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衛老王(小說)

  老王今年整整七十歲。

  六年前老王來公司做了一名門衛。

  老王名叫王常拴,人老實,勤快,認真負責,除了做好門衛外,公司的一些零雜活,別人一喊就去幫忙。

  老王懂一些廚藝,每逢公司人員多或工人晚上加班,老王就會跑過去給廚房師傅搭把手,深受公司老闆和員工的喜歡。

  老王待人熱情,公司人員每天早上或晚上上下班,老王總是站在傳達室門旁向人們打着招呼。

  “早上好,經理”。

  “曹會計,慢走”。

  “房隊長,你的快遞。”

  ......

  公司年長的一些員工稱老王爲王師傅。

  公司年輕的一些員工稱老王爲王大爺。

  公司是專門生產預製和安裝橋樑的,承攬濟徐高速、跨湖高速、市外環高架等工程,一旦施工各種生產設備,如架橋機、龍門吊、運輸車輛都會運到施工現場。

  這時候偌大的公司除了幾間辦公室外,還有倉庫裏所剩下的一些舊設備和配件,老王總是幫着倉管整理得井然有序。

  公司廠區、大門兩旁,每天老王總是早早地起來打掃得乾乾淨淨。

  公司東南角有一片空地,每到春天和秋天,老王還會把地整的平平地種上一些青菜,如大蔥、豆角、黃瓜、冬瓜等供公司員工食用,有時青菜豐收時還會叫人捎到工地上。別人勸他:“你一個門衛看好大門就行了,幹嘛還要幹這麼多?”

  老王總是嘿嘿一笑“閒着也是閒着,多幹些活還能鍛鍊身體呢。”

  老王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老闆信得過咱,咱就應該替老闆守好家看好門。

  有一年春天,公司在外地承攬了一些工程,偌大的公司只有老王一個人在家守攤。

  那年春天正值廢舊鋼材暴漲,一個收廢鋼材的販子看到公司院裏存放着一些舊的鋼材還有報廢的設備,想通過老王收購走,老王沒同意。

  晚上那人又通過關係找到老王並送來一條煙和一箱酒,被老王拒之門外。

  事後那中間人找到老王並向老王道了歉。

  這就是老王。

  老王老家是黃河北的,距公司二百多里路,十年前跟着一夥人來到了公司。那時的公司正在修建一條高速公路,急需大批工人。老王被安排到預製梁廠做商砼振搗工作。臨近工程結束時,老王被運輸車輛擠着了小腿,造成了小腿骨折,好在救治及時沒留下後遺症。

  經過兩個多月的治療恢復,公司除了給老王應付的一些醫藥費、誤工費、生活費外還多給了老王兩萬元。

  老王被公司老闆的舉動感動了,說不願意回家,願意在公司裏繼續幹下去,哪怕少掙錢,幹一些輕來輕去的活也願意。

  正巧公司的那位門衛家中有事辭職不幹了,老王就接替了他,當上了門衛。

  據老王講他老伴死的早,有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工作。

  問他這麼大歲數了,也該回家享福啦?

  老王說:“兒女家都住得很遠。”

  再問:“就目前交通這麼發達,再遠的路程還算遠嗎?”

  老王不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再問:“這幾年,你也沒回過家,兒女不想你嗎?再說了你也不想你兒女?你不方便回家,你兒女也沒有來看過你啊?”

  老王還是不回答。

  再問,就會發現老王一臉的無奈,甚至會發出唉聲嘆氣的聲音。

  人們不再問了,只知道這個勤快的老王心裏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心事。

  老王變得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

  曾有一段時間,一向滴酒不沾的老王也喜歡上了喝酒。

  有時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常常站在公司院內喃喃自語。

  有一次老王竟然向老闆提出辭職不幹。

  是公司給老王的待遇低?

  不是。

  是公司員工欺負了老王?

