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濃墨繪丹青(散記式自傳小說之四)

每當我聽到臺灣校園歌曲《故鄉的雲》,就會想起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在長江北岸,那是三江交匯的地方,故稱爲“三江營”。

三江營水面遼闊,浩瀚似海,江南岸矗立着一座五峯山,有五個山頭。東山頭腳下,一塊巉巖狀似烏龜,巨大的龜頭伸向江北。鄉間人說,江南富庶江北窮,烏龜把江北喫空了,把屎拉在江南,江南的石頭縫裏都能長出好莊稼。

然而三江營卻不是一個窮地方,水網縱橫,稻田成片,而且風景秀麗,風光旖旎。唐朝大詩人張若虛是本地人,他把自己家鄉的美寫在那首膾炙人口的“唐詩裏的唐詩”《春江花月夜》裏。

南京解放,爺爺在玄武門經營的產業全部被國家沒收,全家人護着病中的爺爺回到老家三江營。我在故鄉楊涵小學上完初小,到中閘小學上高小。一條南北流向的白塔河流經楊涵小學和中閘小學,從三江營河口注入長江。

我家的莊子叫張家大院,十幾戶人家,除我家外全都姓張, 或許這正是張若虛的故里所在吧。張家大院東邊有一個尼姑庵叫慈雲庵,庵里老尼姑七十多歲了,四世同堂,最小的十一歲,叫雪葵,在楊涵小學上二年級。我和前莊的李兆生在中閘小學上六年級,每天早上,和雪葵在慈雲庵門前聚齊,三個人一起去上學。我倆先把雪葵送到楊涵小學門口,然後登上白塔河大堤,步行三公里,到達中閘小學。

雪葵摸樣兒很乖,留着比男孩子長一些的短髮,穿着花衣裳,臉兒紅樸樸的。調皮的兆生剪了一個小和尚悄悄地貼在她的後背,我們裝成無事一樣唱起《小尼姑下山》的戲文。

“日落西山天色昏,

小和尚和小尼姑出了山門。

尼姑妹妹在前頭走啊,

和尚哥哥在後頭跟。

小和尚,貓抓心,

擠眉弄眼發了聲。

“尼僧妹妹你聽真……”

“小和尚你嚕的不嗦說什麼(方言men)

……”

“你壞,你壞!”雪葵轉過身追打兆生。兆生跑得比兔子還快,老遠對着雪葵繼續唱:

“前頭有個小夜店,

我給你端來洗腳水和洗腳盆!”

在白塔河大堤上,我們迎來冉冉升起的朝陽。紅霞滿天,金光萬道,沐浴在霞光裏的兩個少年,豪情萬丈,好像自己就是宇宙的主人!

下午,我們走出校門,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西天的五彩雲朵染紅了半個天空,像東海的蝦兵蟹將在操練,又像皇宮裏的繽妃在炫舞。故鄉的雲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雲!

三江營向北五里,就是《春江花月夜》裏“町上白沙看不見”的白沙鎮。白沙鎮是揚州和泰州之間的重鎮,是中國歷史文化古鎮。蜿蜒曲折的白塔河從鎮西流過,河上架有一座大橋,橋身高大,玉欄綠瓦,氣勢恢宏,堪比瘦西湖的五亭橋。起名“白塔橋”,橋下就是白塔河。

白沙鎮西行二里,有一座唐代古剎,叫“開元寺”,是鑑真出家剃度之所。廟前有四棵銀杏樹,樹冠如傘,高大入雲,是飛機航拍的地標。開元寺往西五里,就是縣城仙女廟,是鑑真和尚的出生地。

鑑真雲遊四方,來到揚州平山堂當上平山堂住持。鑑真從揚州寶塔彎啓航東渡,六次都沒有成功,颱風把船刮到海南三亞的小洞天,十萬八千里!

鑑真率衆弟子在海南墾荒種地,修復蠻荒,是海南人的祖先。後來鑑真從三亞成功渡海,到達日本奈良,在東土傳播大唐文化,日本人對鑑真頂禮膜拜。兩千年千禧年,鑑真塑像回揚州“探親”,揚州萬人空巷。

白沙鎮東邊有一個嘶馬鎮,鎮名來源於岳飛的高頭大馬巨型雕塑。嘶馬鎮南,是一片一望無邊的“沙窪”。當年岳飛抗金兵,駐紮在嘶馬,命軍士用戰馬拉着砍下來的樹枝,在沙窪裏奔跑,揚起沙塵,遮天蔽日,嚇得金兀朮望風披靡。

我和兆生考進南大附中,初中畢業後他升了高中,我不忍母親含辛茹苦供我上學,報考了包食宿、費用全免的中專南京機校。那時候升學很難,機校七個半取一個,我不但被錄取,還被學校指定爲機一〇四班的班長。

兆生高中畢業的時候,正趕上轟動全國的上山下鄉運動。兆生品學兼優,在學校入了黨,率先報名回家鄉務農。

記得五四年發大水,家裏滿是水,螃蟹爬到牀上。水退了,我們做成逮螃蟹的兜網,網兜中間綁一塊青蛙肉,下到河裏,不一會提上來看,一隻大閘蟹正盤踞在網中貪喫美食哩!

