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的黎明终会到来


夜晚,司督阁和他的助手汪森在路边等待着。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助手先把两个手提箱放到座位下面,然后伸手去拉司督阁。车伕的胳膊在空中晃了好一会儿,然后带着没帮上什么忙的歉意表情坐上了车。马鞭发出一声脆响,划破了黎明,也点着了奉天城里几家商铺的油灯。

在一片蓝色的氤氲中,车伕不停地吆喝着,两匹骡子身上冒着热气。汪森向外望去,幽兰的空中漂浮着几点橘黄色的光,那是抚近门城楼上的灯火。司督阁双目紧闭,结实的身体因马车颠簸来回地摆动。初秋的奉天有些凉。他们一路向东行,而那些准备进城做生意的人却匆匆向西走。

“先生,将军吩咐过最近尽量不要出城。”

“我知道。陈是老朋友了,他们村的一个孩子中了枪。”

汪森没说话。城郭正慢慢将他们往城外推。

当马车驶进村口时,他们看到陈和几个身穿灰色短褂的汉子蹲在路边。陈最先起身,但马车并没有停下,于是他们就在马车后面跑,像生怕错过一场精彩的二人转表演。

村里没有几户人家,可院子却都大得惊人,各家各户象征性地围起一圈稀疏的树枝,里头还种着需要精心照料的蔬菜。马车拐了好几个弯后,驶进了其中一户。院子里脚印杂乱,泞泥不堪,人群随即散开。一个老汉提着灯赶上前,跟车伕交代了几句话后,带着庄稼人惯有的严肃表情去迎接马车上的客人。司督阁和汪森迅速下车,看到土房的每一扇纸窗都透着光,有几个妇女像蜜蜂一样进进出出,她们把东西拿出来又拿进去。村里的狗开始狂吠。

屋里,一名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他面色如蜡。几道符咒贴在少年的额头和双肩。周围弥漫着血腥味和中药味。他们看来已经用上了全部办法。炕边坐着一位老妇人,那妇人一直盯着少年看,甚至没有注意到司督阁一行人的到来,直到老汉一声呵斥她才猛地一惊,哭丧着脸站到一边。

司督阁先叫人准备一盆热水,然后环绕房间四周,把两个手提箱放到桌子上逐一打开。洗完了手,他发现了门里门外有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他摊开双手望向汪森,汪森对老汉说,“大叔,从现在起房间内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把他挪到这里。”司督阁一边和汪森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镍的小手电。

他俯下身,用姆指轻轻拨开小伙子的眼皮,然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移动着手电。就在他依次检查完小伙子的瞳孔后,小伙子的眼睛竟缓缓地睁开了。他冲他微笑,他报以回应。他转过头对助手说,“全世界的孩子都想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能经受住几颗子弹。”

说完这句话,屋子里所有人表情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他拉下盖在小伙子身上的被子,扯下符咒。他身上几乎缠满了布带,有一处被血浸透,并且发黑变干。他询问老汉子弹有没有打穿背部,老汉摇了摇头,他又看着少年的脸,挑了挑眉露出一副鼓励的表情来。“上帝保佑,情况还不错。能听到我说话吗?”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他把手放在少年胸前。“吸气。”他说道。“用力吸气。”少年遵照他说的做,却气若游丝。他把三只手指放到靠近血污的地方,又叫他吸气。“这次比上次做的好。”说完,他从箱子里抽出一把钝头剪刀,从肋部开始剪绷带,可他没有完全把布带展开。他又从箱子盖上的皮扣下面取出听诊器,耳朵挂上听筒,将探测器送到绷带下面的心脏的位置,吸气,他再一次说。

汪森问他要不要用血压仪。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一分钟后,他站起身,望着小伙子干裂的嘴唇说,“用清水把他的嘴唇润一润,可怜的孩子。”

就在这当儿,司督阁穿上了白褂,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汪森让老汉端来一盆清水,并且告诉他别乱走,他的工作就是专门负责换水。司督阁拉下整片绷带,过程还算顺利,草药没有让绷带粘连到伤口。可以看到子弹打在右肩与胸腔之间,虽不足以致命,但伤口很大,容易感染发炎。他用钳子把上面的药膏掀开,然后手指头按了按伤口附近,仔细检查有没有脓水流出来。看来草药起了些作用。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想。

“他好像有些烧。”汪森说。

“不必担心,不要低估满洲人身体的恢复能力。”

司督阁把毛巾浸泡在水里,然后捞出拧干,在上面抹上香皂。他开始擦拭少年的前胸,脖子以及伤口周边。很快,盆里的水就变成了褐色。汪森看了一眼老汉,老汉立马把水盆端走。

他觉得差不多了,便吩咐汪森从箱子里取出一捆毛巾来。他利索地把毛巾摊开,发现大毛巾里又包裹着好几个小毛巾圈,它们被布条捆得整整齐齐。那是在医院里用高温消毒过的,包有纱布块、细布块、消毒巾及绷带卷。他把这些东西一一排列好,又从汪森的手里接过两个搪瓷盘。他们开始为手术做准备。司督阁从其中一个箱子里取出镍钢工具:尖头剪子、镊子及接近一打的止血钳。把这些统统摆在瓷盘里。又取出一支红色橡皮球洗涤器放进盘子,拿出一小听铋粉、两小根消毒用的硝酸银条,打开包在它们上面的锡纸。接着又吩咐汪森拿出了一瓶碘酊,让他把它均匀地倒在瓷盘上的双手和那些工具上。铁锈色的碘酊散发出令人清醒的味道。司督阁对着汪森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盘中的止血钳,精巧地夹起一块细布,又放到碘酊里沾了沾。老汉在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两位医生的一举一动。他自认为手术的准备工作和正式开始之间会有一个仪式般的停顿,但他错了,司督阁如同走路先迈左腿再迈右腿一样自然,当他还没来得及嘱咐几句,司督阁便开始在少年的伤口上擦拭了。

