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儿书(四)

五师大

神池县八角村到五寨县城,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需要转两次车。二〇〇二年,我十七岁,这是我出过最远的门,要去五师大求学。我不知道五寨在遥远的哪一边。十七岁真是一个美好的年纪,八十公里就觉得是地球的两端了。

八十公里的世界这一端和那一端,有着很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从八角村到神池,还是熟悉的村里那些人,从神池县城到五寨城就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了。来五寨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诈骗,确切地说还在来五寨的路上。汽车行驶在半路,上来两个人,一个痴傻呆滞,一个精明能干,呆滞那人喝了一罐中了两万元大奖的健力宝,精明能干那人说他太傻了,不会兑换奖金,帮忙出售要这个易拉罐,于是就问车上的人谁愿意便宜一点买去,得这个大便宜。

两万元,是当时我母亲种一百亩地,三年的收成,这还得赶上老天爷心情好。精明那人是真精明,两万元的奖金让他助人为乐和痴子谈成了三千块出售,我盯着我的哥哥一直看,他兜里正好有三千块钱,那是我去师范的学费,哥哥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那是诈骗,他在忻州市里经常见。我不信,明明就是一个可怜人遇上了热心肠,你不买那便宜也就算了还说人家不是好人。那个易拉罐在车厢里转着,乘客们你看看,我看看,最后一千块钱成交给了另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三人兴高采烈兑奖去了。我有一点遗憾,那是我第一次出大山,我恨了我哥哥一路,这种恨直至在新的学校听说有的家长被骗了,老师给我们普及这个骗术时,我才明白这世间有种合作叫“拉黑牛”。

我十七岁,哥哥二十四岁,他腰间的手机让这两个好人没在我们兄妹身上多下功夫。哥哥接了个电话,是公司打来问他库里存货的,哥哥当时是市里一家糖业公司的库管员,每天经他手的健力宝不下上千件。燕翅鲍肚参的时代,健力宝销量特别快,糖业公司里的小职员都配发了手机,这事让我在师范骄傲了很久。我哥哥很帅,他接电话时也很帅,无疑,他的这一举动让很多人觉得我的家境不错,尤其这两个骗子和我即将见面的班主任。

我们班主任和财富有仇,家境好的同学都不受他待见,这是我和慧慧总结出来的经验,慧慧的家境全校少有,挨骂也最多,而我的哥哥年纪轻轻已经用上了手机。这是后面要说的事情,此刻一个繁华而陌生的都市映入眼帘。

为了迎接新生报道,从汽车站到五师大,好几条街上都是卖洗脸盆、暖水瓶、毛巾、香皂、牙刷的,还有南方黑芝麻糊,吃嘛嘛香的冷酸灵,大宝SOD蜜,金猴皮鞋,这些我都在电视里见过。我一路嚷着买一些日用品,哥哥都说再等等,果然走到师范门口卖这些的更多。

五师大,是我们同学间给学校传的瞎话,它就是闻名晋西北的五寨师范,我们上学那一年改成了“忻州师院—五寨分院”。

我的班主任是位地理老师,他说自己以前是干导游的,能把地球仪背下来,我连东南西北也不分,不懂他的牛掰,他眼睛很小,我不喜欢他。

上五师大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见世面,第一次听到了除神池话以外的各种杂七杂八的语言。我没有方向感,初去学校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差不多。一会宿舍,一会教室,把我整个整懵了。以致于在校第一天军训,我就因为找不到操场迟到了。

早上起床上了趟卫生间,我就找不回自己的宿舍是多少号了,每个同学都那么陌生而眼熟,转悠半天找到宿舍换好衣服,同学都走了,我在宿舍楼里半天没找到楼梯,找见楼梯跑得快直接冲到了地下室,半天没在地下室找见出口,后来终于找到了楼门出去了,又找不到操场,于是问同学,这个同学不地道啊!不讲普通话,跟我说半天我才明白需要走一段地下通道。

迟到让那个小眼睛的班主任批评了我,批评就批评吧,反正当时我也不怎么听得懂他说话。他估计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杀鸡儆猴!一上午有意无意地就针对我,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开始,他越盯着我,我越是紧张,向左右转都分不清了,急得一头头热汗出。这家伙急了,索性朝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我差一点跪下。我是个姑娘啊!踢得是屁股吗?那是我的脸!我的泪在眼里打转。这家伙当时又说了什么我忘了,反正记得同学马上笑得前仰后合。那种丢人那种糗,顿时让眼里打转的泪珠子汇成了线。这是我在五师大的首秀。

军训一个月,不停有女孩子来例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跑几步她们就跑不动了, 我也来例假,班主任死活不信,我是个正常的女孩子,来次例假都不行,恨他眼里冒火。军训第二周检查内务,我们宿舍在一楼,班主任嫌我的被子叠的不是豆腐块,直接就打开窗户给我扔到院子里去了,天天叠、天天扔,我请宿舍长小敏帮忙叠了还是不标准。

小敏是个假小子,个子微高,胖一点,她的被子叠得很好,让她管理我们宿舍我很高兴,小敏吨位大,可以和那些呲牙咧嘴的男生扳腕子,还可以骂跑在楼道瞎嚷嚷的其他班学生。和她一样胖的还有丁峰,丁峰看上去也是一个假小子,不过小敏是个秀外慧中的胖子,笑起来两个酒窝还带着几分勾魂术。丁峰和小敏一样胖,一样假小子,不过丁峰有颗温柔心,却没有温柔貌,主要是肤色太黑了,压制住了她的柔情似水。

