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夫妻

鄭重聲明:此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早飯後,賈振明斜倚在被垛上剔牙。搗鼓半天也沒能把嘴巴里最後一顆牙齒縫的肉絲給摳出來,而撐開太久的腮幫子卻已經酸的挺不住了。他有些後悔剛纔明明已經喫飽了,幹嘛非要再喫那口驢肉。那一定是頭老驢,要不然也不至於把牙縫塞得這麼結實。

他就這麼一邊在心裏咒罵,一邊懊喪地把手指頭從嘴巴里拿出來,還順勢湊近鼻子聞了一下。便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臭味,不由輕輕皺了一下眉。怪不得於芬芳老嫌棄自個嘴巴臭,這味確實夠嗆。

他記得自己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才從部隊復員回家務農的他不抽菸更不喝酒,還把部隊上養成每天刷牙的習慣保持了下去。那會的村裏可沒有人肯浪費好幾角錢去買牙膏這類沒用的東西。於是,每個清晨當身着白背心綠軍褲的賈振明站在自家門前,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咕嘟嘟刷牙的情景就成了賈家村一道別樣的風景。

男人們對此頗爲不屑,在他們眼裏賈振明這貌似文明的行徑不過是些虛頭八腦的玩意罷了。唯有那些小媳婦們暗地裏揣測過他那一口白牙的嘴巴,在親嘴的時候或許能比自家老爺們一口大黃牙要好聞的多。當然這話是在過了半年賈振明結婚後,王小蘭在被窩裏告訴他的。想到這裏的時候,他的心裏不免有些落寞,人吶!還是年輕的時候好。

賈振明剛剛聞手指頭的那一幕,恰好被掀開門簾進來的於芬芳看見了。她撇了一下嘴:“嘖,嘖,嘖,你可真行!”

他有些不好意思,咧開嘴憨憨地笑了。

於芬芳的心瞬間便又被這笑牽動了,若不是女兒的孩子沒人帶,她還真是有些捨不得離開眼前這個男人呢。別看他個不高,心眼卻蠻好,最要緊的是對自己好。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她覺得該說的話還是早點說出來比較好。

“明天我得回四川老家。”於芬芳過來在賈振明的對面坐下,聲音低低地說出這句話後,感覺很對不起他。

賈振明愣了一下,隨即纔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似地“哦”了一聲。他曾想過這一天早晚會來,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他眼神迷離地望向了窗外,太陽從一大團雲朵後面探出半邊腦袋泛着清冷的白光,把空氣裏漂零的雪花映的格外晶亮。於芬芳的話他自然聽進去了,之所以不表態不是他想反對。話又說回來,你倒是想反對,問題是你也沒那個權力不是?他就這麼一邊神遊着,很快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自己又得做回光棍了。

工棚裏,像他們這樣的臨時夫妻實在是太多了。每年開春來到工地,時間不長能對上眼的自然而然就一起住了。打工的日子,伙食差也就罷了,但凡來的人幾乎都有這個心裏準備。只要在年底回家前,老闆能把工錢全數發放,喫的差點不算什麼。可除此之外,人終歸是感情動物。能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人們多是年輕力壯的。換言之,身體不行,人家也不能要你。一幫大老爺們,下了工即使再累,喫頓飯再衝個涼那精神頭也就又回來了。

夜裏,一幫糙老爺們躺在工棚裏聊得最多、最歡的話題就是女人。這種時候,誰不想身邊有個暖烘烘、軟綿綿的女人摟着,那樣的日子纔是人過的日子。

有時聊到興頭上,賈振明僅從同伴們粗重的呼吸就知道有誰正在自己解決生理問題。可在這裏沒人會笑話你,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包括賈振明自己這事也沒少幹。

時間一長,男男女女們心照不宣都有了彼此中意的人。於是,一種形如臨時夫妻的模式自然而然產生了。大部分情況下,男女雙方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都有自己的老婆,或是老公。臨時夫妻們大都默認一種較爲行得通的相處模式,男方提供女方的日常花銷,女方則自願照顧男人的起居生活,當然最本質的需求是夜裏睡在一起。

人們之間最原始、也是最無法迴避的需求,讓他們看上去就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到了年底則不然,老闆結了工錢後,誰把誰的那一份揣在自個兜裏,回家又跟自家那口子過年去了。

正如黑格爾所說,存在即合理。最初,賈振明對這樣的組合方式有些不能苟同。可時間長了,同伴中越來越多的人都有了他們的臨時老婆。尤其是跟他同屋住的王大海也有了伴後,倆人經常半夜把那張窄小的單人牀折騰出一陣陣吱吱呀呀的聲音。直攪得他心火蹭蹭往上冒,哪裏還能睡得了覺。

