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教堂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徵文【品】之骨節主題。


難得一個悠閒午後,服務員艾琳獨自坐在包房裏。

空調還開着,地面還殘留水跡,只有窗外的日光還在標榜着仲夏的熱力。她揉着腳心,腳掌和腳跟處的絲襪露出兩個大窟窿。她太累了,有些頭昏腦脹,便躺在一排椅子上。冷氣吹乾了她身上的汗,這讓她感到很舒服。

窗外是十分忙碌的熱鬧路。五愛市場剛下行,公交車一輛接着一輛,車站裏的人卻依舊不減。人行路上,幾個穿着校服的女生邊走邊鬧,其中一個長相普通的笑得最來勁。說着笑着,旁邊女生趁她不注意,一把將她推到旁邊的小男生懷裏,那個男生也沒憐香惜玉,一把又將她推開。大家又開始嘻嘻哈哈,看着那個女生紅着臉追逐另一個女生。

艾琳望着那些學生,微微揚起嘴角,閉上了眼睛。

明明自己才脫下校服沒多久,怎麼覺得校園生活是很遙遠的事了。操場上一排排柳樹,柳樹下掛在單槓上的少年。花壇裏香氣襲人的鮮花,上面是迎風搖曳的五星紅旗。教室黑板上的版畫。值日後放學回家路上的夕陽。操場上奔跑的少女....這些畫面一幀一幀地從她腦中浮現出來。

那個少年......一笑便會露出一排剝皮杏仁般的牙齒。他從不穿校服,即使升旗儀式也只穿類似校服的名牌運動裝。他調皮搗蛋。個子很高。在球場上,他用一次灌籃便抵消了整個學期日常所犯的錯誤。他的書包裏總是塞滿了昂貴的連環畫,還十分慷慨地借給同學們看。他永遠精力充沛,積極樂觀,即使愛說些黃段子,也絲毫不影響他在女生心中的完美形象。她在這種甜蜜的回憶裏昏昏欲睡。就在她馬上要睡着時,忽然感到有人在摸她大腿,她一下子跳起來。原來是後廚的小李,一個剛到酒店不久,一臉青春痘的小夥子。最近他在追求她。他穿着滿是油漬的白色工作服,十根手指都貼上了創可貼,一頭亂糟糟的棕色頭髮,鼻子雖然還算挺拔,上面卻滿是黑頭。

他緊挨着她坐,一隻手攬住她肩膀。她試圖甩開,但動作並不激烈。他在沉默中得寸進尺。直到她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才停下來。“不鬧了不鬧了”,他告饒,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

他開始尋找話題,談到她的家鄉,她所在的村子,她的家庭。自打初中畢業後,還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她的過去,這使她情緒得以緩和。他向她詢問酒店的情況,她熱心地向他介紹,說到其中一個具有喜劇色彩的人物時,他們還一起捧腹大笑。時間過得很快,可他們還有一肚子話要說,於是,他跟她約好明天落場時還在這裏聊天。她答應了他。

經過了幾次交談後,他們再次並排而坐了。

“我爸以前可不這樣。媽在世的時候,他眼裏只有媽,倆人從來沒有吵過架。爸沒什麼朋友,外面要是沒有活兒幹,就整天圍着我媽轉。他對別人說自己喜歡做菜,喜歡收拾屋,其實我知道他就是心疼我媽。有好喫的,他也總會留給媽而不是留給我,搞笑吧?”想到父母與她之間的感情,艾琳心裏很複雜。

“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小李一點點地靠近她。

“就是媽的病花了太多錢,最後的日子,她一小時的花費就相當於我幾十個小時賺的那麼多。我頭一回感覺人的命這麼值錢。家裏欠了一屁股債,我還哪有心思上學啊。”

“那你以後怎麼辦?想過嗎?”

