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英子》

再次遇到英子是我沒想到的。前幾天,早上去公園晨練。我正憋足勁,臉紅脖子粗地在健身器上做第十五個俯臥撐時,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嗤嗤笑的女聲。

直覺告訴我,她在笑我。

順着聲音的方向我看過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後,我一下愣住了。不遠處的一組器械上鍛鍊的人居然是英子。從她咧嘴露出的一口白牙和臉上尚未散去的笑容來看,剛纔的笑聲正是出自於她。

距離上次見到英子已經差不多過去十年了,我心中剛剛掠過的一絲不快因爲她的意外出現,頃刻間化爲驚喜。我趕忙起身朝她走去,期望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可我的幻想很快落空了。英子游移的眼神在我臉上只短短停留了幾秒後,就輕飄飄地移向了別處。這幾秒的間隙裏,沒有一丁點的似曾相識。

我意識到自己的出現,對她並沒有激起任何波瀾。也就是說,我這個舊友已被英子同她過去那些不願記住的往事一樣,被徹底忘記了。

1、1996年的秋天,我大學畢業。按之前的招生政策回了原籍,被分配在農場連隊的農工班。

對這個結果儘管我早有心理準備,可當我頭頂烈日,手拿鐮刀在地裏幹那些之前從未乾過的農活時,心裏的沮喪還是難以言表。幸運的是,在這裏我遇見了初中同學英子。她比我早一年參加工作,學的財會專業。跟我同屬於自費生,也就是說不在國家統一分配工作的範疇。

英子的現狀讓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迷茫,想起幾天前去場人事科報道填表時,那位科長很認真地對我說的話。“到工作崗位後,好好幹。目前的工作肯定是個過渡,以後只要有機會,對你們這些有文憑的年輕人,場裏是會考慮進一步安置的。”

可英子在農工班已經工作一年了,卻沒有一點調整,我內心最初的那點期望瞬間沉入了谷底。

相同的境遇,讓我和英子的相處比在學校時更近了。

農場以種植油菜和大麥爲主,當時正值秋收工作剛剛開始。農作物被翻斗車從地裏拉回來,之後的清理、精選,以及如何儲存就是我們的工作內容。

那一階段,巨大的水泥場院上大大小小的翻斗車來回穿梭,揚場機排成一列晝夜不息迴響着震耳的轟鳴。農工班近三十個大姑娘小媳婦被分成三組,每組八小時。輪流倒班上早班、晚班和夜班,以保證農作物入場後得到及時的處理。至今我仍舊記得初次看見油菜籽像一條條紫色的巨龍一樣,從揚場機的斗子裏衝向天空後,遠遠地落在場院上的情景,我被那壯觀的場面驚呆了。

可當我疲累地一輪輪倒了幾個來回的班後,最初的巨龍在我眼裏早已了無生趣。我甚至在心裏暗暗盼望着那些不知疲倦的機器,最好是多出點故障,好讓我們能有機會歇口氣。

倘若我們手腳利索幹得快,或是地裏哪輛車出點故障,我們就能在門房的值班室裏稍作休息。每逢這時,幾個爲數不多的男人總會抓緊時機,跟已婚的婦女們開些下流的玩笑。有時候,他們的眼神也會放肆地捎帶到我們。而事實上,我們其實聽不大懂他們那些隱晦的話語,但至少聽得出他們說的絕不是什麼好話。

爲了避免尷尬,我和英子索性聊我們自己的。在這期間,我瞭解到英子有個當兵的男友,她還把那男孩子的照片拿給我看。照片上的青年五官長得很出衆,加上一身筆挺的軍裝,看上去相當帥氣。我有種感覺,似乎在哪裏見過他。正納悶時,英子告訴我,那男孩的家竟然也在這個連隊。當我聽說他的名字叫陳力後,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呢。陳姨跟我母親關係素來交好,是個極愛乾淨,相當利索的人。我趁機跟英子打趣,那婆婆可不怎麼好相處呀!英子笑着打我,臉紅到了脖子跟。