而當他的身體經歷了與慾望對抗之後,聽到同伴們滿足的睡去發出震耳的鼾聲時,心裏又常會湧起一層莫名的哀傷。他知道自己這點不像個莊稼人,或者說不像個男人。爹活着的時候總這麼說他,可自己到底隨誰,他也不知道。娘死的早,賈振明這麼哀傷的時候常會想起把自己帶大的奶奶。他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認識,就源自於童年時奶奶講的那些故事。

奶奶給他講了牛郎織女,給他講了薛寶釵苦守寒窯十八年,叮囑他不能學了陳世美,卻獨獨忘了告訴他這世間的女人也會背信棄義。比如潘金蓮,比如他從前的媳婦王小蘭。

直到被他掏心掏肝疼了七年的媳婦,某一日忽然扔下他和年幼的兒子消失的無影無蹤。臨走還沒忘帶上家裏僅有的幾十塊錢,賈振明才知道原來女人也可以把人做的這麼沒有情義,把娘做的這麼決絕。

之後的很多年,無論他的身體有多需要女人,心理上對於女人他更多的也只有恨。於芬芳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想法。

於芬芳是工地上做飯的,都說四川出美女,四十二歲的看上去要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很多。成天洗鍋抹竈的她和另外一個同樣是在工地做飯的大姐一比,妥妥的一個美女。

有次賈振明淋雨着了涼,沒去上工。發燒讓他頭疼欲裂,午飯就沒有起身去喫。當他窩在工棚裏那張窄小的單人牀上,渾身正難受的檔口,從外面進來一個人。他以爲是同屋的工友,繼續閉着眼睛佯裝睡着。耳邊忽然想起一個好聽的女聲:

“病了也得喫飯才能好起來,這麼睡着哪行?”

女人突如其來的說話聲,驚得他立馬睜開了眼睛。待看清是竈上做飯的於芬芳後,賈振明趕忙支起身體作勢要起來。

“要不得!快躺下。”於芬芳來不及放下手裏端着的飯盆,忙不迭地說。

他這回看明白了,於芬芳分明是來給自己送飯的。自從五年前媳婦王小蘭跑了以後,就再沒感受過女人關心的賈振明心裏一陣溫暖。感動和一種久違的溫情讓他變得有些磕巴,語無倫次地客套着。

“都出門在外,誰也不容易,客氣個啥子。”於芬芳說着話把手裏的飯盆擱在牀頭的一個木箱上,順勢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隨即一聲驚呼。

“呀!怎麼這麼燙!”

賈振明對於芬芳這看起來極自然的舉動,很是無措。

外地女人確實潑辣,這個念頭在他腦袋裏一閃而過的同時,他的臉也紅了。

賈振明今年三十九,比於芬芳小三歲。工地上那些比他小的工友平常都稱呼於芬芳叫於大姐。可能是因爲年齡差距不算太大,加上於芬芳從面相看上去不僅沒他大,反倒像是還比他小。賈振明對於芬芳一直叫不出大姐這個詞,此刻的他被於芬芳這毫不見外之舉嚇了一跳。

“怎麼還害臊了。”於芬芳說着朗聲大笑起來。

屋裏稍稍尷尬的氣氛很快就被於芬芳坦坦蕩蕩的笑給驅散了。

賈振明低垂着的腦袋只能看見女人的小腿部分,他注意到女人踩着涼鞋赤裸的雙腳白嫩且極有肉感,心跳驟然加快了。於芬芳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拉過靠牆放着的一個小馬紮緊挨賈振明的牀邊坐下。她拿起飯盆,一邊揭開飯盆蓋,一邊說:“見你沒去喫飯,我一問才知道你病了。特意做了酸辣湯,趁熱喝,出身汗明天就好了。”

說完把飯盆遞給賈振明,用那雙不算很大卻極動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賈振明受寵若驚地接過飯盆,一股酸溜溜的飯香瞬間包裹了他。由於發燒他沒有多大食慾,可面對一個女人熱氣騰騰的關愛他沒有一點抵抗的力氣。

他幾乎是一氣喝完了小半盆湯,也的確如於芬芳所言喝出了一腦門的汗。

於芬芳看着眼前這個憨實的男人,心裏漸漸湧出一絲憐愛。半年多的時間,她看得出這個黑瘦的北方男人是個好人。他從不會像工地上那些男人們那樣用赤裸充滿情慾的眼神看自己,不會找機會開下流的玩笑,更不會在沒人的時候偷摸地擰自己一把。

當賈振明擡起埋進盆裏的腦袋,眼睛就與對面正同樣看向自己的於芬芳對上了。一時,兩人竟都有些慌亂。

於芬芳一掃之前的潑辣,神情嬌羞地從賈振明手裏接過空了的飯盆,起身欲離開。臨走丟下一句,“我那裏有退燒藥,一會給你拿過來。”話音一落就從門裏飛出去了。

賈振明注意到一個細節,離開時的於芬芳臉蛋紅撲撲的。

他有些恍惚,有點懷疑剛剛的情景是不是真實存在過。可嘴巴里依舊帶着酸辣湯的氣息分明又在提醒他,之前的一切確實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想不起來才被自己喝下肚的酸辣湯是什麼滋味,卻記住了一句話,於芬芳一會要過來送退燒藥。