  不是。

  究其原因老王不說。

  漸漸地老王在員工的心目中成爲一個謎團。

  今年春節期間,由於疫情公司放假,我住進公司。

  大年三十晚上,我和老王在傳達室,一邊拉着家常,一邊欣賞着電視上的春節節目。

  期間我給家人打了個電話,用手機向親戚好友逐一拜年,並送上祝福的話語。

  我問老王:“王師傅,你怎麼沒給兒子、女兒通個電話?”

  老王說:“通了,女兒、兒子都很好。”

  我知道老王在撒謊沒再問下去。

  由於疫情沒能回家團圓,多少心裏有些惆悵,但爲響應政府號召,不走動也是爲國家做貢獻,再說了還有王師傅的陪伴。

  我建議:“王師傅,今天晚上咱倆多多少少地喝上一點酒,一是爲了過節高興高興,二是公司老闆囑咐讓我好好陪你,你有什麼難處儘管提出來。”

  聽到這裏,老王好像受寵若驚,一直在說:“沒什麼難處,沒什麼難處,謝謝公司領導的關心。”

  我說:“那今晚咱倆就喝點?”

  “喝點。”

  沒想到老王這麼痛快地答覆了,並說道:“我也正有此意。”

  我愕然了,王師傅這要大開酒戒啊。

  在我回到辦公室取酒的時候,老王已經把一盤青椒肉絲和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擺放在桌子上。

  我把酒瓶打開給老王斟滿一小杯後說道:“過節圖個高興,舒服,咱可不能貪杯。”

  老王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和老王邊喝邊嘮,邊嘮邊喝。

  由於我和老王談得投機,不一會兒我倆失去自控能力,酒越喝越多。漸漸地我和老王都有了些醉意,話也越來越多。

  最後老王竟一連串的長嘆,接着老淚縱橫。說:“兄弟,這些年我說的女兒、兒子都在外地上班,那是騙你們的,其實兒女們都在家種地,逢年過節他們想過來看我,或想接我回家,可我不答應,要是他們來,我就說死給他們看,老伴其實是在十年前就因精神病走失了,直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更加愕然了。

  老王說:“我這一輩子愧對兩個人,一個是我姐姐,另一個是我老伴,我對不起她們,我內疚,到死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老王家住黃河北,祖輩三代單傳,到老王時已經是第四代了,爹孃爲了留住他給他起了個名叫“拴”,意思是拴住他。

  爹一輩子膽小怕事,與世無爭。

  那一年夏天黃河決口,河水氾濫,方圓一百多公里,洪澇成災。秋後的莊稼顆粒無收,原指望秋後的一點玉米、紅薯能熬過秋、捱過年,也成了泡影。

  爹孃把家裏僅有的一點糧食留給拴的爺爺和奶奶。

  爹孃把居住的兩間老土屋子的門和窗用土坯堵得嚴嚴的,然後用泥巴糊了一遍又一遍,和莊子裏大部分人一起外出要飯。

  說是去山西投奔一個遠房的親戚。

  那一年拴十歲,姐姐十三。

  不知道是爺爺把這個遠方親戚的地址記錯了,還是爹孃走錯方向,反正來到山西這個叫狗毛莊的莊子竟沒有找到那個遠方親戚。

  居住在這裏的人喫飽飯還是不成問題的。

  走了三天兩夜又坐火車坐了一天的路程纔到這個莊。

  就這樣一家四口人就住在了這個半山腰叫狗毛莊的村子裏。

  這個莊上有一家生活過得比較殷實的大戶收留了他們一家。

  安頓下來後,娘給這家大戶剝葦子編席,爹給另一家大戶磨豆腐。姐姐和拴除了給大戶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外,還常常在附近的莊子裏要些饅頭和雜糧。