這下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英子無論幹多累的活,臉上總是笑盈盈的。我在心裏爲英子有這樣一個男友高興的同時,心裏多多少少有點嫉妒。可找男朋友這件事,不是去商店買東西,但凡自己需要,能拿得出錢來就可以買回來。這事得講緣分,我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不知不覺幾個月過去了,春節前夕,英子的男友回家探親了。

隆冬時節的北方,天氣已經很冷了。有天傍晚,我去衛生室買藥,遠遠地看見英子和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散步。儘管只是一對背影,已足以讓我心生無盡的羨慕。那時的天色正逐漸暗下來,從祁連山山脊刮來的風已相當凜冽。看着那對相依着逐漸隱入暮色的背影,我羨慕地感嘆,怪不得有話說有情飲水飽,在愛情面前,這點冷又算得了什麼呢。

春節前夕全連職工都放假了,英子也回了她在場部的家。我媽忙着準備過年的燒殼子(一種把麪糰放進帶蓋的小鐵鍋裏後,埋進燃着的羊糞裏烘烤出來的麪食),我理所當然跟着幫忙。當我用面板端着兩個面胚去的時候,卻發現在火堆旁站着的正是英子的男友陳力。我這才知道,跟我媽一起做燒殼子的人正是陳力的母親。

幾年不見,陳力早已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單薄的男孩,他的個頭明顯長高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陳力沒穿軍裝,上身是一件淺灰色羊毛衫,下面着一條深藍色長褲。儘管這身行頭與零下十幾度的酷寒很不匹配,但卻能極好地襯托出他的英氣勃勃。我的心不由一顫,那一刻我爲英子居然會有這樣一位出色的男友嫉妒地發狂。我甚至相信,以陳力當時的樣子足以打動任何一位年輕姑娘的芳心。我面紅耳赤地跟他打過招呼後,又手腳僵硬把面胚放下,就逃也似地回家了。

當然,那天的心思,後來我跟誰都沒有說過。

2、春節很快過完了,冬季沒多少活。假一直放到正月十五過完,我們才正常上班。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英子閒聊時的主要話題大都圍繞着她男友。有次,我們單獨坐在糧食垛旁說話,英子告訴我陳力考上軍校的消息後,我的激動一點也不亞於她。以至於我倆過於得意忘形發出的尖叫,引來了場院上一隻掙脫開鐵鏈的狗。好在尖叫聲也把班長引來了,我們這才得以脫身。

那時的我們哪裏會想到,陳力考上軍校並不意味着英子的愛情就一定會更加完美。相反,那恰恰成了讓他們愛情夭折的主要原因。自那以後,英子收到的信漸漸變少了。有時一個月兩封,有時只有一封。

英子提到陳力的時候也少了,幹活的間隙裏偶爾我還聽見她發出一兩聲長長的嘆息。那段時間我和英子聊天時,總是心照不宣地迴避着與她男友相關的一切話題。幾個月後,有天喫過晚飯,英子來我家了。我欣喜地把她讓進屋,卻發現她的臉色異常不好。

“出什麼事了,英子。”我忙問。

還沒開口,她的眼淚已經下來了。

我母親見狀也過來,一邊忙着給英子拿毛巾讓她擦眼淚,一邊問:“怎麼了,姑娘,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可不能窩在心裏。”

半晌見英子只是不停抹眼淚,卻不開口說話。母親明白她這是不好當着自己的面說,就藉故出去,英子這才抽抽噎噎地說了起來。原來連着兩個月沒來信的陳力來信了,信裏他明確提出了分手。

“分手!爲什麼?”儘管對這個結果我早有預感,可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他說軍校畢業以後,肯定不會再回咱們這了。以他的能力要幫我把工作辦出去也不太可能,長痛不如短痛……”英子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

