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們不懂寬容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986年的秋天,我升入了初中。遠離父母的住校生活早已讓我心生想往,懷揣着對未知的無限期待和幾分神祕的心情,我開始了我的住校生涯。

宿舍是一間容納二十四人住的大間,裏面有差不多一間教室大。管理員爲了省出更多的空間,讓兩張上下鋪緊靠着,把原先只能睡四個人的位置變成了睡得下六個人的高低牀。睡在我旁邊的女孩叫芬,小個子,生的很瘦小。一頭髮黃的短髮稀疏地趴在腦袋上,皮膚卻很白皙,笑起來有些靦腆。起初我對此並沒覺出什麼不妥,而且對晚上熄燈後能聽到那麼多人談天說地很是覺得有趣。直到有天早上醒來疊被子時,意外發現我的褥子邊上居然是溼的。

仔細看去,在藍白格子相間的牀單上隱約顯出半圈淺黃色污跡。“難道是她尿牀了?”我惱怒地朝睡在我旁邊的芬看去,只見她依舊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地佯裝睡着。我沒好氣地推了她一把,她的眼睛立馬睜開了,驚惶地看向了我。一時,我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就那麼定定地看着她。

大概是我怨毒的眼神嚇到了她,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就在這時,我從她身後的牀單上清楚地看見了一片明顯的尿漬。緊接着,一股夾雜着尿騷味的熱氣兜頭蓋臉朝我襲來,厭惡的情緒瞬間包圍了我。我動作很大地把我的褥子往這邊扒拉了一下後,迅速穿好衣服下牀。只把一個冷硬的背影,和對她嚴重不滿的情緒留給了她。

我們在一個班,接下來的一整天裏,我都忍不住偷偷去看她。內心猜想着她會不會趁着課間去曬她的褥子,偶爾她的眸子遇上我的眼神,就立馬躲開,就連那原本蒼白的瘦臉也驀地紅了。她的謹小慎微終是讓我有些不忍,我意識到早上的行爲似乎是有些過了,且開始擔心她要不去曬褥子,晚上該怎麼睡的問題來。

現在想來,倘是換了我也沒有勇氣在衆目睽睽之下,去曬那牀尿溼的褥子。如我所料,那天的芬沒去或者說壓根就沒打算去曬她的褥子。晚間,爲了怕跟她目光接觸後的尷尬,我一直等到芬睡下後,才爬上了我的牀。那晚我一直背對着芬,難以想象她如何能在潮溼的牀上睡得着,直到熄燈後又過了很久,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像是爲了表示懺悔,我對芬的隱祕保持緘默,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可這似乎一點用都沒有,從宿舍裏沒幾天就發散出的那股難聞的尿騷味裏,同學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且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把目標鎖定在了芬的身上。

我留心觀察過,芬並不是每晚都尿牀,可因爲沒法換洗,就連最起碼的晾曬一下也做不到。她就那麼任那牀褥子溼了幹,幹了又溼,當然更多的情況是尚未乾透就又溼了。幾次三番後別說是芬,就連我的身上似乎也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這讓我先前好不容易積攢的那點同情心,很快消磨殆盡了。

宿舍裏的其他人也從最初只是蹙起眉頭,捂着鼻子表示不悅,發展到後來一進到宿舍就開始大聲地抱怨起來。

“真夠倒黴的,住在這麼一個臭烘烘的宿舍裏!”說這話的人神情間無不透着厭惡和某種自鳴得意的優越感,同時還不忘朝着芬的方向瞥去一眼。

由於我從不參與她們對芬的議論,慢慢地我發現倘若她們正在說着芬,我一走過去她們就立馬閉了嘴巴。我意識到,自己已像芬一樣被她們孤立了。這感覺不是我要的,而處於這樣的境地也讓我從內心深處感到恐慌。