“以後的事不清楚,可目前只能這樣了。”她有些沮喪。他抓住機會,再次靠近她,當他感受到她的體溫時,不禁渾身顫抖,一股熱浪衝向頭頂。

“我要留在這城市。”她目光篤定,望向窗外,遠處的鐵軌向北通往她好不容易逃離的小城。

她沒有注意到他突然湊近的臉。他要吻她嘴脣,她迅速躲開,狠狠地掄起胳膊賞了他一耳光。他蹲下淚流不止,是她的指甲劃到了他的眼睛。她驚慌失措,彎着腰看着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李。

“你沒事吧?”她問。

小李沒有說話。她去撥他的頭,看到他雖然滿臉淚水,但還笑着。於是她便鬆了口氣,坐到一邊。

“小李,你要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她嚴肅認真的樣子,讓他對她產生了敬意,讓他的目光避開正對着他的那雙筆直的腿。她的臉是小圓臉,總是十分自信地把頭髮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來。她長得雖然不是很驚豔,卻比誰都要親切,使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小琳,對不起啊。”小李紅着眼眶說。

他爲自己剛纔的行爲感到羞愧。

從那天開始,他們的心中都爲對方留下了位置。他們就像同一片森林裏的兩隻剛成熟的小鹿,在綠樹和鮮花的渲染下,自然而然地戀愛了。

因爲酒店禁止同事戀愛,他們不得不剋制自己的感情。正因如此,他們才能享受到暗裏調情的甜蜜和其他同事投來的曖昧目光。他們經常壓馬路,在包房裏偷偷約會,發工資後的幾天裏,在小旅館中渡過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夜晚,躺在牀上共同暢想之前一直不敢想的未來。

酒店後身的小南街,是他們經常散步的地方。當走到小南教堂門口時,他們就會坐在椅子上,依偎在一起,看着眼前這棟漂亮的建築。

若不是他,她一直也不知道酒店附近竟然有這樣一座教堂。在此之前,她只在電視裏見過,可遠沒有實際中看到的這般氣勢恢宏。教堂青磚素面,兩邊高聳着哥特式的塔尖,兩塔之間,金燦燦的耶穌敞開胸懷,擁抱着這座北方城市及這片天空下勤勞的人們。要論結構和色彩,附近的故宮和其他中式建築絲毫不落下風,但它的異域風情,以及被賦予的宗教意義,還是會讓第一次目睹它的人靈魂產生震顫。

“你看那邊,有人在拍結婚照。”艾琳指了指教堂門前那個穿着婚紗的姑娘說,“新娘真是太美了,拍出的照片也一定很美。”

“你比她漂亮。”

“騙人。簡直太羨慕能在這拍婚紗照了。”

“我們結婚就在這拍。”

“真的假的?”

“多大點事兒啊。”小李狡黠一笑,說,“咱們先把婚紗照拍了,結不結婚以後再說。”

艾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自那以後,艾琳每次和小李路過小南教堂,都要爲他們的婚禮憑空設計一番。

談及婚姻還太過遙遠,眼前的戀情卻岌岌可危。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主管發現了他們的戀情。她決定做出犧牲,重新找了一份餐館的工作。好在他們住到了一起,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和許多小男孩一樣,這隻尚未成熟的小鹿也開始嚮往森林外的世界。一成不變的同居生活,逐漸讓他感到厭倦,他用忙來當藉口,隔三差五回宿舍住,這讓她十分擔憂。最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已經兩個月沒來月事了。

她緊緊攥着剛從藥房買來的驗孕試紙,竭力不去回想剛剛藥店的人向她投來的鄙夷目光。她一整天都沒喫飯,面色蒼白,很少說話,下了班剛進家門就癱在牀上,獨自忍受着失眠,焦慮,還有恐懼。午夜靜悄悄的,臨近年關,窗外繁華的街道也變得悽悽涼涼。說明書上寫着晨尿的結果最準,她不得不繼續捱上好幾個小時的鞭撻。此刻,她多希望小李能在她身邊,可小李已經休假回老家,她在電話裏無論怎樣描述自己的心情,換來的都是小李一句,“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測完就放心了。”

她焦急地等待着結果,直到那一道紅線幽靈般地浮現出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不相信,又測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晨光熹微,屋子裏面一片幽蘭,她彷彿置身於海底。