網兜多數提上來是空網,有時候竟有兩隻糾纏在一起。有一次,網兜裏竟出現了三隻螃蟹,那高興的勁兒,大喊大叫,恨不得讓全莊的人都知道。

後來我們又發明了一種“竹鉗”,兩根竹片中間鑽一個洞,插上洋釘,就成了一把竹子做的“剪刀”。剪刀前面還要鋸上幾個“狗牙”,杈住一條蛇也休想逃脫。

我興匆匆地拿着“竹剪”到稻田裏去逮黃鱔,”嗖”一聲杈下去,一條又粗又長的黃鱔就成了戰利品。

兆生回到家鄉,很快就當上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他點子多,劃了十幾畝水田,辦起了釣螃蟹、逮黃鱔的遊樂項目,吸引了來自揚州、泰州衆多的遊玩家。

三江營科學種地,豐衣足食,兆生被提拔到白沙鎮任副鎮長。他領着一個小隊,改良沙窪,栽上了千畝水蜜桃。桃子紅了,一車車遠到南京、上海,優質優價,成了搶手貨,一下子賺不少。

對兆生來說,農村真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裏大有作爲。他又把開元寺擴建裝修,建了一個九層塔,豎起一尊十八米高的觀音像,把廟前的沼澤地挖成一個小湖,成了一個宗教旅遊聖地。七葷八素全有,盪舟釣魚打麻將,節假日一到,景區人頭攢動。

那時候,雪葵已經在白沙中學畢業,出落得如花似玉。兆生“三顧茅廬”,請雪葵到他辦公室當祕書。竊!一個小小的副鎮長還配祕書,沒聽說過!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到半年,祕書成了鄉長的未婚妻。我每年春節都回家過年,大年三十,洞房花燭夜,白沙鎮人奔走相告,年輕人來鬧洞房,兆生一分錢禮不收,大宴三天,九九八十一桌,兆生的副鎮長被撤職。

撤職歸撤職,工作還是照樣幹。兆生請我喝酒,新娘子把盞,悄悄對我說:“香林哥,我等了你八年!”我說,“兆生有出息,你滿世界打遍燈籠難找到啊!”

改革開放的春風盪滌着神州大地,兆生被提拔爲副縣長。他分工主抓工業,又出大手筆,在白沙鎮北設縣經濟開發區,給遠在美國的朗清寫了一封信。

朗清是雪葵的師父,在白沙鎮繡花廠上班。老尼姑對她管教很嚴,在廠裏不許跟男人說話,下班後不許在外邊逗留,半月給她剃度一次,以至朗清的髮根很旺,頭皮泛青。

當年學校升學率很低,許多小學畢業生無學可上,鎮上辦起一個補習班,選址在慈雲庵。孩子們熱情似火,推倒泥菩薩,拆掉黃經幡,老尼姑哭得呼天嗆地。朗清趁機“革命”,不再去上班,跟着學生們在補習班上課,準備考中學。她留起了長髮,穿上女孩裙子,一頭秀髮,烏烏泱泱,身段苗條,娉娉婷婷,一個美人胚子。

朗清在白沙中學畢業,進了揚州刺繡研究所。她心靈手巧,繡花一絕,設計的圖案獲得大獎。一個旅美華僑慕名而來,認她做乾女兒。

朗清到了美國,華僑富商車禍身亡,她繼承了一筆遺產。九一年我去洛杉磯參加國際機牀展,朗清希望我留在美國,在我的名下存了五十萬保證金,要給我辦綠卡,我堅拒不從。這麼多年,我們斷了聯繫。這一次,兆生一封信,竟然把這隻金鳳凰引了過來,回到久違故鄉。

朗清把美國的產業全部出讓,在開發區建了五萬平方米的廠房,又蓋了一棟別墅。我退休後回到故鄉,把原來的祖宅重新修繕,葉落歸根。朗清聘我擔任企業的總經理,她自任董事長,朝夕相處,圓了年輕時候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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