我把過錯全部歸咎於芬,拒絕跟她再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同時爲了能讓自己儘快掙脫那個可怕的漩渦,我一邊在心裏自責,一邊違心地加入到她們的議論中。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這麼做似乎是錯的,可又不得不這樣。那段時間,芬變得越來越自卑了,她甚至不敢擡頭與每一個人對視。而事實上,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以至於她本就平平的成績也像她的人一樣,一路往下看不到任何生機。

元旦前夕,宿舍樓要進行一次衛生大檢查。我們跟所有宿舍一樣在課餘時間做了一次徹底的清掃,結果就在檢查衛生的老師說了句“這屋裏什麼味?”之後,我們的勞動全部付之東流。不僅如此,一樓門廳那面公佈通知的小黑板上,我們301宿舍也被豁然醒目地列在了衛生不合格的那一欄。這讓我們大感顏面掃地,宿舍裏幾乎所有人長期以來對芬的忍耐,終於在這個節點集體爆發了。

宿舍長代表大家去找了老師,要求把芬調到別的宿舍。而芬自始至終一直縮在她的被窩裏像個透明人一樣目睹着身邊發生的一切,沒有誰肯站出來替她說哪怕一句話,包括我。

夜深了,如水的月光從窗口傾瀉下來照進宿舍,照在芬光潔的臉上。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漸漸地那淚越聚越多,匯成一條蜿蜒的溪流,連綿不斷地落在了她的枕頭上。

芬透過窗戶往靜謐的夜空望去,她聽奶奶說過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星星少一顆,地上的人就少一個。芬不知道自己的那顆星到底是哪一個,一定是最暗的,她這麼想着對着夜空裏的繁星找尋着屬於自己的那一顆。就在這時,一顆流星劃出一道灰白從天邊落了下去。毫無疑問,一定是地上的人又少了一個。

第二天的課間,班主任宋老師叫我去他的辦公室一趟。我想不起來這些天出過什麼錯,可心裏還是不免有些忐忑。

“報告!”正在批改作業的宋老師聽見我的聲音,轉身朝我點了一下頭,示意我進去。我注意到老師看我的表情不像是準備要訓人的樣子,稍稍覺得踏實了些。

宋老師跟我談起了有關芬的事,很顯然經過昨天那次衛生大檢查,芬的隱祕已不再是隱密了。儘管老師說的很婉轉,說芬的情況很特殊,我作爲離她最近的同學有義務、也最方便去幫助她。可有關一個女生尿牀的事從一個男老師的口中講出來,多少讓我覺得有些尷尬。我的臉不知不覺已變得通紅,可也實在想不出那件事我該怎麼幫她。

宋老師看出了我的難堪,很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鬧鐘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如釋重負地看向了他的臉。

那個小鬧鐘是宋老師從家裏帶來的,他教會我怎麼定時後,一臉肅穆地把它交給了我。從他的表情我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是件刻不容緩的、能拿的上桌面的事,不免爲剛纔的臉紅覺得羞愧。宋老師看出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沒再說什麼,而有些話真的不必講那麼透。我爲老師的用心良苦欣喜不已,甚至從心裏替芬湧起一種感動。早該這樣的,爲什麼我就沒想到呢?

接下來一切進行的都很順利,我把鬧鐘定在了晚上兩點,鬧鐘一響無論我睡得多死都會立刻伸手把放在枕邊的鬧鈴關了,隨即叫醒芬。事實上,自從有了鬧鐘,芬的睡眠似乎也不那麼重了。每次我叫她時,她幾乎都已經醒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芬的牀一直保持着乾爽。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我們的關係似乎又恢復到最初差不多算是親密的狀態了。

沒想到的是,這平靜的狀態終於在某個鬧鐘沒響的夜裏戛然而止。那天早上等我醒來時宿舍裏早已天光大亮,我一驚忽然記起昨晚的鬧鐘似乎沒響,趕忙去推一旁的芬。芬眯着兩隻尚未完全清醒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隨即像根彈簧一樣坐了起來。我的目光緊張地落在了她身後的地方,一片難看的尿漬霍然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抱歉地看向芬的時候,她也正看着我,眼裏逐漸盈滿了淚。說實話,那一刻我沮喪又難過的心情一點也不比芬的少。而那次幾乎被我們所有人視爲不過是場意外的尿牀事件,徹底擊敗了芬內心最後的抵抗。