小李提議她用藥物解決。雖然不是最安全的辦法,但她權衡利弊後,還是接受了。發熱。腹痛。顫抖。心跳加速。坐在馬桶上大汗淋漓。那些組織隨馬桶沖走,彷彿也沖走了她青春的活力。她並不怕宮縮帶來的疼痛,她怕的是孤獨地承受未知以及殺戮後的空虛。窗外菸花璀璨,彷彿在給她素未謀面的孩子舉行昇天儀式。她這隻受傷的小鹿,靜靜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明天還要上班,她得儘快好起來。

在電話中埋怨小李,成了她每天生活必做的一件事。她們先是爭吵,逐漸發展成謾罵,到後來小李乾脆不接電話。起初,她認爲彼此需要一個緩衝期,所以整整一個星期他們也沒通電話,她賭氣,在QQ空間的留言板裏宣泄着自己的悲傷,當朋友和同學看到留言後,都來詢問她情況,她卻一條也沒回復。一個禮拜過去了,她還是忍不住撥通他的電話,結果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對方一直顯示關機。第二天,她請好假,穿上新年送自己的一件羊絨大衣,來到了他之前工作的酒店。在和老同事寒暄了一番後,她問起小李。

“你還不知道?小李過年就提離職了,人也沒回來,宿舍裏的東西都不要了。對了,你抽空把他的東西拿走吧。”

她強顏歡笑,說,“那你知道小李家的詳細地址嗎?”

“不知道,老闆應該會有吧,要不我給你問問。”

“不,不用了。”

“琳,你怎麼了?你和小李不會出什麼問題了吧。”

趁着自己還沒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她迅速離開了。

這就是她初次體驗到的愛情,疼痛使她清醒地意識到,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像自己父母那般美好。是她自己的問題嗎?還是因爲孩子?一想到孩子,她又開始渾身顫抖了。究竟是孩子因爲愛情而死去,還是愛情因爲孩子而死去,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對於兩個人來說,孩子會不會只是愛情的附屬品,遇到美好的愛情,錦上添花。遇到破碎的愛情,便視若雞肋。他的離開,是因爲害怕面對嗎破碎的她嗎?一定是的,在他的世界裏,戀愛一定是甜蜜歡愉的,所以他承受不了這麼大的變故。可是,她就要獨自承受這一切嗎?....不知不覺,她來到了小南教堂外。

她不瞭解天主教和基督教,不過空中那個金光熠熠,掛着慈祥微笑的雕像,讓她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她擦乾眼淚,雙手合十,對着空中的耶穌訴說着自己的遭遇。


同許多女孩的初戀一樣,留給她的同樣是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她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該怎樣面對以後生活?

這個問題每時每刻糾纏着她,使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從容面對一切。自那之後,她似乎對所有人都抱有敵意,即使別人向她投來一些微不足道的好意,她也加以防備。因此,她的人緣糟糕到了極點。

因爲害怕人際關係會影響到工作,所以她比其他同事幹活都要賣力。當然,這麼做只會適得其反。自從和小李分開後,爲了節約開支,她再次搬進了女生宿舍。不過自打入住以來,她的牀鋪上面總是溼乎乎的,東西也總是不翼而飛,就連自己的洗髮水也成了宿舍公用的。除此以外,她們宿舍衛生條件極差,剩菜剩飯總盛放在桌子上,白天用報紙蓋住,晚上回來時甚至都生了蛆。衛生間更是慘目忍睹,用過的衛生巾就貼在水池邊,如果不是她努力維持,這裏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最令人憤慨的是,她們有時還會領男朋友來過夜。那天晚上,房間只有她和另外一個女生,在半夢半醒間,她聽到屋子裏有男人的聲音。那些膩膩歪歪的話別提多噁心了,好不容易捱到完事,那個男人還恬不知恥的問窗臺上晾曬的內褲是誰的,雖然那個女生沒說話,但從她倆刺耳的笑聲來判斷,此刻那個女生一定在指向她。她委屈極了,不敢哭出聲音,她暗自發誓明天就去找中介,即使每個月不買化妝品和衣服,也要搬出去住。

“這一帶的單間都給你看了,便宜的你嫌裝修差,裝修好的你又嫌貴。這房子我沒法給你留,我們同事晚上還有帶看呢。中介費?妹妹,我們中介費真不算高,你可別在中介費上打主意了。”