  這年冬天,天冷得出奇,天空中時不時飄着雪花。

  姐姐和拴要的饅頭往往要用編織袋包實包嚴放在冰雪地裏凍着,以備過年回家時帶上。

  進入臘月,莊裏的人們開始過油蒸饅頭準備年貨了。

  姐姐和拴爲要更多的饅頭,往往天不亮就走十幾裏的山路,東一莊西一莊,挨家挨戶,一口一個大爺,一口一個大娘。

  姐姐嘴甜,往往天一擦黑姐弟倆就帶着裝滿饅頭的布袋趕回家。

  姐姐爲了照顧拴,碰上莊裏大戶人家辦喜事或者喪事總要一些好的飯菜,除留給爹孃外,都留給拴喫,她自己從來不喫一口。

  這一天已進入臘月二十,天空中依舊飄着雪花,一大早姐姐領着拴又要出門,被爹孃攔住。

  可倔犟的姐姐說:“臨近年關,好要些,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爹孃同意了,囑咐姐姐:“一定要看好弟弟,別走的太遠,雪下的這麼大,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回來,省得爹孃擔心。”

  爹孃還說:“等到雪一停咱們就可以回家過年了。”

  那一天不知咋的,整整一上午姐弟倆沒要上一點東西。

  想起出門時爹孃說的話,姐姐和拴往回趕。

  冬天的夜來得早,再加上紛紛飄落的雪花,遠處和近處一片灰濛濛的。白愷愷的大雪覆蓋整個大地,分不清哪是路、哪是莊、哪是地了。

  又冷又餓的姐弟倆,毫無目標地往前摸索着走。

  雪越下越大,姐弟倆已經分不出來時的路了。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當姐弟倆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還是在原來的老地方。

  拴嚇哭了,姐姐一邊緊緊地抓着拴的手,一邊安慰着他。

  正當姐弟倆絕望時,從對面走過來幾個人。

  姐弟倆像遇到救星一樣,姐姐跪在雪地裏,向那幾個人求救。

  其中一個人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姐姐和拴,突然大聲說道:“就是這個小子偷了我家地窯裏的紅薯。”隨後幾個人不由分說就將拴扭住,並用繩子捆住了拴。

  姐弟倆被這夥人的舉動嚇呆了,突然姐姐大聲叫起來,與那夥人爭執並說道:“我們沒有偷你家的東西,你們純粹是賴我們。”

  說完姐姐向其中的一個人撲過去,緊緊地用嘴咬住那個捆拴人的手。

  那人急了,猛地用腳踹在姐姐肚子上並大聲嚷道:“再不承認,連你也抓走。”

  姐姐倒退了幾步,坐在雪地裏雙手捂着肚子,不一會豆大的汗珠順着姐姐的臉流下來。

  然而那夥人並沒有停止對拴的捆綁,只見姐姐猛地站在起來,“撲通”跪在那夥人面前:“求求你們了,我和弟弟真的沒有偷過你們家的東西。”

  雪越下越大,刺骨的風像刀子一樣,四周一片白茫茫,姐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姐姐哀求着。

  姐姐的疼痛和哀求聲並沒有打動那夥人。

  眼看着拴被那一夥人捆綁後帶走了。

  姐姐又撲向那個人,緊緊地抱住那個人的大腿,哭着說道:“東西是我偷的,你們放了弟弟吧。”那個人用手電筒重新照了照姐姐,說道:“好吧,把那個小子放了,把這個女的帶走。”

  說完那人狠狠的又向拴身上踹了一腳:“小子,算你命大。”

  倒在雪地裏的拴眼巴巴的看着姐姐被那夥人帶走了。

  又餓又冷的拴倒在雪地裏,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爹孃找到拴的時候,拴已經奄奄一息了。

  躺在娘懷裏的拴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爹蹲在旁一動不動,臉色蒼白。

  孃的兩隻眼腫的像桃似的。

  娘爲尋找姐姐和拴遭受到了奇恥大辱。

  娘想尋死。但看到老實巴交的男人和一雙兒女,只好將這奇恥大辱埋在心底。

  那天,從姐弟倆一出門,孃的心總是吊着,生怕姐姐和拴出事,後悔當時沒有攔住姐姐和拴。

  天一過午,爹和娘就坐臥不安,幾次想出門尋找姐弟倆,但在這茫茫的大雪天裏,也不知往哪裏去尋找?