“也许会很疼,不过别担心,这种疼痛是你已经遭受过的。”司督阁望着眉头紧皱的少年说。他用好几片沾着碘酊的细布才清理好少年的伤口。一个三厘米大小,不断涌出鲜血的圆窟窿在昏暗的灯光下显现了出来。周围的皮肉已经结了鳞屑,红肿,发青,面目狰狞。没一会儿,用过褐色的细布团已经堆成了小堆。

“做的不错,你比我想像的要勇敢。”司督阁一只手按住少年的伤口,一只手拿起止血钳,就在他准备俯身靠近少年时,汪森站了起来,将手电对准了少年的伤口。“抓住他胳膊。”汪森对站在一旁哭丧着脸的老汉说。

老汉扶着少年的两只胳膊。随着“啪”的一声,少年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抓紧。”汪森近乎严厉叫到。司督阁用和蔼的目光看了一眼慌张的老汉,然后又抓起一只止血钳,他一边将血水擦掉一边仔细地寻找出血点。“啪。”地一声夹在出血处。少年疼得弓起了身子。

“再坚持一下男子汉。”司督阁拿起吸满碘酊的橡皮洗涤器,开始冲洗伤口。少年的脸色此刻变得越来越难看,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发出一种近似青草的味道。血和脓物不断被冲出,期间又上了两把止血钳。三分钟后,可以看到肌肉组织完全清晰地袒露在空气中,司督阁放下洗涤器,拿出了镊子。

“马上就要成功了,已经看到它了。”在手电和烛火的照耀下,司督阁淡灰色的瞳孔里闪着金子般的光。

一颗花生粒大小的东西被他夹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在了磁盘里。

随后,他开始清洗伤口,不过这次时间明显要更长一些。他一边清洗,一边用尖头剪刀修剪坏死的组织,就像修剪指甲一样悠然轻松。“没关系,很快就会长出来。”做完这些,他又恢复认真的表情,他用硝酸银条烧灼伤口。银条在少年伤口边缘处留下了灰色的痕迹。止血钳被他一一拿掉,每次拿掉一个,他都要用棉棒擦拭并小心翼翼地用硝酸银条触碰伤口。当他检视了好一阵子,双手不再有任何动作后,才放下工具,好像再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往后仰了仰,用肩膀蹭掉额头上的汗珠。

“看来我们还来得及开八点的门诊。”停留片刻,他拿起那一小听铋粉,旋开盖子,把那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振落在伤处,取出纱布块和绷带,把少年的肩膀缠起来。与此同时,汪森将工具圈进毛巾里,将剩余的碘酊倒进盆中。老汉立刻去换水。

司督阁洗完了手,脱下白褂,抽出上衣兜里的蓝色手绢擦了擦额头。他看到老汉正用一种卑微又恳切的目光看着他。于是他说,“放心,伤口没有较大的感染,护理得好很快就能恢复。”老汉听完,露出了今晚第一次笑容。

工具收拾好后,司督阁看了一眼老汉端过来的酽茶,并没有喝,他向他嘱咐几句注意事项,然后说明天汪森在这个时候会来给他换药。老汉合掌感谢,他带着医者们司空见惯的表情起身,却无意间看到了在墙面上悬挂的佛龛。里面摆放着观音像。

“圣母玛利亚?”他说。

“是观世音菩萨。”汪森答到。

司督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洁白的瓷雕,重复了一句,“是观世音菩萨。”

这时,门被打开了,陈走进屋子,他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吃饭,被他们以工作为由谢绝了。可陈却同时具备庄稼人的热情和商人的口才,无奈,司督阁只好同意去陈家暂坐一会儿。

东方的天际处正渗透出一线迷人的紫色。太阳隐藏在叠叠层层的云里。司督阁和汪森坐在陈的马车上,从陈家喝了杯热牛奶后,司督阁觉得困意慢慢向他袭来。

“那个孩子是怎么中的枪?”汪森打破了沉默。

“不知道。也许是绑匪干的,奉天城外到处都是。”陈说。“不过,别想他们会真的感谢你们,在你们没来之前,他们还一直担心你们会不会故意把他孩子杀死,再挖掉那孩子的眼睛和心脏。”

司督阁听到这番话后,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他从遥远的英国到达奉天已快十年,从成立第一家诊所并实施免费医疗,再到抗击霍乱、开设戒毒病房,救死扶伤不计其数。在关东大地上,他意志坚定,如履薄冰。从未将荣耀摆在阳光下面,也没有将偏见藏于内心,他一直遵循着上帝的旨意———救治这个民族的灵魂与肉体。可如今鸿沟依旧存在,他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散落着无数个圆锥形的土堆,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共同生活在片土地上。有些坟墓旁还点缀着彩色的纸花,给单调的大地增添了一丝活泼。在快要接近奉天城时,他看到了城墙上的塔楼和鼓楼,南关天主教堂挺立在城中一角,塔尖上的金色雕像在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汪森和陈继续聊着那些农民是如何看待洋人,以及不知从何处谣传的洋人所犯地种种恶行。聊到最后,汪森沮丧地,以一种近乎悲戚地口吻自问到。“我们民族会好起来吗?”

司督阁沉默着,他的目光被路旁的几个妇女所吸引。她们头顶着闪闪发光的、镀金的、工艺精湛的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满人妇女发饰。她们穿着满人的长袍,用天足走路。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洋装的,一副西洋学生打扮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正微笑着,给她们看她手捧着的一本书上的插画。那几个满人女孩用手娟遮住自己的面庞,羞涩地笑着。

“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司督阁微笑着说。“就像奉天的黎明终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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