“....你就想想辦法唄。”

在中介門口,小張坐在電動車上面抽菸,九月毒辣的太陽烤得他滿頭大汗,溼透的襯衫下,小麥色的肌肉隱約可見。

幹中介這麼久,他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客戶。房子起碼看了十幾二十套了,沒成也就罷了,可她一點也不難爲情。他早就向老闆提議像連鎖中介那樣收取帶看費,否則遇上這麼個主兒,一天什麼活兒也別想幹了。他後悔當初第一次帶看時,就不該跟她說他們是老鄉,這下好了,她一來中介就只找他,也不管他手裏有事沒事。這次好不容易有個條件都符合的,又在中介費上出了岔子,小張欲哭無淚。

小琳最後還是如願搬進了新家。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在新家迎來的第一個客人竟是小張。

小張擺着一張臭臉,也不進屋,站在門口就開始大喊大叫。

“你可真行啊艾琳,這事你辦的真漂亮。”

“你聽我說老鄉....”

“你還知道我是你老鄉,老鄉就活該被耍嗎?刨地溝我見過,像你這歲數的我可真是頭一回見。”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這三個月房租我還是費了好大勁湊的。”

“沒錢,沒錢就別租房子啊,大熱天我陪你看房,沒喝到你一瓶水吧,結果你還私自找房主,你把我當什麼了?別哭了,你哭也沒用。你這種人還是趁早回老家吧,在瀋陽混不出什麼樣兒來。”

小張走後,小琳坐在地板上哭得喘不過來氣。他並不怕被責罵,只是爲自己的墮落感到羞愧。這是她這輩子第二次做壞事,不過比起第一次打胎來說,實在微不足道。經過了這一回,她那顆瀕臨破碎的心臟,竟然滋生出一種新的因子,正是這種因子激發了她的鬥志,讓她把一切苦難化成動力。

她一定要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而且還要活得很好。

休息時,她會去網吧,不是爲了消遣,是爲了查看招聘網站信息。想要了解這座城市的勞動市場狀況,招聘網站是最便捷的方式。她還年輕,她不想在飯店裏荒廢青春。在網站上,除了服務員外,對學歷沒有要求的大部分都是些銷售工作。當她看到一些洗浴中心和酒吧發佈的高薪職位時,還是忍不住掃一眼,然後又慌慌張張地將其關閉。

中午,她從網吧回到家,剛準備洗衣服,就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小張,他不會又來數落她的吧,她心想。

“早上就來過,你家沒人,我來給你送鑰匙。”

小琳接過鑰匙。考慮了一會還是說了聲謝謝。

“對了,我勸你還是換一把鎖,這個房子很多中介都有鑰匙,你一個人住,不太安全。”

她心中流過一股暖流。

“你有換鎖電話?”

“嗯,我知道一家很便宜,你要是今天換,我可以等換完鎖再走。”

一來對於這種事情她也不懂,二來有第三個人在場也會避免尷尬。只是經過上次的事,她還是對他有些心生愧疚。

“還是不用了吧,那樣太麻煩你了。”

“這有啥麻煩的,反正我也沒事。”

自打小李消失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受別人的善意。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脫掉一件又厚又重的棉衣,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段時間裏,她跟老母雞似的拼命維護自己的利益,可越是這樣做,別人就越和她計較,實在邪門得很。小張的出現,終於使她卸下防備,也找回了幾片原來的自己的拼圖,至於到底能不能回到從前的樣子,對於她來說還是個未知數。


第一天到中介上班,老闆給她的任務就是守在小張身邊,瞭解他一天的工作。

在外網找新房源,打電話覈實信息,錄入系統,網站上發帖子,約客戶帶看,打電話溝通,跑售樓處,催單,約談....天啊,這一切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這一整天她都暈暈乎乎的,像顆被霜打的狗尾草。

“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覺得賣房好難啊...”

“有句老話說的好,條條蛇都咬人吶。”

“那是什麼意思?”