  自從拴一家四口來到這個莊上,除了姐姐和拴常出門要飯,爹和娘幾乎沒有出過莊。

  天漸漸的黑下來,爹孃更是着急,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娘只有委屈求人。

  娘是去求莊子一大戶人家。

  傍晚娘來到這家大戶人家。

  這家大戶人家當家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糟老頭子,見娘長得清秀且有幾分姿色,頓時起了歹心。望着娘陰笑着:“可以幫忙,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娘明白這個糟老頭的心思。

  望着院子裏那飄着的鵝毛大雪,再想想兩個孩子不知死活,娘委屈的答應了。

  拴找到了,姐姐不見了。

  三天後姐姐回來了,披頭散髮,滿身污垢。原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變得呆滯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望着回來的姐姐,爹孃抱着姐姐痛哭起來。問起:“這是咋地?”

  姐姐只是傻傻的笑,或是大哭一陣,要不就像木頭一樣呆呆的坐着。

  三天裏,到底在姐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姐姐自己心裏知道,姐姐的心在流淚,在滴血。

  娘受不了了,想去官府報案。

  膽小怕事的爹生怕再節外生枝,苦苦地哀求娘:“別再惹事了,閨女能活着回來就不錯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啊。快過年了,咱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回家就行了,再說了,家裏還有爹和娘等着咱回家呢。”

  娘無語了。

  這就樣拴一家四口又回到了老家。

  回到老家後才知道,拴的爺爺和奶奶已經雙雙餓死在老屋子裏。被好心的鄰居掩埋了。

  爹從此以後,像變了一個人,整天只知道幹活還是幹活,家中的一切事情好像與他無關。

  娘心疼爹,勸爹。但娘勸不了爹心裏去。

  一年後爹病逝在牀上。

  爹是帶着滿腹的心思走的。

  爹臨走的那天晚上好像又變回了從前,嘴裏絮絮叨叨的說着什麼。

  娘和姐姐、拴圍在爹身旁。

  爹對娘說:“我們一家三輩單傳,拴是我們王家唯一的希望,一定要把拴拉扯成人,不要叫老王家斷後,要不然我會死不瞑目的。”

  爹對姐姐說:“閨女,你受的苦和罪爹心裏都明白,但爹膽小怕事,只能委屈你孩子,你就這麼一個弟弟,將來你出嫁後,回到孃家也有個說話的啊。”

  那天姐姐也出奇的明白,和正常人一樣,看着爹流着眼淚不住的點頭,說:“爹,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拴。”

  一連串的打擊,娘也承受不住了,整天以淚洗面,哭瞎了雙眼。

  在一個深夜裏,娘起來小便時不慎被東西絆倒,後腦勺碰在一塊磚頭上。

  娘就這樣走了。

  從此拴和姐姐相依爲命。

  在那個連肚子都填不飽、喫飯都成問題的年代裏,姐弟倆哪有閒錢給姐姐治病?

  姐姐的病越來越嚴重,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發呆,有時還會手裏拿着某一樣東西對着某一個地方,有時指,有時跺着腳,牙咬得咯咯響,不停地詛咒着什麼。看那個架勢,只有對那個東西進行千刀萬刮,方解姐姐心頭之恨。

  姐姐因受到刺激患上了精神病。

  姐那年二十,拴十七。

  那年秋天十七歲的拴作爲村裏的青壯勞力,被派到遠離家一百多公里的沙縣去修引水大壩。

  拴放心不下姐姐,但又沒辦法。

  拴把姐姐託付給鄰居,並告訴鄰居:回來後,把挖河工掙到的工分分一半給鄰居。

  沒想到,在拴走後的第三天,姐姐掉進了溝渠裏淹死了。

  聽鄰居講,那天喫過午飯後,姐姐非得去工地找拴。姐姐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拴在河工上生病了,姐姐要去看他。