說心裏話,陳力信中講的理由也是事實,但依我看來這背後最大的原因,是根本就沒那麼愛。當然這話我沒敢說出來。

失戀對英子的打擊是巨大的,原本話就不多的她變得越發沉悶了。而這段時間,恰逢我暗暗喜歡上了一個叫張宇的志願兵。我們的相識源於連隊舉辦的一場“三八”婦女節的聯誼會。那天英子請假回家了,我跟農工班其他小姐妹一起去參加了聯誼會。

這場聯誼會上連隊領導們還邀請了旁邊的部隊單位。人跟人的緣分有時就是這麼說不清,那麼多的年輕軍人中,我獨獨注意到了他。一個高個子,圓臉盤,看上去很儒雅的人。我尚未談過戀愛的內心,驕傲到不允許自己像身旁的小姐妹那樣主動去邀請作爲鄰邦和客人的他們。懷揣着這樣的期待,整個晚上我都沒有跟他共舞的機會。

暗戀是痛苦的,而那種情緒無處訴說更是苦不堪言。看着英子低落的情緒,我實在沒法把自己兵荒馬亂的心事向她訴說。就這樣,直到第二年秋收工作又結束後,張宇和他的戰友們一起回了省城的軍區總部,我的暗戀也沒有結果。

臨近過年,場部要求每個連隊至少準備三個節目,以參加全場職工春節文藝節目大匯演。我和英子都在排練舞蹈的人員內。那一階段英子的情緒明顯好了起來,我忍不住跟她說了張宇的事。旁觀者清的英子聽完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給張宇寄張明信片。英子的建議讓我惆悵了許久的心豁然開朗,倘若他要對我有意思,就一定會回信,這線就搭上了;倘若人家不回信,那也好過這麼胡思亂想折磨自己呀。那時的我之所以敢那麼幹,憑直覺也認定張宇對我是有好感的。而事實上,在心裏我其實並沒有做好輸得準備。

隊部辦公室的鑰匙在公務員小夏手裏,英子她們宿舍的女孩子每天輪流給辦公室打掃衛生。就在這個過程中,英子幫我從隊部長途電話登記簿上抄來了張宇家的地址。我知道他們過年是會回家的,說幹就幹,明信片趕在元旦前夕總算寄出去了。儘管上面除了幾句簡單的問候外,再無任何一絲特別的。可自打賀卡寄出後,我幾乎沒睡過一個踏實覺。腦子裏不停想象着收到信後,張宇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在這樣的煎熬中,年總算過完了,可我卻沒有收到來自張宇的回信。我的自尊以及我臆想出來的嚴重後果讓我寢食難安。我無法想象開了春,張宇回來後會怎麼看我。就在我萬念俱灰時,卻意外等來了昔日一個老同學的信。

信中人家直言不諱提出要跟我處男女朋友,我覺得冥冥之中這似乎真的是天意,加上我無處安放的自尊和年輕氣盛的莽撞,我回信答應跟他試着處一處。

沒成想,這人就成了我的丈夫。我們是在兩個月後訂婚的,半年後結了婚。我的婚姻即使放到如今,也算得上是閃婚。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自欺欺人地把這個選擇歸咎爲命中註定,而不願去承認其實是我那過於脆弱的內心根本不敢面對張宇回來做的逃避。正如劉若英的那首《後來》裏有句歌詞唱的: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從那以後至今,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張宇。

婚後,我被調離了連隊。那時還沒有手機,再知道英子的消息時,已是一年後了。

母親告訴我英子得了癔症,被她父母領着去看病了。我對這個聞所未聞,帶着某種讓人恐懼的病名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不明白,短短一年的時間,英子怎麼就能得這種莫名其妙的病。

3、從母親的講述中我得知,自我走後,英子的情緒再度陷入低落中。起初是農工班的那些大姐會不時拿她打趣,說不就是個當兵的嗎?等她們看到有合適的,一定給她介紹一個。誰承想,別人這不經意的玩笑話,恰恰戳到了她的痛處。不善言談的英子用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向周圍的這些女人表達着她的憤怒。她從早到晚幾乎不和身邊的人說一句話,甚至哪怕一個字。

她的異樣沒多久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那丫頭該不會是得相思病吧?”