退燒藥是送過來了,不過送藥的人是於芬芳找了跟賈振明同屋的王大海。

不知是於芬芳的酸辣湯起了作用,還是她託王大海送來的退燒藥起了作用,總之賈振明的感冒在第二天早上確確實實好了。

自那以後,每次賈振明下工再去喫飯的時候,兩個人眼神交織的瞬間都能敏感地鋪捉到對方眼睛裏的灼熱,他的碗裏也總會多出比其他人多的一點好處。尤其是喫難得一見的土豆燉排骨之類的葷菜時,他的碗裏一定比其他人要多出幾塊排骨。

賈振明的心就這樣在落花流水的日子裏,在汗臭和身體疲累的相伴中被溫暖着、慰藉着。

世間所有的一切大多都遵循一個萌芽、生長、開花,直至最後瓜熟蒂落這樣一個過程。男女之間的感情亦是如此,一個多月後中秋到了。那天下午老闆破例給大家放了半天假,工棚裏幾乎所有人都去相鄰的集市了,獨獨賈振明和於芬芳這倆人心照不宣地留了下來。這次是賈振明主動的,當四下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忙起來了。不光換了那身最爲體面的衣裳,還洗了臉,颳了鬍子。然後又從箱子的最底下取出不久前特意在集市給於芬芳買的一件米色短風衣,去了她住的工棚。

不用細說,接下來該發生的都在這個月朗星稀的中秋之夜發生了。

第二天以及接下來的很多天,他倆也像是身邊所有臨時夫妻那樣不甘示弱地住到了一起。這個結果很是能滿足賈振明那顆孤單了太久、落寞失意的心。

於芬芳說,她的男人是在兩年前跟一個相好的開車一起出去玩時出車禍死的。當她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對面坐着的賈振明從她的眼裏看見逐漸浮起的一層霧氣。那一刻,他的胸中燃氣一股衝動,只要於芬芳情願,他一定會娶了她。同是天涯淪落人,他願意把自己的餘生跟面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捆在一起。當然,這僅僅是一個閃念,他還沒來得及真正做出決定,於芬芳卻先他攤牌了。

聽她講這次回去是爲了幫女兒帶孩子,有可能再也不回來了的決定後,賈振明的心沉到了谷底。自個還打算跟人家結婚呢,瞧瞧,人家可沒打算跟你長久。

那天的後半夜,他終於還是說服了自己。聽着身邊於芬芳均勻的呼吸,他想通了人這輩子不能只爲自己打算,誰還沒個家人和子女。你一個除了靠出苦力混飯之外沒有任何本事的男人,人家憑什麼扔下自己的子女不管不顧跟你在一起。想通了這些之後,先前心裏那點堵也就自然散去了。

他想好了明天一大早借輛摩托車去送於芬芳。對了,還得給人家點錢。畢竟這麼長時間裏,人家待自己不薄。

就着窄小窗戶縫裏擠進來的一點月光,他摸到了放在牀邊小木箱上的手機。把零錢包裏的兩千塊全部轉給了於芬芳,直到聽見於芬芳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後,他這才安心躺下踏踏實實睡去。

天氣自從於芬芳走了以後,冷的一天比一天不像話。又下了一場雪後,工地上的活就全部結束了。賈振明也跟身邊和他一樣的工友那樣拿了一年的辛苦錢返鄉回家過年了。

說是家,其實家裏除了哥嫂一家,父母早已經離世了。而且他和哥哥一家也早分了家,雖還在一個院裏住,卻幾乎生分的像是兩家人。就在他到家後的第三天,跑了近十年的媳婦王小蘭居然自個回來了。

看見王小蘭出現的一瞬間,賈振明愣了一下。

“你回來幹嘛?”他的語氣很衝。

想當年自己捨不得喫好的、穿好的,把好東西都可着她,臨了她屁股沒沾一點泥就跑了。現如今一定是聽說了自己打工掙了些錢,才又回來找自己的。

“我想看看兒子。”王小蘭自知理虧,聲音訥訥地。

“兒子跟你沒關係,你哪來回哪去!”賈振明說話的同時,一隻手擋在了門裏,擺出一副壓根不打算放她進去的架勢。

“他爸,我知道你恨我。當年我丟下你和兒子是我對不住你。”王小蘭一邊說,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哎吆喂!我當是哪位貴客來了。這不是跟那什麼大款享福去的小蘭嗎?”這功夫嫂子桂枝早聽見動靜過來了。此刻見是跑了好多年的前弟媳回來,當即過來打算狠狠地奚落一頓。