  鄰居不讓去,姐姐大哭起來。

  無奈之下,鄰居只好哄着姐姐,等明天一塊去。

  沒想到第二天鄰居喊姐姐喫飯時,發現姐姐不見了。

  於是鄰居就順着去河工的路找。

  在離家不遠的一條河溝裏發現姐姐的屍體。姐姐是在夜裏去尋找拴,不小心滑到溝渠裏淹死的。

  打撈起姐姐的屍體時,姐姐的懷裏還緊緊地抱着拴沒有穿過的一件衣服。

  聞聽噩耗的拴從河工趕回家,在姐姐屍體前,長跪不起,並用手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臉說道:“是我害了姐姐。”

  無依無靠的拴變得不愛說話,身旁沒有一位親人了。

  拴曾經想過死,跟着爹孃和姐姐去。

  但爹臨走時說的話,和姐姐一切一切的付出都是爲了自己。

  爲了爹孃和姐姐,拴咬牙堅持活了下來。

  拴到了二十歲的時候,跟着一個遠房親戚去了東北。在下火車站時與那個親戚走散了。沒辦法,拴只好跟着另一班人來到一個叫三里屯的林場做伐木工人。

  東北的冬天特別寒冷,有時會達到零下三四十度。拴和其他人一樣,白天在山裏踏着厚厚的積雪伐木。有的樹木粗得兩個人的胳膊都抱不過來。往山下運木材完全是靠着肩扛手擡。

  拴的手上和腳上起了厚厚的一層繭子。

  然而這些對拴來說都不算什麼,最難熬的就是夜裏,雖然拴和工友們睡的是火炕,但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時不時會肆無忌憚從簡易的住房外鑽進來,噬咬着每個工人。

  別的工友或是爺倆或是親戚或是一個村裏的,相互都有個伴,而拴孤身一人。

  拴常常夜裏睡下又坐起,坐起又睡下。

  拴總是幻想着過了春節後,到了春天就離開這裏,再去別的地方找一份工作。可到了春天他又捨不得,因爲在這個大山深處,他舉目無親。

  漸漸的,拴也和這些工友們融爲一體了,拴知道,這裏的伐木工人大部分都是從關裏來到這裏的。

  一晃兩年過去了。

  兩年來,一個女人走進了拴的生活裏。

  她叫蘭,是本地人,在林場食堂做一名勤雜工,是一個啞巴。

  俗話說十個啞巴九個精,這是真的。

  別看蘭是個啞巴,但蘭的心是細緻的。

  蘭早就注意到拴了,從別人那裏打聽到,拴也是來自關裏的。

  蘭喜歡拴這個憨厚實在的大小夥子。

  蘭負責在食堂給工人們打飯,每當拴去食堂打飯,蘭總是有意無意多給拴打些飯。

  蘭知道這種伐木的活,是個苦力的活,若喫不飽肚子那是撐不住的。

  起先拴並沒有在意蘭的這些舉動。

  因爲拴對這些事情想都不敢想。

  臨過春節的時候拴才知道,蘭是喜歡自己的。

  那年快要過春節了,一連幾天的暴雪,把山給封住了,工人們放假住在林場。

  林場爲了犒勞這些工人,殺了兩頭大豬。自從進入臘月,天天豬肉燉粉條。

  一天中午,拴正和工友們在宿舍裏嘮嗑,蘭找到了拴並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用毛巾包裹嚴實的布包,打開後是一個剛剛煮熟的豬耳朵,還冒着熱氣呢。