“自己去悟。”他說。“慢慢來,這才第一天,記得我第一次打電話時,掛了電話後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

“賣房子雖然也不穩定,不過好在還有希望。要是做服務員那就真的是一眼望到頭了。”小張一邊收拾桌上的文件夾,一邊說。“走吧,晚上請你喫飯。”

“還是我請你吧。”艾琳站起來說。

“也行,你應該請我的。”

說完,小張繞有興致地笑着看她一眼。艾琳的臉頓時紅了起來。

就這樣,小張成了她的師父。他教她話術,教她房產知識,怎麼和房主和客戶溝通,偶爾還要對她進行心裏疏導。中介的實質就是一手託兩家,讓買方和賣方都覺得是爲他們着想,這樣纔好從中周旋,促進成交。這份工作的豐富性和挑戰性讓小琳覺得很充實,自身獨有親和力也帶給她很大的信心,她決定在此一展身手。

入職第二個月,她簽了第一份租房合同。第三個月,她簽了第一份房屋買賣合同。雖然果實來得有些晚,可她依舊很興奮。當然,這其中大部分都是小張的功勞,他總是把客戶分給她,催他跟進,教她怎麼說話,這一單前期都是小張在跟,成交後,他也一點也沒失落,甚至比自己開單還要高興。她感覺自己越來越依賴小張,這不單單在工作上面,在生活上,在精神上,小張已經成爲在這個城市中她僅有的依靠。她第一次覺得,有人關心照顧的感覺是那麼踏實,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正漸漸變得開朗活潑,在忙碌與安穩中,她終於恢復了元氣。

時間過得飛快,從西伯利亞飄來的寒流,拉開了瀋陽漫長冬季的序幕。在一次同小張看房回來時,他們正好路過小南教堂,儘管她有意避開視線,可還是忍不住停下腳。太美了!她看着被白雪裝飾的心中聖地,不免驚呼。若是在其他季節,青灰色的教堂難免會給人莊重之感,可經過白雪的一番裝飾後,讓人彷彿置身於童話之景,嚴肅的教堂也變得溫暖可愛。她忍不住拍了好多照片,並且將一張照片當作屏保。

“你喜歡這裏?”

“嗯,我一直都想在這拍結婚照。”

“想不想進去看看?”

“可以進去嗎?”

“當然可以。”

第一次走進教堂,一切對她來說即陌生又新奇。十幾根大理石柱排成兩排,彷彿十幾名身穿白色凱甲的士兵。每個石柱頂端都有一隻金色的小天使雕像。教堂裏座位乾淨整齊,從側面看上就像一層層的木質階梯。哥特式的彩色窗戶,子彈頭狀的屋頂以及下方的白色吊燈,無一不彰顯着教堂裏的莊重氛圍。紅色天鵝絨被青磚和白漆襯得愈加奪目了。目及之處,是祭臺和耶穌的聖象,兩旁有天使守護,基督象上也披上了紅色的袍子。艾琳和小張呆呆地站在門口,不敢走進。

正在這樣的場景,在未來的日子裏,反覆出現在艾琳的夢中。

在她二十一歲生日那天,臨下班時老闆突然通知大家開會。又不是月初和月末,開哪門子會呢,大家都表現出不滿來。突然,有人關掉了會議室裏的燈,她還沒反應過來,小張便端着一個生日蛋糕走了進來。大家唱起生日歌,老闆也給她發了一個大紅包。自從媽媽去世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她過生日,她在燭光中默默地接受大家對她的生日祝福。

她和小張戀愛了。沒有表白,沒有誓言,從朋友到戀人,就像光譜過渡般自然。儘管自己十分不願回想,但她還是會拿上段感情和這次來做相比。她小心翼翼,避免犯錯,後來才發現這一切是多餘的。小張細心,溫暖,果斷,即懂得人情世故又具備農村孩子的老實本分。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他都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他會照顧她的感受,不會提出過分的要求。他們的愛情不是那種激情澎湃,卻像夫妻一樣安穩妥帖。正是因爲這樣,她才覺得只有上班纔是真正的生活,下班後,她也想方設法和小張待在一起。都怪他,是他的溫暖讓她無法再次忍受的孤獨。

她向他提出了同居的建議。起先他有些猶豫,並且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骨子裏就很保守的他,覺得婚前同居是不妥當的,而且,近階段他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她不知道究竟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們認識已經快一年了,可他對她還是客客氣氣的,她甚至對他的身體產生懷疑。

“我不是第一次了,我覺得有必要和你說一下。”

因爲他對這件事的態度,所以她決定還是要互相坦誠些。

“如果你覺得....”