當年王小蘭丟下賈振明父子走的時候,她的兒子賈哲剛剛七歲。桂枝要照顧自己的兩個兒子,還得侍候公婆,這是份內的事不算什麼。可讓桂枝覺得冤的是沒道理拉扯她王小蘭的兒子呀?況且那會是啥年月,家裏的日子本就不寬裕,還得省出賈哲的口糧。更別說都是長個的小子,每到換季賈哲那些短了的衣裳,哪件不是她桂枝給縫補拾掇得。如今眼見日子寬裕了,這小騷貨明顯是那邊混不下去了才腆着臉回來的。

桂枝的話一出口,王小蘭低垂的腦袋更低了。兩隻凍得像胡蘿蔔的手使勁絞着自己的衣襟下襬。

“你擱這裏摻和什麼?趕緊回家!”大哥賈振國在屋裏聽見自己女人說的話,心裏就明白了個八九分。緊着出來拉自己女人回屋,眼睛還不忘給兄弟使眼色示意讓王小蘭先進屋。

賈振明這才側過身子讓出門站在一旁,說實話嫂子桂枝剛纔那一嗓子,已經讓他的氣焰矮了半截。他還真怕嫂子的大嗓門接下去還能說出什麼,一個男人最怕的就是讓人說當了王八。這麼些年過去,鄉鄰好不容易忘了當年的事,這要讓人看見了,不消半天全村人都得知道王小蘭回來的事。

進屋後賈振明沒再言語,事實上隔了這麼久,他對面前這個跟自己同牀共枕過多年的女人竟完全陌生了。

原本豐碩的胸脯已明顯小了許多,之前圓滾滾的身子也瘦下去了,這讓她看上去就像是秋後落在莊稼地裏的一根苞米穗那般乾巴了下來。

他還注意到王小蘭穿在腳上的那雙舊皮鞋,從那落滿塵土的鞋面上能清楚地看見邊緣不少地方已經裂開的許多參差不齊的小口。

他那顆原本打算堅硬下去的心,忽然就軟了。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麼說這女人也跟自己肌膚相親一起過了八年。八年的時間能改變些什麼、忘記些什麼,他的心裏沒有一個具體的參照,但有一點,他們之間曾有過一個兒子,而且這孩子如今已經長成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這卻是任什麼也抹不掉的。

王小蘭見丈夫再不說什麼,忙挽起袖子炕上炕下地拾掇起來。

見她這樣,賈振明更是不知該說什麼好。老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只好轉身進了裏間的屋。

十多年前一個飄着雪花的臘月天,就在這個小院,二十四歲的賈振明和小他七歲的王小蘭結了婚。按當時男性二十二,女性二十的法定結婚年齡規定,虛歲剛滿十八的王小蘭顯然是沒有資格領取結婚證的。

可賈振明的年齡在農村已是老大不小了,儘管以當時王小蘭的心裏她並不想過早嫁人,可誰讓她是家裏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呢?父母也想着早點把她嫁出去,好減輕一點家裏的負擔。

兩家大人的心思不謀而合,坐下來一合計決定先結婚,至於結婚證完全可以在以後再去補辦。況且在當時的農村,人們普遍覺得只要結了婚、入了洞房,那就是板上釘了釘。

至今賈振明還記得,鄉鄰們坐在他家院裏喫流水席時,人們得知他們沒有結婚證還拿他的名字打趣,“你是明知扯了那證,到頭來也是假的,索性就不扯了。”

一院的人鬨堂大笑。

然而到了第二年,他倆的兒子就呱呱墜地了,那會包括賈振明自己幾乎已沒有誰還記得他們沒扯結婚證這檔子事了。

誰成想八年以後,麥收剛完,有天村裏來了個貨郎擔,王小蘭就在那個黃昏憑空消失了。據村裏一個見到她的孩子說,她是跟着那個挑擔的貨郎走的。

王小蘭的出走把賈振明的窮和窩囊放大了,他曾一度決心要把她找回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壞了良心的女人。

許是受不了媳婦出走帶來的打擊,他的父親不久便生了病,沒成想這一病就臥牀不起,遭了兩年的罪便離世了。

那時候的賈振明把兒子撇下出去找媳婦顯然是不可行的,況且在這期間有人還提醒他,你們當初結婚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領結婚證,即便是你找着她了,告她重婚你也沒有證據。他想想似乎也真是這麼個理,時間一長,找媳婦的事也就擱下了。

然而王小蘭的出走也讓他明白了一個事實,女人並不都像嫂子桂枝那樣能一輩子死心塌地跟着哥哥過苦日子。一個男人要想拴住女人的心,還得有掙錢的本事。

二十世紀初,農村的政策也活了。許多年輕人都結伴去外面的城市找活幹,賈振明幾乎沒有猶豫就隨着打工的人羣隱沒在了城市川流的人海中。

他沒別的本事,可有一樣那就是極能喫苦。他們最先是在建築工地上做小工,每天頂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溫,背上是百十斤的瓷磚,一層層往樓上背。一天下來,歇在牀上腿肚子都還在打顫。村裏同去的年輕人中有好幾個,第二年說什麼也不去了。幾年間,苦吃了不少,但他的腰包也真的日漸鼓脹了起來。