我們不知道的是在那個早上,當芬看到自己最不願看見的場景時,她的身心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那種被所有人排斥的境地。那種我們從未感同身受過的孤立無援和絕望,比之前更甚地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靜謐的夜晚,宿舍裏幾乎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芬大睜着兩隻眼睛出神地看着窗外。雪是從晚飯時分下起的,芬意外地發現雪夜的天空竟透出一抹淡淡的橘色,這似有若無的色彩給這個寒冷的冬夜平添了一些暖意。芬沒有絲毫的睡意,事實上在這個夜晚她也不打算睡了。她怕真要睡着,鬧鐘會不會又不響。儘管睡覺前她親眼看見同伴仔細地定了時間,可萬一呢?

她怕自己再也無力去面對醒來後的狼狽和不堪。

爲什麼讓我攤上這麼一個毛病,爲什麼偏偏是我?十二歲的芬在這個夜裏又一次向着茫茫的夜色發出了質問。哪怕貼身內衣是母親買最漂亮的花布做的,又有什麼用呢?她開始啜泣起來。

那些在別人身上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在她這裏就成了頂大的困難。她覺得自己就是個麻煩,不光是自己的麻煩,還是同學的麻煩。既然這樣的人生註定與痛苦密不可分,那活着的意義在哪裏?突然,那個無數次盤踞在芬腦子裏的念頭又蹦了出來,不如去死吧,她想。讓這討厭的毛病就此消失,讓那些嘲笑自己的人都見鬼去吧,對,就這麼辦!

她拿起枕邊的鬧鐘,就着朦朧的夜色看了眼時間,一點二十五。

芬摸索着下了牀,輕輕走出宿舍,隨手掩上了門。如何個死法,於她早已不是件難事。在“死“這個問題扎進她腦子裏的時候,她就已經設想過無數種死法了。比如拿破的玻璃刺穿手腕血管,問題是那樣可能會死得很慢,也會很疼。不,活着已經這麼痛苦,難道連死也不能痛快點嗎?再比如……當她有次站在樓道窗戶前眺望遠處時,一個念頭躥了出來,從這裏跳下去一定會被摔死。

也就是從那刻起,她打定了主意,倘若有一天她真要決定去赴死,就從那個窗戶跳下去。而在這樣一個夜晚落下去,墜在雪地上會不會像一朵綻放的寒梅那麼美呢?她幾乎感到某種欣喜了,爲自己如此醜陋短暫的一生,將要以那麼一種美麗的死法而結束,湧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和近乎悲壯的情緒來。

我是在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鬧鐘並沒有響,我就那麼毫無徵兆地醒了。正要伸手去拿鬧鐘,卻發現芬的鋪位居然是空的。我以爲她一定是自己醒來去上廁所了,看了眼鬧鐘還不到兩點,就繼續安心地睡了。沒多久,宿舍的門“砰”得一聲被打開了。

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是誰,就聽見了芬的哭叫聲。

“讓我去死吧!放開我!嗚——”。

那聲音透着悽楚,聽上去有種聲嘶力竭的絕望,我的睡意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宿舍管理員姓王,每晚半夜起來都會到各樓層去看看,那天晚上他剛上到三樓就看見樓道盡頭的窗戶前有個小小的身影。他本能地以爲是小偷,幾步跨了過去。小個子顯然也發現了他,幾乎是在瞬間,打開窗戶就要往下跳。王管理員看見那人打開了窗戶,更加斷定此人是小偷無疑了。當過兵的王管理員身手依然矯健,豈能允許這麼一個膽大妄爲的小偷在自己眼前逃走呢?

眨眼間,那個小小的身影已被他生生擒住了。直到這時,王管理員纔看清小個子竟是個單薄的女孩。他一時間有些發懵,眼前的女孩子怎麼看也不像個小偷。而從女孩滿眼滿臉的淚,他恍然有點明白了,莫非這孩子是遇上什麼難處,想不開了?