  拴從蘭的這些舉動和眼神中看出了蘭是喜歡自己的。

  就這樣,漸漸的,兩個人的心走在了一起。

  蘭二十二歲,和拴同歲,是個孤兒,爹孃得了一場大病一年間相繼去世。是蘭的一個表叔在林場上班收留了蘭,並叫蘭在林場食堂幹些雜活。

  一次拴和幾位工友在往山下擡木頭時,由於山上積雪凍成的冰,路滑,一下子幾個工友都被木頭壓在身上。

  拴的傷勢最重,住進了醫院,是蘭主動來到醫院照顧拴。

  整整三個月,蘭給拴端喫端喝,擦屎倒尿,由於搶救及時,加上蘭的細心照料,拴恢復的很快。

  在拴剛送進醫院的時候,由於傷勢過重,造成大量的出血,需要拴的家屬簽字,蘭毅然在醫院通知單上籤上了字。

  拴需要輸血,蘭打着手勢向醫生提出用她的血,經醫院化驗,蘭的血型和拴的血型相配。

  蘭給了拴第二次生命。

  拴知道這些,心裏感激着蘭。

  拴常常在想,自己的命雖然苦些,但是這一輩子除了爹孃和死去的姐姐外,又遇到了蘭。

  拴和蘭的事被整個林場知道了。

  蘭的表叔同意蘭和拴的結合。

  拴和蘭兩人回到老家。

  沒有熱鬧的婚禮和儀式。

  蘭和拴把居住的兩間老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

  掉落的牆皮又被兩人用泥巴糊了一遍又一遍。

  就這樣兩個苦命的人走到一起了。

  別看蘭是個啞巴,但心靈手巧,各種農活樣樣精通,家裏家外收拾得乾乾淨淨。

  爲了增加家裏的經濟收入,蘭學會了編席,搓繩、打草包。常常白天在生產隊幹一天活,晚上還要編席,打包到深夜。

  漸漸的,日子有了起色。

  蘭心地善良,左鄰右舍誰家有事她總是跑在前頭。

  人們誇獎蘭,讚美蘭,說拴找了個好媳婦,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是啊,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啊?”拴有事沒事常常坐在院裏子這樣想。

  拴心疼蘭:“別這麼勞累了,累壞了身體咋辦?”

  蘭笑笑打着手勢告訴拴:“自己的身體好,不礙事,過日子就得這樣。”

  蘭也心疼拴,除了在生活上照顧好拴外,家裏的一切的活蘭總是搶着幹。

  隨着一雙兒女的出世,蘭更像一個上足發條的時鐘,爲這個家不停地旋轉着、操持着。

  進入八十年代,村裏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制,拴家分到了六畝責任田。

  隨着市場經濟的開放,允許一些人先富起來。蘭頭腦靈活,除了照顧好一雙兒女和種好幾畝責任田外,蘭還和拴做起小買賣。用手裏的積蓄購買了一輛機動三輪車,農忙時用於地裏莊稼,農閒時趕會攆集搞一些青菜批發、糧食販運,有時候還會賣些布匹。

  蘭曾經去過徐州,下過臨沂。

  拴和蘭風裏來雨裏去,日子越過越紅火。

  沒幾年蘭和拴把爹孃留下的兩間土屋子扒掉,蓋起四間青磚紅瓦的大瓦房,成爲全村第一個蓋磚瓦房的人家。

  左鄰右舍很是羨慕,直誇蘭。蘭成爲全村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了。

  拴更是高興,常常獨自喝點小酒。酒後總是抱着蘭在院子裏轉上幾圈。

  高興之餘,拴也會想起死去的爹孃和姐姐,有時竟淚流滿面。

  特別是對姐姐,拴更是心中內疚。爲了保護他,姐姐受盡了凌辱。爲了去河工找他,竟淹死在去找他的路上。

  一次拴和蘭領着兩個孩子在清明節給爹孃上墳,拴竟嚎啕大哭,對着爹孃的墳連磕數頭,嘴裏說道:“爹、娘,是你們二老給咱家修來的福,帶來了這麼好的媳婦,現在我也兒女雙全了,請爹孃放心。”

  之後,拴又來到姐姐的墳前(沒出嫁的閨女死後不能上祖墳),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姐姐,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起你,現在弟弟手裏有錢了,過上了好日子,弟弟給你送錢來了。”

  十幾年過去了,這期間女兒出嫁了,也給兒子在縣城購買房子並結婚成家。

  二〇〇五年,已步入天命之年的拴和蘭本該在老家享享清福,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有料想到的事情發生了,令拴措手不及。

  那天拴和蘭去參加一個親戚的喪事,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臨近半夜突然蘭出現頭暈乾噦。拴以爲蘭是在喫東西的時候,是不是食物中毒?於是便到村衛生室進行治療。

  待到天亮時,蘭又出現像高燒燒的一樣胡言亂語,並且手還時不時伸在半空抓撓着什麼?