有話說,男人要想在這個世上安身立命,要麼你有本事,要麼你能吃得了苦。賈振明就屬於這其中的第二種。就拿今年說,由於他一貫的做事踏實,被一個專門搞裝修的工頭看上了。來之前還跟他許諾,來年再包了工程,就讓他去全權負責。力氣活自是不必幹了,工錢也比之前要多出許多。

這個好消息多多少少把於芬芳離開的失落感沖淡了一些。而正所謂情場失意,官場得意。雖然賈振明這輩子與當官註定是無緣,可看起來錢倒是有可能多賺到一些。

直到喫午飯,賈振明都一直歪在裏間的火炕上沒有出來。王小蘭擀好麪條,僅着廚房裏僅有的一點菜蔬做了一葷一素兩樣菜,隔着門簾怯怯地叫他出去喫飯。

賈振明也順勢就坡下驢,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飯都做好了,那就先吃了飯再說。王小蘭擀麪條的手藝還跟從前一樣好,麪條很筋道。看得出她是把自己能否留下來的希望,全部寄託在了這碗又細又勻的面裏。畢竟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她的心裏對於對面這個正呼嚕嚕吃麪的男人還是有些把握的。她知道賈振明心軟,她就專門朝着這個地方下功夫。我就不信,吃了這碗麪,你還能對從前的日子沒有一點念想。

事實也果真如此,當賈振明挑起一筷子面大口呼進嘴巴里時,他的味蕾瞬間就給大腦反射了一個信號。這信號讓他覺得周身是那麼的舒坦,他一點點仔細嚼着嘴裏的麪條,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這味竟讓他漸漸有些激動起來,他想起了他們結婚的第三天,按村裏的風俗新媳婦要給公婆擀頓麪條,那天的麪條就是這個味。

不知爲何,他的喉嚨忽然就哽住了。如果一切都沒有變,就算變了又如何?只要王小蘭這次死心塌地跟自己過日子,過去的忘了它又能咋地?看見王小蘭不停往他碗裏夾菜的手早已不再有從前的細膩白嫩,手背上不知何時已生滿了大大小小褐色的斑點。他明白,這女人這些年一定也吃了不少苦。他甚至有種想要握住那隻手的衝動,可終究他還是把這衝動壓了下去。

對面坐着的王小蘭,自然是看出了他神情間的變化,她的心裏一陣欣喜。

就在此時,屋門被推開了。

“爸!”

這一聲把屋裏正沉浸在往昔的兩個人瞬間帶回了現實,他們幾乎是同時轉頭看向門口。

他們看到了他們的兒子,一身軍裝的賈哲。

空氣忽然停滯不動了,賈哲的眼神從父親臉上迅速離開後,落在了王小蘭的臉上。

王小蘭的嘴脣開始顫抖,她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兒子。十年了,她無時不在想念兒子。可當兒子鮮活地站在她面前時,她竟忽然變得膽怯起來。她回頭看了眼對面的賈振明一眼後,又興奮地轉回頭去,語無倫次叫道“他爸,是,是小哲?”

“她是誰?”賈哲厲聲問。

事實上他在這麼問之前就已經認出,此刻與父親同在一張桌上喫飯的女人正是自己的生母王小蘭。儘管過去了這麼久,儘管那張酷似照片上的臉已明顯變得蒼老,可他依舊認得出。他至今也無法忘記幼時的許多個夜裏,自己就是靠懷抱着被他叫做媽媽的這個女人的照片才能入睡,照片上媽媽的眉眼也早已被他深深地刻進了腦子裏。

直到有天,他因爲小夥伴說了他是沒人要的孩子,他媽就是因爲不想要他,纔跟人跑了而和那個孩子打架。人家媽媽帶那孩子回去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還丟下一句,有人生沒人教的東西。

這話連同那個女人丟給他恨恨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那晚,他在外面遊蕩到很晚纔回的家,也是從那晚起他再也不想看見媽媽的照片了。

頃刻間,他的胸中那股淤積多年而一直無法宣泄的情感如潮水般包圍了他。那是一種只有失去母親的孩子才能體會到的巨大委屈,和心底對於母親這個角色永遠也無法割捨的愛。這種複雜的情緒幾乎衝昏了這個十七歲少年的頭腦,賈哲像個暴怒的小獅子一樣咆哮起來。

“讓她走!馬上!”他幾步跨到父親面前,看也不看王小蘭,只伸出一條手臂指向門外。賈哲近乎噴火的眼睛裏很快便浮起一層淚光,鼻頭也開始泛紅。賈振明看得出兒子是在極力壓制自己,“小哲,你聽爸說……”

