來,我有些怕他,不得不將扔下去的麥穗重新拾了起來,父親讓我走在前面,一直催着我向前走,我倆一路上沒說幾句話,只聽到父親一直說着:“拾別人掉下的麥穗那是節約糧食,拽別人車上的麥穗那是小偷。”我走在前面一直小跑着,不想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

到了麥地,我坐在樹蔭底下,父親也沒喊我,他將架子車停在田埂旁邊,看了看一望無際的麥田,臉上露出收穫的喜悅,拿了一個麥穗,揉了幾顆麥籽放入嘴裏,嚼了起來,這幹麥籽喫着能有什麼味道,但父親卻能喫得津津有味。

此時烈日當頭,只見父親將上衣一脫,白毛巾掛在脖子上,頭上戴上那頂草帽,開始割麥,左手擼起一綹麥稈,右手從麥稈根部揮起鐮刀,刀刃所到之處,麥稈盡數倒在父親胳膊裏面,肩膀順帶一過,麥稈整整齊齊碼稱一排,接着向前繼續移動,開始割下一處麥子,剛開始割得特別快,沒多大會兒,父親就到了對面地埂,然後再往回割麥子,遠遠只看到父親割麥的身影,一會兒彎下腰去,一會直起腰來,不時用毛巾擦汗,父親割麥子割到麥地中間時,然後坐到了地裏面,大聲呼喊着我的名字,我趕緊跑了過去。

看着坐在地上的父親大口喘氣,像是有些中暑,我趕緊跑回樹蔭下將那壺水取了過來,給父親把水遞了過去,父親接過水壺大口喝着水,我看着他的臉上全是汗水,後背都是汗漬,汗水乾了又溼,溼了又幹,乾癟的皮膚都曬脫皮了,他的手心磨出了老繭,起了好幾個血泡。

父親喝過綠豆水臉色能好一些,緩了一會兒,他又坐起身來,繼續割麥,我跟在身後,幫着父親把割下的麥子攏在一起,沒有五分鐘我就想打退堂鼓,這天氣太熱了,在樹蔭下面都受不了,更別說在這裏幹着農活了,我把父親剛割好的麥子收拾好,就準備向樹蔭下走去。

父親扭頭看了看我,就一眼看出我的心思,然後背過身去繼續割麥,嘴裏說着,“年紀輕輕,這點苦都吃不了,還能幹點啥,扯人家麥穗子多有勁,咋不知道人家多辛苦呢?”

聽父親這樣一說,我的臉刷一下紅了,有些害臊,這也更激起我不服輸的勁,我嘴裏小聲嘟囔着:“不就是收麥子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跟着你收還不行,你不怕苦我怕什麼苦呢?你割多少我就攏多少,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說出這些話我就得執行,這可真是不容易,父親一直割麥沒休息,他在前面熟練的揮舞着鐮刀,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我光攏麥都跟不上他的腳步,只感覺這泥土有些燙腳,真正是領悟到了“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這句詩歌的真諦,看着父親還像小夥子一樣,一路下去都不帶停的,只看到他頭頂的草帽冒着汗氣,一陣微風傳來,能聞到一股夾雜着汗水麥秸稈的味道。

“爸爸,你有草帽遮陽這不公平,得把草帽給我纔行。”我把手裏的麥子一甩,快速追到父親身後。

“好好,給你給你。”父親扭頭笑了笑,將草帽取下,直接扣在我的頭上。

父親把草帽給了我,我以爲有了草帽能好些,起碼能擋住一些太陽,這樣就不那麼熱了,其實不然,這麼熱的天氣,戴上草帽感覺和沒戴一樣,汗水還是一直往下流,而且裏面還有一些麥茬子,戴上感覺特別不舒服,我還覺得沉沉的,原來帽子裏面都被父親的汗水浸溼了,我戴了幾分鐘就又還給了父親。

父親把草帽戴在頭上,熱了他就取下來抖着帽檐扇風涼快一下,其實父親戴草帽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吸汗,他把草帽內側縫了一圈布,這樣汗水就吸進了草帽裏,額頭上流的汗水少了,就不容易眯了眼睛,那鹹澀的汗水流到眼睛裏別提多難受了。

割麥說不累那是假的,只不過是莊稼人習慣了這種辛苦,更多的是把勞作當成了樂趣,父親這一到了莊稼地裏,都沒怎麼休息過,直到鐮刀用鈍了,他纔到樹蔭下邊休息一會兒,其實也沒閒着,他拿出磨鐮刀的石頭,又把鐮刀重新開了一下刀刃,這樣割麥也能省力些。

父親重新回到麥地中央,繼續揮舞着鐮刀割麥子,看着田埂上的麥子越擺越多,這用架子車至少得拉上兩三趟,剩下的麥子就等明天再割。

父親把架子車拉倒地頭中間,將攏好的麥子裝入架子車上,踩實裝實,然後用麻繩捆紮結實,將架子車的繩子綁在肩上,兩隻手握着車把向前緩慢移動,我在後面推着,這比來時沉太多了,走走停停,有幾次上坡十分費勁,父親頭頂的草帽抖落了好幾次,只看到車軲轆碾過的土路留下一道道車印子,父親額頭上的汗水滴在地面上瞬間被蒸發,只看到土路上一滴滴的汗漬印跡,感覺走了好久好久。

差不多快一個小時纔到家,父親把麥子卸到空地上,看看那頂草帽內側的一圈布,全部汗溼了,他將草帽直接浸入水裏面,控了一下水,然後重新放在了那個樹杈上,水漬從上面滴在地面上,不一會兒就幹了,父親將毛巾用水洗了一下,擦擦身上的汗水,喝了一瓢井水,又拉起架子車向麥地走去。

隨着時間的推移,太陽已日落西山,紅霞浸染天空。架子車慢慢悠悠行走在時間的軌道中,父親年邁的影子在陽光下越來越淺,額頭的皺紋越來越深,哪怕佝僂着腰也要咬牙前行,我與父親在土路上越走越堅實,這滿載而歸的麥子正是豐收的喜悅。

拉着架子車回來的路上,聽到街口正播放着馬金鳳老師的《穆桂英掛帥》,父親閉上眼睛,輕輕哼唱上幾句,感覺他一天的辛苦都沒了,看着村口的油條又炸起來了,院子裏大鍋竈臺都拉起了風箱,都藉着這豐收季節改善下生活,抽菸的大爺,嘮嗑的大姑小姨,小孩子你追我趕,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夏風吹拂着,蛐蛐叫嚷着,我家的麥場,架子車的軲轆正沿着麥穗碾壓過去,能聽到麥籽落地的聲音,父親哼唱着小曲,繞着麥場轉了一圈又一圈,看看樹杈上的草帽,水分早已瀝乾,風一吹那頂草帽掉在了地上,父親趕緊拾了起來,又將它掛在土坯房西牆的洋釘上,草帽成了這個土坯房最美麗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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