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心結

我爸這輩子最大的遺憾當是沒能有個兒子。

我出生於七十年代中期,我的前面還有大我一歲半的姐姐。當時正處於全國計劃生育積極開展的階段,就在我媽開開心心響應國家政策準備去做結紮手術的時候,我爸徹底慌了神。

我爸六八年從農村出來在我們那裏的農場落了腳,沒成想這一步就跨出了一輩子。以我現在想來,即便我爸的思想相比同時代的農村人有所解放,也絕對架不住我那裹了小腳的奶奶堅決要求抱孫子的決心。

奈何我媽性子倔,加上打小姊妹多親身經歷了缺喫少穿的成長過程。那時我媽就曾在心裏暗暗發過誓,將來自己當了母親,絕不能生這麼多孩子,也絕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過苦日子。

所以,無論我爸想出什麼法子,但只要結果是讓我媽再生一個孩子,我媽都堅決搖頭。

磨到最後,我奶奶的一個主意徹底讓我媽對生孩子這事鐵了心。

奶奶家是真窮,要不也沒有後來我爸餓極了投奔農場這事了。至於窮到什麼程度,一件事可以證明。

我爺爺壽終正寢前有一段時間喫不下任何東西(其實那時家裏幾乎也沒什麼算作正經糧食的東西)。就在大家都以爲他會跟村裏那些接連不斷死去的老人一樣,在某個清晨靜悄悄地離去時,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時間確實是某個清晨,我那已經臥牀太久了的爺爺,忽然對着剛進屋的奶奶說他想喫油泡泡(北方農村多在每年的七月十五用這種麪食祭奠逝去的親人。是一種把燙麪團放在熱油裏炸過的麪食,裏面還會隨時令放進去一點紅棗或是黃參)。

奶奶半張着沒剩下幾顆牙的嘴巴,呆愣愣地瞅了半晌躺在炕上的爺爺,才猛然意識到老伴怕是真的不行了。苦了一輩子,臨死前的這口喫食,怎麼也得給想法弄。可到了,白麪是借到了,油是怎麼也沒有。

最終,我那可憐的爺爺只是吃了一口水裏煮過的麪糰後,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後來的每年七月十五,我媽一做油泡泡就會不由自主提起我爺爺,出於補償也就做得格外多。看着盤子裏油亮亮的油泡泡,我常常會在心裏祈禱另一個世界的爺爺真能如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喫到香噴噴的油泡泡。

由此可見,我奶奶家那時的家境實在算得上是一貧如洗,我的兩個伯伯也理所當然沒能討到老婆。

說的有點遠了,在我媽生孩子這事上,我奶奶出的主意是我媽至少還得生倆。甭管是男是女,我兩個伯伯怎麼也得一人一個,將來好給他們養老送終。

我媽一聽當場就火了,究其緣由是我媽打小就在繼父手裏長大。原本家裏孩子就多,加上我媽這麼一個拖油瓶,不用說成長的艱辛也可想而知。

我媽太知道後爸的刻薄了,她怎麼能讓自己的孩子再糟那樣的罪呢?於是,趁着我爸白班放馬的空,我媽揹着尚在喫奶的我騎了匹馬毅然決然到場部醫院做了結紮手術。事後,我爸見事已至此,也就只好認命了,可心裏對於兒子的念想卻從未斷過。

我家後來的事實證明,女兒永遠是向着母親的。

儘管我的父母是那個時代鮮有經自由戀愛步入婚姻的,可兒時的記憶裏,也會有他們經常打架的印象。原因多是因爲家裏的錢不夠用,我爸還是會借錢回家收麥等等這些無法調和的矛盾引起。

其實,那時的我們並不大懂他們爲什麼會打架。但不管什麼原因,我和我姐每次都會向着母親,幼小的我們本能地意識到母親相對父親一定是弱勢的。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我用穿着母親手工縫製的布鞋使勁踢父親的小腿。我僅有的一點經驗告訴我,小腿是最禁不住疼的。

果然,父親抗不住來自兩個小女兒輪番向他小腿發起的進攻,只好鬆開撕扯住我母親的手。大部分時候,打架便會因此告一段落。

可想而知,那時我的父親對於沒有兒子的悲哀應該會更勝一籌。

在後來的很多年,每年過春節或是一些特殊的日子,我們姐倆都會給父母添置換季的衣服或是用心挑選一件合適的禮品。我們都深知父親心裏的遺憾,不爲別的,只爲證明一個事實女兒一點也不比兒子差。當然,我父親徹底的轉變思想是在近些年。尤其是親眼見證了身邊許多有兒子或有好幾個兒子的老人,晚年竟沒有一個肯爲他們養老,甚至被送進養老院的實例後,對沒有兒子的那份遺憾纔開始一點點淡去。

加上這幾年,父母輪番做了幾次手術後,我跟我姐牀前牀後,熱湯熱飯的服侍。老兩口實實在在收穫了不少同病房病友羨慕不已的眼神,我爸才真的放下了那顆惦念兒子的心。

不管怎麼說,人到中年我是真正理解了父親。於我父親而言,他本身並沒有錯。錯的是中國幾千年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對於像我父親那個時代人們的影響,而這個過程的轉化直至消亡也終將會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於我自己而言,惟願我的父母在有生之年能夠生活的儘可能幸福、圓滿;讓我面對將來父母終將離我而去時,不會有太多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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