“我看像。”

“嘖嘖,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這麼不知道害騷!”

伴隨這些此起彼伏的議論聲而來的,是人們投向她愈加異樣的目光。敏感脆弱的英子很快就從這些目光中覺出了某種不懷好意的東西。她把自己包裹的越發嚴實,除了繼續不跟別人說話外,一下班就躲在宿舍哪裏也不去。

可這些正愁上班上的無聊,沒個消遣的人像是忽然意識到,眼前的英子竟是個打發時間的絕好話題。她們有意無意間開始逗弄起了她。

場院南頭的庫房門口,英子跟大家正把春播時用過的化肥袋一條條理平整,再十個一摞的裝起來,以備再次利用。

尚麗華起身走到了英子旁邊,這是一個身材壯碩,屁股肥大的女人。她費力地蹲下來,從英子剛剛裝好的一捆捆袋子裏,拿出一個。嘩的一聲把裏面的袋子全部倒在了地上。

英子擡頭看向這個顯然在向自己挑釁的女人,憤怒讓她的臉像紙一樣白,但她仍舊一言不發。

尚麗華對她的反應很滿意,繼續戲虐地說:“你這麼認真幹活,我倒要看看這袋子裏裝的是不是十條。”

周圍的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裏面不無等着像看一場戲的人。

“一、二、三……”尚麗華吧嗒着厚厚的嘴脣,一條條數了起來。

“不對呀,怎麼差一條?”她欣喜地表情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般,朝着一聲不響的英子嚷了起來。

英子不打算跟她繼續這場無聊的遊戲,起身準備要走。

“還真讓人說對了,我說你這麼着想男人可不行。”尚麗華話音未落,周圍的人便發出一陣鬨笑。

英子忍了很久的淚已經噙滿了眼眶,她緊咬着嘴脣,往人羣外走去。

從這以後,英子更是長長遭到這樣無緣無故的奚落。她開始失眠了,最先發現這一情況的是燒鍋爐的徐老頭。半夜兩點,徐老頭忽然內急,提着褲子正準備去鍋爐房後解決。剛一打開門,英子豁然立在他的眼前。這情景把徐老頭幾乎嚇個半死,待看清是英子才又定了定神問她來鍋爐房幹嘛。

英子淺淺一笑說睡不着,就隨便出來走走。徐老頭早就聽說了這姑娘的一些傳言,此刻他的感覺是這丫頭中邪了。等好容易打發走了英子,才發現自己剛剛那泡屎已經憋回去了。

長時間睡不好,英子的精神越發恍惚起來。她經常訂了飯,卻忘記去食堂喫;有時又會乾脆連訂飯也給忘了。

中秋節前夕,連隊宰了羊,食堂案板上的幾個盆裏已被盛滿了剛從鍋裏撈出的羊肉,空氣裏流淌着濃郁的肉香。下午幫忙宰羊的幾個工人,連同幾個沒有宰羊的都一起進了食堂。

笑鬧間,一隻隻手伸進了噴香的羊肉盆裏。一會功夫,大塊的羊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去了。

“你們是真能喫,還沒開飯呢!”一個叫羅小花的炊事員叫了起來。

“小羅,讓他們喫,今天的羊肉只多不少。”炊事班長朱大強呵呵笑着說。

“這還差不多,要不以後誰還幫你們宰羊、剁肉。”男人們蹲在地上一邊大口嚼着肉,一邊含混不清地說。

宿舍裏,另外三個同伴喫過飯已經出去溜達了。仰面躺在牀上的英子忽然覺出肚子餓了,她恍然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有喫東西。英子走進食堂的時候,朱班長正在菜窖裏把一個搪瓷盆往盛着半盆羊肉的盆上扣,食堂裏只剩下羅小花一個人在收拾爐竈。