“我不聽!讓她走!”兒子繼續嚷道。

王小蘭被暴怒的兒子嚇呆了,她意識到兒子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整天圍着她討巧的小男孩了。眼前的男孩,不!兒子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的體格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二十不到的少年,這點讓她又激動又欣喜。可也讓她有點害怕,她求助地把目光投向了賈振明。

賈振明看得出一時半刻是說服不了兒子的,別說孩子就是自己當年也是好不容易纔從王小蘭出走帶來的傷痛中走出來的。於是他乾咳了兩聲,用眼神示意王小蘭先到外面去。王小蘭見狀也只好朝外面走了出去,她掩上門一轉身才發現大哥大嫂就站在門外。

“要不先上我們那屋待會吧”,大哥賈振國說話了。

桂枝雖然有些不情願,但男人剛纔在屋裏跟她說的話多少還是起了點作用。不說別的,兄弟有個女人,今後不管是他兒子結婚還是他一個光棍漢,咱們少操心了總不是件壞事。想明白這些,桂枝這會也就泱泱地轉身走在了前面,那意思是要王小蘭跟她過去。王小蘭自是看懂了,順從地跟着桂枝往他們屋去了。

屋裏沉默的一對父子,都低頭不語。賈振明的心裏倒是情願王小蘭留下來,可兒子始終就一句話:要麼她走,要麼我走!在父子二人僵持的過程中,賈哲始終不看父親,而賈振明早已把兒子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幾個來回。兒子長大了,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什麼都聽自己的,於是他主動打破了僵局。

問了兒子在部隊上的一些事,漸漸的賈哲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下來。當得知兒子突然回家是爲了執行一次緊急任務順便來家看看,而且明早就得走。賈振明決定先把王小蘭的事放一放,再怎樣也不能讓孩子氣呼呼地離開家。況且誰知他這一走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畢竟是血脈親情,或許時間長了他自己也就想通了。

眼下要緊的是給兒子做頓可口的飯食,這麼想着,他起身就往大哥家去了。遠遠的賈振明就聽見從大哥家的竈間傳來一陣叮叮咣咣做飯的聲音。這聲音分明是菜刀剁在肉餡上與菜板發出的聲響,要包餃子了!

他的心立刻歡快起來。這聲響是他熟悉的,他已記不清上一次在這院裏喫餃子是什麼時候了,但這無關緊要,賈振明意識到的是從現在開始,這個院裏又有個女人肯爲他剁餡包餃子了。

生活不是原本就該如此嗎?賈振明覺得生活又有了盼頭。他就這麼一邊快樂着,一邊推開了大哥家那扇久未推開的門。

兒子回部隊後的當天晚上,王小蘭就爬進了賈振明的被窩。這個女人自打見到兒子後,更是鐵了心要留下來。這對分開多年如今又重新相擁在一起的夫妻,對彼此的身體和情感早已不似當年那般熱烈,而更像是一罈埋在地下年代久遠的葡萄酒醇厚悠長。他們極有耐心長久地擁抱,更加長久地親吻,卻像是怕這一刻又跟從前一樣轉瞬即逝,因而並不急於攀上彼此的身體。

夜深了,周圍的一切重又安靜下來,屋裏響起賈振明均勻的鼾聲。王小蘭的眼睛在暗夜裏睜得很大,臉頰及耳畔的潮熱尚未散去,頭腦卻異常清醒。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那個滿嘴外地口音的貨郎,那個有老婆卻巧舌如簧的男人。如果那天他沒有到賈家村,如果自己沒有聽信他編造出的謊言,那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走上那麼一段遭人唾棄的路。在這其中自己吃了多少苦,是跟誰也沒法講的。而最要緊的是,孩子因此遭的罪卻是要她用盡餘生也無法彌補的。

王小蘭靜靜地躺着,眼淚如小溪般咕咕地自眼角順着耳朵,一路流淌下去浸在枕頭上。

年後,賈振明得了一次重感冒。不知是感冒造成的消化不良,還是什麼緣故,他覺得原本就有的口氣更重了。尤其是每天早上醒來,就連他自己都能清晰地聞到嘴巴里那股難聞的氣味。

一段時間後,飯量也變得越來越少了。有時還會忽然噁心、嘔吐,短短兩個月體重就從之前的一百四十多斤忽然降至一百斤。王小蘭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她堅持要陪丈夫去鎮上的衛生院看看。賈振明長這麼大正經的藥幾乎都沒怎麼喫過,他一直覺得自己身體特別好。可眼看出門打工的時間又到了,他擔心別讓一點小毛病耽誤了掙錢。去年回家前那個包工頭的話,一直在他心裏惦記着呢。