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如果剛纔自己的動作稍微慢一步,結果可想而知。

這件事之後,芬的父母來學校爲她辦了休學手續,接走了她。後來我再想起此事,才意識到那會的芬要按如今的說法,一定是患上了抑鬱症。只可惜,那會的我們,包括老師對此也一無所知。

而促使她決意赴死的原因,不僅僅是一個尿牀的隱疾那麼簡單。

易卜生在他的戲劇《培爾金特》一書中有個大概意思,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的一份子,社會中的所有弊病,我們都有一份責任。而事實往往是: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

一滴水,無法改變海水是鹹的,同樣一片雪花,也無法阻止雪崩,所以大家乾脆隨波逐流。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大家又開始反思,又開始相互推卸責任,“我從始至終沒有罵過她”、“我沒有參與,我沒站隊……”而芬因爲身患隱疾,在同伴中遭受孤立,進而導致她決意赴死的背後,折射的不正是這樣一個道理嗎?必須承認促使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實際上正是我們,我們中的每一個又有誰能脫得了干係呢?

再次見到芬已是十多年以後了,我去參加一個同學會時,芬也來了。彼時的她在外省一家很有名氣的報社當記者,氣度不凡,舉手投足都顯出一種高級。言談間,我瞭解到在她休學看病後,發生了一件極具傳奇色彩的事,正是那件事改變了她後來的生活。

芬的父母得知心愛的女兒因爲身患隱疾差點跳樓後,花大價錢帶她去省城醫院看病。在那期間,同醫院有個八歲的小男孩,出了車禍做手術需要輸血。而那血型是普通人羣中不到千分之五被叫做熊貓血的RH陰性血。醫院的血庫沒有那種血漿,就在小男孩因爲找不到匹配的血型面臨生死的時候,芬以同樣的血型給小男孩提供了救命的血。小男孩得救了,芬也得救了。

男孩的家裏是幾代傳承的中醫世家,他的父親爲了報答芬的救命之恩,不但免費醫好了芬的隱疾,而且託人爲芬辦了轉學手續。再後來的事情,我想不用說大家也猜到了。重新變得陽光自信的芬,學習成績以驚人的速度趕了上來。這就好比一棵被壓在石頭下面的小草,有朝一日一旦那塊石頭被搬走,之前積攢的能量就會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往上生長。芬幾乎是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決絕,殺氣騰騰地回到了課堂。

六年後,芬以省文科狀元的成績考入了南方一所重點大學,主修漢語言文學專業。

這似乎是應了那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芬以爲看不到任何希望而決意去死的時候,她一定不曾想到若干年後,生活會以另外一種她從來不敢想的方式饋贈她。我不是個宿命論者,可在這裏也不得不承認命運有時就是這樣神奇。在你看不到任何希望,或是老天爺拿走你一樣重要的東西后,冥冥之中不定在未來的哪個節點,又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補償給你。

那麼倘若你我遇到了以爲過不去的坎,不妨再堅持一下,興許在下一個關口情形就會完完全全地變樣了呢?

我注視着面前光彩照人的芬,沒錯,此時的芬完全可以用光彩照人來形容。一身得體的駝色羊毛裙讓她在美麗之餘,也充分顯示出一個成熟女性的優雅。時尚的金絲眼鏡恰如其分地讓她多了幾分知性的美。而之前的單薄、萎縮以及與美麗毫不搭界的那個女孩,已如我曾做過的一個夢那樣被遠遠地拋在了歲月的長河裏,消逝不見了。

從她能始終面帶微笑和每位同學談笑風生,我看得出她早已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了。我不由感概,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間註定要帶的傷痛或是缺陷,無可選擇。但只要我們自己不放棄,命運就不可能打敗我們。因爲,只要活着,未來就會有無限種可能。

如今的芬是自信的、美麗的、也是從容的,聚會結束後我目送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由衷地祝願她一生平安,萬事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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