聽見腳步聲,羅小花往門口看去,看見來人是拿着飯盒的英子。

一句“沒飯了!”便脫口而出。

英子愣了一下,空氣裏濃郁的肉香刺激着她的味蕾,她看向了案板上的小半盆羊肉。

羅小花見英子的眼睛正盯着盆裏的羊肉,氣就不打一處來。那小半盆羊肉,是他們一會準備一人一半帶回家的。情急之下,她想起來英子已經好久不正經訂飯了。於是,朝還在往這邊看的英子呵斥道:“你連飯都不定,喫什麼飯?這食堂又不是你家開的,想來就來。”說完還像英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英子被這錐子般的眼神剜疼了,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後,轉身默默地離開了。看着那個離去的身影,羅小花的心裏泛起一絲不落忍。剛要把她叫住,可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嚥了回去。她到底是不想招惹這麼一個想男人居然能想出癔症的女孩子,這都什麼事!

我想象着諾大的食堂裏,英子逐漸遠去的身影是怎樣的孤寂落寞;想象着如果我跟英子調個個,我絕對相信自己不會比英子能強過多少。

4、易卜生的《培爾金特》,書中有個大概意思,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的一份子,社會中的所有弊病,我們都有一份責任。而事實往往是: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

真正發現英子不對勁,是在一個雨夜。那晚的雨下得很大,農具場趙師傅在場院的值班室裏值班,他的老婆趙嬸獨自在家。忽然,窗外響起一聲巨大的驚雷,緊跟着就是幾道刺目的閃電。這陣勢讓年近五十的趙嬸都有些膽寒了,她着急忙慌起身下炕想去把窗簾放下來。

剛走到窗前,又是幾道閃電。就這檔口,趙嬸清楚地看見自家院裏立着一個人。這情景幾乎把趙嬸嚇得背過氣去,她慌忙放下窗簾 ,背靠牆大口喘着氣。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勁來,她記得院門明明是栓好的,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在她這麼尋思的時候,覺出靠在牆上的後腦勺處有個小疙瘩硌的她不舒服。拿手一摸,纔想起來那是院裏燈繩上的一個小螺帽。

趙嬸馬上有了主意,我就不信還真見鬼了,這麼想着她轉身一下拉亮了院裏的燈。穩了穩神後,從窗戶邊的縫隙往外看去。一百瓦的電燈泡把本就不大的小院照的亮亮堂堂,院裏確確實實有個姑娘。她忽然就不怕了,這姑娘她認識,正是連隊上班的英子。

趙嬸趕緊打開屋門,來到院裏的英子跟前。

“姑娘,這大的雨你是怎麼進來的?”趙嬸看着被淋的渾身透溼的英子問。英子像是猛然從夢中驚醒似的,朝四周看了看,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趙嬸心裏大致明白了,她去看了眼門,門拴得好好的。就反身進到屋裏,撥通了場院值班室的座機。

幾分鐘後,趙師傅回來了。老兩口一合計,覺得這事很蹊蹺,自然也不敢把英子留在自己家,就一起把英子送回了女生宿舍。

趙師傅在返回場院的途中,去了趟隊長家。他擔心萬一英子一會又不見了,真要出了什麼事,自己可是負不起這責任的。

隊長李慶聽完趙師傅的彙報,也緊張起來。他二話沒說,跟着趙師傅直接去了女生宿舍。敲開門,出來的是公務員小夏。李慶沒提今晚的事,問英子怎麼樣,小夏說睡了。李慶不放心,讓她再去看看。小夏出來肯定地說,英子確實已經睡了。李慶囑咐小夏,讓她們留點心,看着點英子,千萬不能讓她出去,這才轉身回了家。

當我知道這段的時候,心裏一直有個困惑。趙師傅家的院牆就算再矮,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講翻進去也是有困難的,況且那晚還下着大雨。爲此,後來我還特意去看了趙嬸家的院牆,一面足有兩米高的土胚牆。至今我仍舊想不明白那晚的英子是怎樣冒着大雨,爬進滑溜溜的院牆的。而每想一次,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疼一次。