於是,兩人搭車去了鎮衛生院。幫他看病的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夫,賈振明把大致情況講完,大夫半天不說話。末了,大夫忽然讓他到外面坐會,他要跟家屬談談。賈振明一看就急了,其實今天在來之前,早上他去解手,發現大便裏有血,他當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大夫,我得的是什麼病,你只管告訴我。你跟我老婆說,她一個女人家也沒有主意。”

大夫頓了頓點點頭,“行,既然這樣,我也不能瞞你,你的這些症狀據我分析有可能是胃裏長了什麼東西。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這裏是小醫院,有些檢查也做不了,我建議你們上外面的大醫院去做進一步的檢查。”

聽完大夫的話後,夫妻二人幾乎同時呆住了。大夫見狀,忙又補充道:“你們也不要太過緊張,只要治療的及時,即使真得了什麼病也是有可能治癒的”。

很顯然大夫後面的話起了作用,倆人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跟大夫道了謝後走出了衛生院。

太陽明晃晃地照在水泥路上,反射到賈振明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光。他因體重迅速下降帶來的眩暈,更嚴重了。

耳邊一直迴盪着大夫剛剛說過的胃裏長了東西幾個字。儘管他不懂醫,可就憑着這麼些年聽到的,見到的,他也預感到自己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身邊王小蘭安慰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心裏除了懊喪還是懊喪,原本還打算今年出去再好好掙點錢,加上這幾年攢下的一點積蓄,回來把那間老屋好好翻新一下。

突如其來的病把他的希望一下子澆滅了。他擡起頭來看向天空,“老天爺,我到底是幹了什麼,你要一次次把我拉回地獄。”

在王小蘭的一再堅持下,他們這回直接去了省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印證了之前大夫的推斷,“印戒細胞癌”。王小蘭不懂,又問了大夫才知道這其實就是胃癌中晚期的一種,屬於比較容易轉移的那類。

這個結果王小蘭沒敢如實跟賈振明說,她只說了是“胃癌”不過大夫說了,因爲查的早,通過手術是可以治的。她怕“中晚期”這幾個字,會斷了丈夫活下去的念想。

大夫給出的治療建議說,鑑於患者凝血功能正常可以考慮手術治療。如果術後癌細胞沒有轉移,病人一般還能存活三到五年,但家屬要對術後的情況有個心理準備。大夫沒有說出的言外之意王小蘭自然聽明白了,如果做了手術癌細胞又發生了轉移,那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另外如果不手術只通過化療,就全得看患者自身的免疫力能支撐多久。

王小蘭在病房裏把丈夫安頓好後,賈振明很快就睡着了。連日來路上的奔走,他羸弱的身體早就喫不消了。看着丈夫迅速塌陷下去的臉頰,她心如刀絞。這個宿命的女人認定丈夫之所以生這麼重的病,一定是十年前自己把他拋下給自己的報應。這回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得把丈夫救回來。家裏那點錢勉強夠手術費,實在不行還有她自己這些年幫人做保姆攢下的一點。可到底要不要做手術,她做不了主,這事得打電話跟兒子商量。

自從年前賈哲忽然回來母子意外見過那次面後,王小蘭對兒子的瞭解都是通過丈夫打電話時知道的。她自己從沒在電話裏跟兒子說過一句話,看來這回不打是不行了,手術的事可是半點都耽誤不得的。

看着丈夫一時半會醒不來,她拿起丈夫的手機出了病房。事實上賈哲也清楚他這位母親一直在家。回到部隊的這段時間,賈哲漸漸也想通了母親回家這件事。畢竟父親年紀一天天大了,自己將來肯定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母親照顧父親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兒子的電話很快就找到了,王小蘭撥通了電話後,心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她不知道兒子聽見自己的聲音後,會不會掛了電話。要不電話一接通就先說他爸病了,不行,那樣會嚇着兒子的。她就這麼一邊慌亂猜想,一邊緊張地握着手機。可電話鈴響了好一陣,一直也沒人接。她又試着撥了一次,這回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喂,爸!”

手機裏兒子的聲音很厚實,王小蘭張了張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之前想好要說的話,這會一下子全都逃遠了。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手心裏也出了汗。

聽不見這邊說話的賈哲立刻意識到給他打電話的人是誰了,剛要掛電話。一個疑惑從心裏冒了出來,平常有事從來都是父親打的電話,今天怎麼是她?難道是我爸……

“我爸呢?我爸怎麼了!”他的聲音一下子緊張起來。

聽見兒子這麼問,王小蘭纔想起來打電話的目的。“你爸,你爸他……”王小蘭說不下去了,她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快說 !我爸他怎麼了?”賈哲幾乎在電話那頭嚷了起來。

王小蘭使勁把嗓子裏那塊硬硬的疙瘩嚥下去後,說:“你爸,他生病了”。

“生的什麼病?”

