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日子

寒冬腊月时,萝卜大批上市。我妈让我背上一竹揹篓,乐山话叫“甲背儿”,从县街穿过玉堂街东大街,绕去上河街买萝卜。上河街距迎春门码头近,渡河来卖萝卜的农民,要么是新场子、茅桥的,他们卖的是山地萝卜,外面一层红泥巴,洗的时候,最好是找团谷草,一擦即净;老岗坝的沙地萝卜,外表干净,很容易煮耙,是乐山当地萝卜的上品,价钱比山地萝卜高,我妈舍不得买。

萝卜买回来堆在一旮旯,每天都是吃萝卜,一直要吃到萝卜头上长出了嫩芽。白水煮萝卜、肉煮萝卜、骨头炖萝卜、炒萝卜丝、遇到粮食不够吃的月份,把萝卜切成丁块,放点猪油先炒一下,然后把煮到半熟的米饭倒进去,盖上锅盖闷熟,一半萝卜一半米饭。

肉煮萝卜的日子叫打牙祭,十天半月有一回,所以没留下多少记忆。倒是白水煮萝卜是我家的当家菜。萝卜一煮,我就要去干一件最头疼的事,钟海椒面。这个“钟”字,音是对的,文字可能不正确,意思是在石对窝或者铁对窝里把辣椒捣碎。

我妈出生在白马场一个大户人家,不晓得她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反正从她对辣椒面的基本要求来看,有点繁琐、有点偏激。首先是对干海椒的要求,颜色要深红,必须是五黄六月摘下来晒干的,大姆指般粗细饱满,当地人叫朝天椒。先用剪刀把朝天椒剪成几段,然后放入铁锅,微火炒脆,起锅时滴入几滴菜籽油。铲进对窝,用铁棒慢慢捣碎。

乐山本地出产的朝天椒,沾在手上火辣辣的,捣碎的过程中,升腾起的辣气,令人呼吸困难、眼睛都睁不开,可见辣素的厉害。我妈还有个习惯,辣椒面是每吃一顿都要重复一次“钟海椒”,这项艰巨的任务,几乎成了我的专利,成为少年时代抹不去的痛苦记忆。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肥皂紧缺。我妈教书的关庙毛锅厂中心小学,操场边上有一排高大的皂荚树,长得畸形怪状,树身上有许多尖刺,锋利的很,从来没有人敢爬上去,树梢上满是喜雀或者乌鸦的窝,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据说,有皂荚树的寿命可达千年。以我现在的认知去估量毛锅厂小学外面的那排皂荚树,怕有几百年以上的历史。

皂荚树浑身是宝,最大的用途当属使用果实洗头、洗衣服。皂荚是皂荚树的果实,个头硕大果实肥厚饱满,看上去就像一个特大号的豆角。皂荚四月开花,一串串,到十月后,皂角树上的皂角就成熟了,象一串串特大号的豆角挂在树上。秋风秋雨过后,许多皂角自然掉在地上,皂角的表面还呈现绿色。老师的孩子们都去捡一堆回家,储备起来慢慢用。学校周围的农民也去捡,掉地上的皂荚多的是。

我妈喜欢留长头发,梳两根长辫子,她的爱好自然也成了我妹的头发标配。一到她俩要洗头了,便叫我找几根皂荚出来,用石头砸破,放在锑锅里加水煮沸,然后再兑水洗头发。有时临到要用皂荚没了,不用着急,赶紧去皂荚树下东寻西找,实在没有,捡几块鹅卵石退后几步,往树上甩去,肯定会掉下来一串自以为顽固的皂荚。

有古树的地方就有一个古老的村庄,现在古树没了,那个古老的庒园也湮没了,留下一个需要对当下人解释的虚无的地名一一毛锅厂。那些古树,参天的皂荚、几人牵手围不过来的黄桷兰、桂园树、松树、百年梅花、玉兰树……留在我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中。

后来我妈从中心校下放到关庙桥儿店一所大队小学教书,住在一王姓人家用竹片隔起来的房子里。房东是个裹着小脚的老妇人,成份高,见人很少说话,老是低着头干事。老妇人很爱干净,打满了补丁的斜襟阴丹蓝衣服永远干干净净。她洗衣服是用自己炼治的水碱,我见过她制造的过程。煮饭时烧过的谷草灰,先用清水在木盆中沉淀,去渣,放锅里煮沸浓缩,然后装入一土罐备用。洗衣时倒入适量,然后揉搓,效果不错。

桥儿店还给我留了一个甜蜜的回忆,制造红糖。

1970年,那是一个苦涩的岁月。桥儿店所在的关庙三大队有户人家用木头制成压榨机,我妈不知道从哪里买来几梱甘蔗,请那户人家挥汗如雨榨成汁,放进大铁锅猛火熬煮,待浓稠后倒入一木模,冷却后便成土制红糖。

红糖制成,巳是深夜,我们一家三口,抱着一块甜蜜到极致的幸福感,踏着坎坷弯曲的山路回到大队小学校。一边走,一边掏一块红糖放嘴里,吃的那般尽兴。一条甜蜜的路,一条幸福的路。那个夜晚,从此伴随我成长,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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