  拴嚇壞了,急忙叫兒子驅車去縣醫院,初步診斷蘭患上了精神病。

  拴愕然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患上精神病就患上精神病呢?

  從此拴就陪着蘭四處求醫,去過市精神病院,到過省醫院。積蓄的錢花光了,可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

  經省醫院專家診斷:“蘭是患有遺傳性的精神病,這種病是無法根除的,只能用藥物來緩解發病的次數,怕氣怕累,任何一樣東西都可能引起她的不滿而生氣,導致發病次數的增加。

  天哪,這又是咋的啦,拴緊緊地抱着蘭在哭泣。

  爲了怕蘭出現意外,拴每天都不離蘭的身旁,生怕蘭有什麼閃失。

  拴心疼蘭感激蘭,拴知道現在家中的一切一切都是蘭帶給的。

  拴不能沒有蘭,他曾想過如果蘭哪天不在了,拴也要跟她去。

  蘭曾幾次獨自出走。

  第一次是一個秋後,拴領着蘭去地裏幫助兒子收割稻子,爲了讓蘭在自己的視線裏,拴讓蘭在地頭上坐着。當拴割完一趟稻子回過頭來,發現蘭不見了。

  拴急忙叫起兒子四處尋找,在離稻田地約有一公里的深溝渠旁找到蘭,只見蘭望着溝渠裏的水發呆。

  看到此時的蘭,拴心疼的流下了眼淚,忙用車子把蘭馱回了家。

  第二次蘭出走,是在一個早上,那天拴睡過了頭,醒來的時候發現蘭不見了,院子的大門敞開着,拴急忙喊起左鄰右舍幫忙找蘭。

  一天一夜過去了,衆人沒有找到蘭。

  第二天中午時,蘭回家了,令拴和家人們高興。

  問起蘭,蘭只是笑了笑。

  第三次出走,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

  也是這一次的出走,使拴落下了終身的遺憾。

  那幾天不知咋的,蘭出奇的比以往好多了,像正常人一樣,收拾着家務。

  拴不讓蘭幹。

  蘭打着手勢:“非要幹。”並用手指指自己還不住的點點頭,意思是說:“我身體好着呢 ”

  拴放下心來了,不斷的暗暗祈禱,蘭會出現奇蹟,像以前一樣無病無殃。

  拴和蘭曾經打着手勢,擊掌爲準,一起活到八十八。

  那天晚上,天冷得出奇,也黑得出奇。

  喫過晚飯的拴和蘭坐在牀沿上看電視,蘭說要去廁所小便。

  拴說:“快去快回。”並隨口叫了一聲兒子:“看着你的母親。”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又過去了。

  拴猛地想起蘭,起身走到院子裏發現蘭又不見了。

  拴和兒子及村裏的老少爺們近百十口人連夜四處尋找。

  第二天,拴又來到鎮派出所報了案。

  鎮派出所又通過縣公安局向四周縣市區發佈了協查尋找蘭的佈告。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拴沒有得到蘭的任何消息。

  拴等不住了,踏上了尋找蘭的路。

  手裏沒有了盤纏,拴一邊打工一邊四處打聽。

  十幾年過去了,蘭還是沒有音信。

  這叫拴好傷心好難過,他後悔,後悔那天晚上爲什麼不陪着蘭。他對不起蘭,到現在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說到這裏老王已是滿臉的淚水。

  聽到這裏,我深爲老王這一生的不易感到心痛。

  也爲蘭的出走至今無音信而感到惋惜。

  我不停地安慰着老王:“要想開些。”

  老王也不住地點點頭,說:“大兄弟,我終於把壓在我心裏這麼多年的心思全部說給了你聽,現在我的心比前敞快多了,是啊,人死不能復活,咱活着總得往前看。”

  我笑了。

  老王也笑了。

  這時牆上的時鐘剛剛敲過十二下,外面放起了煙花和鞭炮。

  新的一年開始了。(甄西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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