李慶的心裏也沒底了,這姑娘的情況老婆麗霞跟他叨咕過。當時他還呵斥麗霞別聽人瞎咧咧,看來這事情還麻煩着呢。萬一真出了什麼亂子,自己可是萬萬擔擔不起的。李慶不敢耽擱,他打定主意天一亮就讓機務班的司機小齊開車,他得親自把英子交代到她父母那裏,該看病就看病,該休息就休息。

早上天一亮,李慶對付兩口飯就出門了。到機務班才知道,昨夜正好趕上司機的媳婦急性闌尾炎發作,半夜就被小齊開車送到場部醫院,這會還沒回來呢。聯繫上了小齊,一問才知道他媳婦今早手術,至少得到中午才能回來。李慶想不過幾個小時,大白天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只好回了隊部等。

不想意外還是在午飯後發生了。李慶中午在食堂吃了飯後,連家都沒回就待在辦公室裏等。職工燕勝七十歲的老父親忽然推門進來,直覺告訴他出事了。

果不其然,燕大爺說自己喫完飯剛到隊部上面的南牆頭那裏去曬太陽,就看見英子攔住了一輛去青海的大貨車坐上去走了。一個大姑娘坐上陌生男人的貨車,這怎麼行。老人覺得不對,着急忙慌找來了。李慶被這消息驚出一頭汗,這下麻煩可整大了。要是那丫頭就這麼不見了,自己是沒法跟人家父母交代的。

他再也坐不住了,跟着燕大爺朝着公路跑去,哪裏還有大貨車的影子。小齊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李慶早忘了收拾小齊私自用公車不彙報的事,拉上燕大爺直往南邊駛去。大約半小時後,前面的大貨車就出現在三人的視野裏。

“就是這輛車,”燕大爺指着前面越來越近的大貨車說。

小齊一腳油門,片刻功夫後總算追上了大貨車。兩輛車並行行駛了幾分鐘,小齊摁響了喇叭,示意對方停下。貨車司機一看情況不妙,乖乖地停下車。英子從駕駛室裏出來後,看見李慶一撥人着急看向自己,她的臉上仍舊是那絲波瀾不驚的淺淺微笑。

英子被送回了她父母家,李慶說明她的情況後,英子的父母一籌莫展。自家的孩子哪裏不對,他們是有所察覺的,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自此,英子便輾轉於不同醫院的精神科。

以我現在的理解,英子那時的情況應該是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

5、第二年的夏天,我跟那時在農工班要好的兩個小姐妹約好一起去看英子。開門的是她母親,看見來看自個閨女的我們,高興地直抹眼淚。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英子跟你們可是活到了兩個世界。”

我們走進裏間,看見了英子。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抹羞澀的笑容。很顯然我們的到來是讓她歡愉的,可那眼神分明又是躲閃的。我想她是真的好了,之所以躲閃是因爲她爲自己的境況覺出了某種自卑。畢竟,她曾經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

英子上身還是之前她最歡的那件淺黃色上衣,下面是灰色長褲。一頭漆黑的長髮紮成低馬尾服帖地垂在腦後。我們並排坐在牀沿上時,我注意到英子的臉上過早顯出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老態,她的眼角已然出現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難以想象,她清醒的時候得有多惆悵。

這時,她的母親端着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了。她母親一邊給我們拿西瓜,一邊告訴我們英子現在的情況就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避諱英子。

我正喫着西瓜,英子飛快地從她侄兒手裏奪過一塊被啃了一半的西瓜,硬往我手裏塞。這舉動讓我有些猝不及防,好在我很快就明白了。她是個病人,可她居然這麼熱切地讓我多喫,足見那時的她是認得我的。我接過了那塊西瓜,心裏難過的要命。她母親看見了這一幕,走過來滿是歉意地從我手裏拿走了那塊西瓜。

我們磕磕絆絆地交流着,我理解得了這種磕絆。畢竟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太多的東西,和一段似乎永遠也跨不過去的心門。正如她母親說的那樣,英子跟我們活在了兩個世界。我不知道在英子內心的世界裏,對過往、對我還有多少記憶。如果在英子的世界裏,那些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已隨風而去的話,我寧願她永遠活在那個世界。