“沒關係,我不介意。”他打斷她說。

“所以,你也不要有負擔....”

讓艾琳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發生的第一次,竟然也像老夫老妻一樣。他太禮貌,太溫柔,太小心翼翼了,期間不斷地詢問她疼不疼?這樣有什麼感覺?力度可以嗎?就像按摩師詢問顧客一樣。這種感覺讓艾琳感到很奇怪。一次親熱結束,她趴在他的懷裏說,“我們以後不要孩子好不好?”

“爲什麼?”

“不爲什麼,我怕我不能生育。”

“好端端的爲什麼不能生育?”

“萬一呢,萬一我就是那一部分天生不能生育的呢?”

“不可能,現在醫學這麼發達。”

“別說別的,你就說,我要是不能生育你還要我嗎?”艾琳急得都要哭出來了。

“要,當然要。”他安慰着她,來不及多想,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和大多情侶一樣,他們把整個城市都裝在了他們甜蜜的小房間裏。在大悅城裏閒逛,淘一些打折的衣服。拿着看完電影剩下的爆米花,蒐羅街邊小喫店,然後在城市地圖上標記好值得再去小店位置。在家樂福超市試喫甜品和火腿。在小河沿農貿市場和買菜大姨講價。實在無聊時,他們甚至還去4S店裏試駕,試駕完,小張總是表示出馬上就要籤合同的架勢。這時銷售顧問就會兩眼放光。艾琳總會拉住他的胳膊說,再看看吧,使使勁再上一個檔次。聽到這番話後,銷售顧問便大失所望,眼睜睜看着二人大搖大擺地走出展廳。

他們相戀的第二年,春節前他決定帶她回家。

她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籌備禮物,好不容易備齊,又開始擔心自己的形象問題。

“你們家那麼保守,你說我是不是該染個頭啊?”

“不用。”

“我穿蕾絲領裙子是不是不太妥當,要不要換一件啊?”

“不用。沒那麼誇張。”

可儘管小張嘴上不說,她還是把自己打扮的像個女高中生。

離春節越來越近了,她既緊張又興奮,甚至開始期待自己的婚禮。她和小張曾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瞭解了小南教堂舉行婚禮的費用,價格也在可承受的範圍內。關鍵是,在瀋陽他們沒有多少親戚朋友,而且大部分是年輕人,可以接受這種形式。至於老家,他們準備舉辦答謝宴,簡單省事,便宜快捷。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麼,臨近春節的那幾天小張對她的態度急轉直下。他以彼此年齡還小爲由,取消了今年帶她回家的計劃。爲此,他們一個禮拜也沒理對方。她哭腫雙眼,他不聞不問,彷彿看仇人似的看着她。她實在經受不住這樣的折磨,儘管痛心疾首,儘管言不由衷,她還是向他提出了分手。

“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小張沉默了好久纔開口。“我朋友說,二手車可以開,但死過人就另當別論了。”

艾琳臉色蒼白,不禁苦笑。“是,我打過胎,我配不上你。”

“我從你空間留言裏看到的。艾琳,這不是配上配不上的問題,而是....而是這件事你爲什麼不跟我說?我們都應該坦誠相待對不對?我不跟你提,也是爲了讓我自己冷靜下來,至少給我時間讓我接受吧?”

小張用半年時間,讓艾琳明白了一個道理。一,時間並不是最好的良藥。二,愛情不是什麼都可以戰勝的。半年來,他們相互折磨,直到榨乾對方最後一絲對愛情的幻想後,彼此消失在了對方的生命之中。


艾琳三十三歲時,認識了老餘。那一年,她和老餘從老家來到瀋陽,準備給未來的公公婆婆挑選禮物。

逛了大半天,在興隆大家庭給老餘爸買了一件羊毛衫,給老餘媽買了條金項鍊。從興隆西門出來時,看到劉老根大舞臺門口正在表演節目。除了極具東北特色的舞團表演外,幾個頗爲臉熟的本山弟子也來到了現場。屆時,幾個小喫攤瞬間被人潮擠壓成一個個孤島。分不清是保安還是警察的人努力維持秩序,以免那些人佔用馬路,導致交通堵塞。

