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棕熊

早晨,我還在睡夢之中,電話響了,是周莉。我迷迷糊糊地說,喂。她的聲音很響亮,你還在睡?我說,幾點了?她說,九點多了,你能過來接小琳了嗎?我今天有事,你可以早點過來接她。我說,行,半小時後到。她說,好,等你。

小琳是我們的女兒,每週六或者週日,我去接她,陪她玩一天。我原本計劃中午去接她,昨晚有應酬,喝了不少酒。前一天喝多,一般要睡到中午,才能完全醒。而且我也不願意,讓女兒聞到我嘴裏,殘留的酒味。

掛了電話,我翻身起牀,晃進浴室,打開熱水,沖刷我的大腦。蒸汽逐漸灌滿浴室,身體像放在熱鍋裏蒸煮,混沌的意識逐漸被蒸發,眼前的水幕漸漸清晰起來。熱水像在給我的身體加油,體內的酒精值慢慢衰減,活力值慢慢恢復。走出浴室的那一刻,我看到陽臺射進來的刺眼陽光,今天又是天氣晴朗的一天。

我把車停在萬科公館的大門前。大理石裝飾的小區大門,威武雄壯。“萬科公館”四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制服筆挺的保安,筆直地站在保安亭下,警惕地盯着我的動向。兩年前還在這個大門裏自由出入,裏面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如今只能停在門口,忍受保安的目光檢查。

周莉牽着小琳走了出來。恍惚一瞬,我沒有認出她。雪紡蕾絲襯衫,搭一件乳黃色的精緻小西裝。剋制而恰到好處的淡妝,襯出她雖然不夠白,但乾淨平滑的臉。她打開後車門,抱着小琳說,寶貝,玩得開心。她轉頭對我說,晚上九點再送回來,我今天有事,要晚點回家。說完她就甩上了車門,把我的半句“哦,什麼事啊?”硬生生卡在車裏。

我站在棕熊屋子的鐵柵欄外,手裏抱着興奮的小琳。這是公園的小動物園,沒有老虎和獅子,最威武的動物就是這隻棕熊。鐵柵欄外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可以看出棕熊的超高人氣。孩子們被抱在手裏,越過烏黑的鐵柵欄,才能清楚地看到裏面的明星。小琳已經看了十幾分鍾,還沒看夠,我把她從右手換到左手,緩解手臂肌肉的僵硬。擠在前排的,是一位媽媽,身材苗條,手上卻有力氣,能抱起胖大的兒子。她的長髮柔順,我猜想她的樣貌不差。她側過臉,用驚喜而尖利的聲音對胖大兒子說,看,大狗熊。她臉上的雀斑一閃而過,我想起周莉的臉,光滑而柔嫩。

棕熊喘着粗氣,不停地在水泥屋子裏轉圈。它順着時針的方向,從裏屋轉到外屋,又從外屋轉進裏屋。屋子很狹小,它其實就是原地轉了一個圈,再跑進另一個屋子。水泥屋子低矮而牢固,像是堅不可摧的地堡。從地板到屋頂,都是懨懨的灰色,棕熊會不會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彩色的?棕熊的氣息一陣陣傳來,腥臭味沒能驅散圍觀的人羣,人們反而紛紛舉起手機,笑眯眯地對着手機說,快看,狗熊在轉圈。棕熊還在轉圈,它是在發情期嗎?可這是冬天,它應該在冬眠纔對。對了,它沒辦法冬眠,這座南方小城,十二月氣溫還是二十幾度。堅硬的水泥地,也沒法讓它舒適地入睡吧。也許這是它在南方的冬眠方式,像某些宗教的旋轉舞一樣,讓自己眩暈,從而達到冬眠的效果。

再看下去,我也要暈了。我放下小琳,去看看其他不受寵的動物們。這是我陪她的一天,不是在動物園,就是在遊樂場。就像周莉說的,你想不出其他去處了,總是這麼無趣。我想這是她跟我離婚的重要原因。

晚上九點多,我回到小區門口。周莉走出小區,還是早上的雪紡蕾絲襯衫,和乳黃色小西裝。她的臉比早上更加紅潤,在夜晚的燈光下,我也能看出來。她打開車門,抱過小琳說,“寶貝,玩得開心嗎?跟爸爸再見。”我想說,我可以把車開進地下車庫,還可以多陪你們一會。車門已經關上了。

回到家,我坐在客廳看電視,熒光幕一閃一閃,像是柵欄外投進來的光影。我關掉電視,走進臥室。碩大的雙人牀上,鋪着陳舊的水泥灰被單。我蒙着被子,卻怎麼也睡不着。乳黃色的小西裝和周莉紅潤的臉,一直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打開手機,給周莉發去一條信息:今天看你挺開心的,啥事這麼開心?

周莉沒有回覆我,這在我的意料之中。這個時間,周莉的手機應該在小琳的房裏,她習慣用手機聽睡前故事。

我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它旋轉起來,像星河一樣。我感覺快要睡着,手機亮了,周莉回了四個字:有個叔叔。我知道這是小琳發給我的。

我蒙上被子,真的睡着了。我還做了夢,夢裏,那隻棕熊,正躺在我的身旁,與我一起,酣然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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