女兒上初中的時候,我離開農場,來到了現在居住的這座小城。有一日,早已退休的父母說,他們在遛彎的時候見過英子。我知道後,連着幾天去了父親說的那個地方,果然見到了英子。

彼時的英子,變化倒是不大,可從她的眼神裏我已經不敢確定她還認不認得我了。

不久,我才知道英子的病情好轉以後,曾結過一次婚。對方是個長相標緻,很文氣的男人。只是性情跟英子有幾分相似,三十大幾也沒找到媳婦,就娶了英子。

我想象着假設英子的精神沒有出故障,那如此相似的他倆或許真的可以像天底下大部分沒有愛情的婚姻那樣白頭偕老。就如當初棄她而去的陳力那樣,即使只爲了事業違心地選擇一個醜女人,也一樣生子、一樣白頭。可這僅僅是假設,生活到底是實際的,它容不得你半點美化和假設。

起初的幾個月,小兩口的日子過的倒也相安無事。英子會按時做飯,也收拾屋子。雙方父母都鬆了口氣,可大凡過日子的誰家沒個鍋蓋碰着勺的時候。時間長了,兩人總會發生點矛盾。可偏巧他倆都是那種不善溝通的人,久而久之,小矛盾就成了大矛盾。況且英子的情況,精神上是負擔不了壓力的。

終於,有天睡到半夜醒來,英子拿起放在牀頭的掃牀刷朝丈夫的腦袋揮去。這頓劈頭蓋臉的攻擊把睡夢中的丈夫嚇蒙了。如此這般,幾次下來,男方人家不幹了,沒多久兩人就離了婚。

這時的英子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她的父母怕那孩子生下來後會拖累英子,直接帶她去做了引產。孩子做下來後是個男孩。

自那以後至今,又過去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也就是開頭我提到的意外又見到了英子。說到這裏,我的心裏五味雜陳。倘若英子當初不走進婚姻,病情會不會一直得到控制。退一步說,就算婚姻無法繼續下去,如果那個孩子活下來,要比我女兒還要大一點。那麼現在也工作了,而英子的世界如果有個新的生命、有點希望,興許她也會比現在要好很多呢?可世事難料,無論是她的父母、亦或任何人,誰又能知道未來的情形到底是怎樣呢。

年近不惑的這些年,我常常會想起那時的許多往事,想起那時的許多人。有好幾次,夜半醒來我都會想起那些曾經人云亦云、牆倒衆人推的人們。他們會不會也能在某個睡不着的夜裏,想起英子,對自己曾經的不善有過一點點的自責、有過偶爾的懺悔。

我寧願相信他們是有過的,因爲他們也曾善良。

後記:

前段時間,羅小花三十四歲的獨子突發心肌梗死離世了。我瞭解到的是,那孩子在電力系統上班,工資福利待遇都特別好。唯一遺憾的是,結婚七八年竟然沒有留下一個孩子。當時知道這消息後,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一句話:天道有輪迴,倉天饒過誰。

該說說英子當年的男友了,考上軍校的陳力沒多久就被部隊某位首長相中,畢業不久就做了首長家的女婿。那位新娘被他帶回來時我見過一次,儘管只是背影也足以看清那短小的身材極盡所能在橫向發展。五官據說也很不耐看,正應了那句話:這個世界所有免費的午餐,都在暗地裏早已標好了價碼。

還聽說,他的女兒因很不滿意自己的容貌,花大價錢做了整容。從基因學的角度講女孩的長相更多隨父親,可很顯然那孩子的長相沒有隨她父親。那一刻我想陳力這輩子,對自己選擇的人生一定也是心存遺憾的。至於孩子整容這件事,有形無形中似乎有些像是要人爲地抹去她父母當初結合的不磊落。可壓在她父親心裏曾經的事實,又豈是一次整容所能抹去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