“我們也去看看吧。”老餘說。

“別去了,人太多,也沒什麼意思。”

“走吧,你在瀋陽總能看着。我可是第一次見。”

老餘拉着她使勁往人羣裏鑽,好不容易找到落腳的位置,可老餘還是覺得不夠,繼續往前排使勁。艾琳被擠的夠嗆,白色板鞋上多出好幾個腳印。

本山的弟子們只是簡單的打了聲招呼,接着就有人開始兜售門票,大家覺得沒趣,人羣也很快散開了。

“二人轉我們從小看到大,搬了個地方沒承想值這麼多錢。”老餘對剛纔的票價表示不滿。

他們隨人羣往前走,來到了小南街上集中租賃婚紗的地方。老餘示意她進去看看,艾琳知道這個地方的價位,何況她要回法庫結婚,來回取送婚紗很麻煩。

“試試唄,怕什麼。遇到合適的心中有個數,回法庫找類似的不就得了。”

艾琳只好答應。他們走進其中一家,服務員熱心招呼,並且貼心的遞上拖鞋。在門口換鞋時,艾琳聞到了老餘腳下很重的味道,以至於整個談話中她都十分窘迫,她把服務員推薦的幾款婚紗全盤否定,也顧不上服務員陰沉的臉,她只想趕快讓老餘穿上鞋離開這裏。

“這款不錯,你可以試試。”老餘指了其中一件端莊大方的傳統婚紗說。

“先生有眼光,這款穿着很大氣。你可以試一試,肯定適合你。”

經過一番勸說後,她很無奈地同意可以試穿一下。

從試衣間裏走出來,她看着鏡中身着婚紗的自己,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從她不滿二十歲時,就幻想着自己能穿上婚紗,而如今,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她從六歲時就開始做家務,從不向家裏索要漂亮娃娃。上小學,她同一個窮小子穿一樣的廉價帆布鞋,因此遭到同學們嘲笑,於是她把鞋剪了好幾個窟窿。媽媽去世後,爸給的零花錢少得可憐,即便食堂做了她最討厭的菜,也不敢去外面喫,因爲還得省下錢來買衛生巾。她身材很好,卻從不賣弄,穿暴露的衣服。衛生紙一次最多隻用兩節。買來多種口味的糖果,她總是挑難喫的先喫。她從不搬弄是非。別人欺負她也很快就能原諒。工作上,她兢兢業業。感情上,她至誠至真。即便屢遭打擊,她還毅然決然選擇相信愛情,可是呢,一次又一次,她的愛不是被自己揮霍掉,就是被其他女孩奪走。她在巨大的痛苦中反覆輪迴。除此之外,爲了留在這個城市,難道她犧牲的還不夠多嗎?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去小商品批發整箱方便麪。因爲父親一次交通事故,她每月還要寄一筆不小的醫藥費。當地產行業迎來寒冬時,糾結很久,她還是決定做兼職,結果第一個男人就往死裏折磨她。她憤怒極了,一邊使勁推他一邊說,服務時間半個小時已經到了。誰成想那個男人狠狠地掐她脖子,說,“別他媽廢話,信不信我讓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菩薩,基督,聖母瑪利亞,如果你們真的存在,那麼請告訴我,爲什麼命運要如此捉弄我?當所有回憶潮水般地接踵而至,他也顧不及店裏的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們走出婚紗店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樓宇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這是個不勝悽寂的冬季,整個城市都灰突突的。老餘一直沒有說話,他被她剛剛的狀況嚇到了。同那些小李小張小王小劉相比,老餘平凡得像只土狗。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最終跟她走進婚姻殿堂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我看了一眼路牌,這是小南街。離小南教堂應該不遠了,要不我們去看看。”老餘小心翼翼地詢問。

剛剛情緒有所緩和的她,聽到這句話後,眼淚再次奪框而出。

“去他媽的小南教堂。”她惡狠狠地說。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