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之題記

黃紀4719年十月二十二日,壬寅年辛亥月壬申日,西元2022年11月15日。餘今已四十有五,人生百載,過半已哉!內無學術之所出,外無鉅萬之所入,惟藏書千餘冊,於室內堆砌,時時翻閱,甚快哉!前日三五友聚談,至夜深方散,飲茶之餘,與言兒時事,頗感興致,促餘以筆記之。蓋餘年齒既長,發墮齒落,耳聾目昏,計日可待。加之日日瑣事纏身,恐時日久遠記憶減退而致事件模糊不可辨僞;當今資訊充耳塞目,或於不經意間混淆視聽而致事件非本原面目,失之真實,餘不願也。

餘本遼西柳城縣(今遼寧省凌源市)畢杖子村人,幼而多敏,長而頑劣。日日留連於田間地畔、雞窩狗舍、豬圈牛欄、炕頭場院、果園麥田;夜夜往返於東家西戶、南山北溝、左鄰右居、上鄉下集,無一日稍閒。耳聞老者口中種種故事趣聞、人情世故;目睹村人婚喪嫁娶、悲歡離合……於借閱村書之際、於偷柴割秸之時、於大雪三日不絕沒膝之深與三月不雨擔水抗旱保苗之間、於數九寒天出義務工挖梯田與交公糧肩扛車拉之間……竟一晃長成了一個十四歲、喫窮老子的半大小子。

畢杖子地處遼西,土地貧瘠,十年九旱。民風淳樸而又彪悍,善良而又狡黠,聰明而又愚笨,多義而又薄情,關愛孤寡而又恃強凌弱,雞鳴狗盜之時又顯君子之風,蠅營狗苟之處又現光明磊落之心……不一而足。未見良善終始者,亦未見狡獪終生者,總因時因事因人而變也。餘終日盤桓之中,或沾染些許習氣而不自知,然餘欣受之。此乃生養、滋潤、浸染、薰陶餘十數年之地,優劣自存於胸,未爲少棄者也。

彼時距建國僅三十餘年,農村仍隨處可見軍裝綠工裝藍等粗布衣裳,間或雜以的確良、喬其紗等新式服裝,若着此行於道中,則必嘆者如潮。收音機作爲“一響”雖不常見,村中尚有幾臺,並不致響而門庭若市了。作爲婚娶必備之其餘“三轉”,則爲成人之物,嚴禁童子染指也。屋內傢俱,多爲本村木匠所打,似無明清之厚重精美傳承,而自具盛裝之簡樸實用,油以紅漆,搽以雞油,陽光穿透窗紙,漫渙出紅燦燦一片,使人如坐蓮臺,如墜夢裏。櫃子、箱子、桌子、凳子,俱以其各自姿態,站立在梆硬而平整的黃泥地上,履行着守衛衣服、糧食、瓜果之責。某個深夜,星已累人已睡,忽而傳來吱吱吱耗子打架聲,繼而簌簌簌穀子落地成堆聲,由大及小,縷縷不絕。母拍炕沿嚇走耗子,起身打燈揉紙一團,下地趿鞋,搬凳子、移尿盆、撩櫃簾,蹲至櫃底處,手捏紙團往上頂,起身時,谷不落,聲已絕。復搬凳子移尿盆回原處,上炕鑽被窩閉燈起鼾聲。此種事多如牛毛,屢見不鮮見怪不怪也。

由土坯、石頭、紅磚、青磚搭就竈臺上之生鐵大鍋內,霧氣蒸騰,穿過屋檐;煙囪立於屋頂一側,徐徐吐出黑煙、青煙、白煙,或濃或淡;伴着米香、菜香、肉香,升至半空,混成一片,形成一個圓頂,穹廬般、鍋蓋般,飄飄蕩蕩。風吹不散,雨淋不溼,霜打不萎,冰凍不凝。整日整夜飄着、飄着,俯視着,眼裏盡皆聚散離合;傾聽着,心中滿是三長兩短。她不聲張,亦無動作,浮在那裏,沉默安靜。你擡頭看她,她便隱身不見;你伸手摸她,她便含羞避讓;你開口喊她,她便借南方青山之口答你;當你爬至南山之巔、北溝之底、東崗之上、西坡之腹,她便又現身出來,如穹廬般、鍋蓋般,將整個村莊,庇護於她的身體之下、懷抱之中。心懷悲憫、眼含柔情,看着她的孩子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積年累月,嫋嫋不斷。

耘菩初稿於長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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