“胃,胃癌。”王小蘭知道必須得跟兒子說實話。

電話那頭靜默了,忽然裏面的聲音又問:“你們在哪?我去請假,我現在就去!”賈哲被父親忽然生病的消息打蒙了,一時忘了電話裏的人是自己不能原諒的王小蘭。

從小與父親相依爲命的他,對於父親的感情非同一般。年輕的他還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那從來不會生病的父親會得胃癌這樣可怕的病。他的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父親不能有任何的意外。而此刻所有與父親有關的消息都只能通過電話那頭的那個人才能知道,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緊張地握着手機。一直以來橫亙在他們母子之間那道不能跨越的壕溝,一瞬間,也幾乎要被這血濃於水的牽掛給填平了。

掛了電話後,他飛快地往指導員的辦公室奔去,而不知何時他的臉上早已是淚水橫流。

手術已經進行了三個小時,連日來未曾正經喫過一頓飯,未曾睡過一個囫圇覺的王小蘭幾乎脫了相。此刻,她和兒子正焦灼地守在手術室的門外。

賈哲坐在跟母親隔着兩個座位的椅子上,他的心裏很慌,他需要有人能給他點安慰。不時偷眼去看母親,其實王小蘭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那麼一刻母子二人的眼神終於撞在了一起,儘管這些天賈哲負責從醫院食堂或是外面的小喫店給父母買飯。但他一直避免跟王小蘭說過多的話,能嗯就嗯一聲。

可這會,在他們都需要彼此寬慰的時刻;在他們內心正爲同一個目標過於擔心、精神極度脆弱的時候,不經意撞在一起的眼神就再也挪不開了。王小蘭一把抓起了兒子的手,“沒事,別怕,你爸很快就能出來。”

王小蘭這句連她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及時地安撫了兒子的情緒。賈哲沒有抽開被母親握住的手,相反他像多年前那個小男孩那樣,順從地起身坐到了母親的身邊,並用自己早已長大的男子漢的手掌更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整個過程沒有語言的交流,但流淌在血液裏的血脈親情,就在這一刻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和解了。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王小蘭和兒子同時起身往門口奔去。幾分鐘後,渾身插滿管子的賈振明被幾個護士從裏面推了出來。走在最後的大夫摘下口罩,告訴他們手術很成功。

賈振明被切掉了二分之一的胃後,除了喫的依舊很少外,之前噁心、嘔吐的症狀幾乎完全消失了。又過了半個多月,就出院回了家。臨走時,大夫囑咐胃病多半還得靠養,醫院之前的病例中還有人比他的症狀要嚴重得多,做了手術至今還好好的。大夫的這番話無疑是給賈振明一家喫下了一顆定心丸。

回到家中,王小蘭每天變着花樣給他燉各種湯。把這些年在外做保姆時學的那點本事,一點不落都用在了照料丈夫的一日三餐上。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後賈振明竟奇蹟般真的好起來了。體重也長了不少,就在上個月的複查中,胃鏡、CT一系列檢查結果出來,所有的數值幾乎都趨近正常值。

大夫也連聲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恢復成這樣,真是奇蹟,罕見的奇蹟。並告訴他們只要在今後的一兩年內再不出現任何症狀,他這病幾乎就算是徹底康復了。

經歷了這樣一次劫後餘生的賈振明,把什麼都看開了。他想起不知在哪裏看見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除了生死,其餘的都是擦傷罷了。人活一輩子,誰還能不犯點錯呢?隨即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於芬芳。自從接受了王小蘭後,他就把跟於芬芳的所有聯繫方式都刪了。賈振明看着窗外隨風飄揚的雪花想,現在跟女兒在一起的她,一定也生活得不錯吧。

王小蘭覺得丈夫能夠撿回一條命,是老天爺給了自己一次贖罪的機會。因而自打從醫院回家後,她就一直謹記大夫少食多餐的醫囑。幾個月來,每天都保證丈夫三小時一餐飯的規律,飯也儘量做得軟爛。她希望丈夫的身體能恢復的跟從前一樣結實,將來她還要跟丈夫一起給兒子娶媳婦呢。

賈振明躺在裏屋的炕上,外屋的竈房裏,王小蘭做飯時鍋碗瓢勺碰撞的聲音不時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說到底,家裏終歸還得有個女人,或者說有女人的家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家。

他像是要再次證實這種感覺的真實性似的,有意識把腦袋仰躺在鬆軟的被垛上。瞬時,被褥間那帶着一股溫暖的、混合着漿洗乾淨後好聞的洗衣粉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裏鑽。

這一刻,他的心終於又一次體味到多年前那種愜意的、似曾相識的踏實感覺。

這一年的春節,賈哲沒有回家,年夜飯是賈家兄弟兩家人湊在一起喫的。桌上擺了滿滿一大桌子菜,這對多年沒在一起過春節的兄弟,臉上都是久違的微笑。就在這時,桂枝挑開門簾端着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進來了。

“餃子來嘍!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屋內的歡笑聲此起彼伏,綻開在夜空上的煙花,不時把這家人的臉膛都映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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