宿舍里还有两个叫慧慧的,一个姓秦,一个姓王,秦慧慧和我个子一样,外形一样,辫子还一样,五师大的同学经常混淆我们俩个人,我妈也说我俩长得有几分神似。王慧慧更是一个假小子,我和她在五师大整整合作混账了五年,我俩上下铺,不管谁翻身,那床都要吱吱上两声,我们俩还是同桌,天天上课、打饭都相跟着,她是整个学校的焦点,和男生打篮球,和男生蹲在食堂的水泥地上端着饭缸吃饭,还和男生一样抽烟喝酒。小敏和丁峰是假小子,胸大暴露了她俩的性别,慧慧瘦,还偏爱穿男生的衣服,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去上厕所,都能让女厕所发出鸡飞狗跳的尖叫声,甚至多次被宿管大妈拦在门外不让进宿舍楼。

每天中午我至少要比别人少休息半个小时,练习叠被子。十七岁,不到八十斤的体格,死活在那床新棉花被子上比划不出些道道来,秦慧慧也一样,她比我要强,晚上睡觉也不舍得盖被子,我不管那么多,该怎么睡,就怎么睡。王慧也叠不好,没等班主任扔被子,她自己就从窗口扔出去了,扔了还不捡,班主任只得安排丁峰和小敏来教我们。后来的五年中,我无数次埋怨过师范这不好,那不好,但那床被子一直是我心里五师大的骄傲,毕业后我拿回家,白白的棉花没掺杂一点点假。

大概是过了半个月,宿舍安装了防盗窗,我们的被子再没被扔过,我得感谢那伙子强盗。那时候五寨城很乱,竟敢有人持刀抢劫师范的学生。天气热,很多宿舍开着窗户睡觉,半夜就有人拿着明晃晃的匕首从窗户跳了进来,让学生们交出兜里的钱,一个宿舍十几个女生,谁也不敢大声说一句话,都乖乖拿了出去。秦慧慧很瘦,正好睡在窗户口,她妈临走前左叮咛右嘱咐让她睡觉关窗户,说是怕中风,我们也不知道啥是中风,就知道天热,慧慧太听她妈话,有几分讨厌她,不过此次劫难我们宿舍幸免于难。小敏抱着秦慧慧亲了一大口,忙着和王慧到楼道吹牛皮去了,说是如何慧眼识珠早就会过那两个劫匪了,丁峰不这么吹牛,她是个女孩子。 

五师大的第一学期,几乎在懵懵懂懂中度过,除了学习没干什么坏事。天天除了教室就是宿舍、食堂、小卖部,大不了去趟操场。我们体育老师姓王,是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活活一个民工样,他体育课教我们武术,勾拳、出腿那一套,我不喜欢。还有位体育老师姓石,年轻未婚很帅,天天在操场打篮球,王慧慧喜欢这个体育老师,于是她的二课堂报了篮球,女篮的教练比王慧慧也爷们,她说她后悔了,不过那个女体育老师倒是很喜欢她。

没有女生喜欢篮球,偌大的学校,女篮只有一个老师一个学生,于是慧慧就经常跟着男生们练球,没人把她当个女的,除了上厕所几乎都和人家相跟着。篮球队不分年级,于是她认识了一把子大哥。她几乎和全校所有有阳光气息的男生都很熟,师范本来就没多少男生,她握着一把子资源当兄弟。

王慧慧跟着男篮混,烟瘾更大了。卫生间是一个坑一扇门那种隔开的,经常有学生躲在里面抽烟,只能看见烟雾缭绕,看不见里面是谁,烟蒂一般都被冲走,根本留不下证据。学校严查,王慧慧被打了小报告。

我们班主任不抽烟,是个凡事都想争第一的主,他哪能眼里容得下王慧慧这粒沙。其实会抽烟的女生不止王慧慧一个,只是她比较出众,王慧慧很冤枉,她高声嘶喊着:“她爷抽烟从来都不揹着人,用得着在厕所躲躲藏藏,”慧慧抽烟确实不揹人,要不也不会被盯上。

我们的宿舍楼,其实是栋办公楼,一层东边还是老师们的办公室,西边就是我们几个班的女生宿舍,二楼以上都是办公室,五师大的男老师也很多,有个烟头属于正常,这也是我俩和班主任结仇的开始。老班总是想用一己之力挽救这个堕落的天使,殊不知我们宿舍的人几乎不吃背后打小报告那一套,轮番审了好几遍也没人看见过王慧慧抽烟。老班气不过,就让王慧慧在楼道再逮个抽烟的学生。

抽烟的女生很多,可以说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卖了谁也不合适,于是大家就把眼光盯在了年轻的宿管员身上,宿管员很年轻,烫着方便面披肩发,应该不是黄毛给烫的,人家的头发不焦。

那女人很爱描眉画眼,不在自己屋里化妆,偏偏要在楼道大厅的大镜子跟前化妆,那面镜子够一个班的学生排练舞蹈用,她那张小脸显然是引起了众怒。她确实也抽烟,背地里王慧慧给过她不少根。

王慧慧说宿管员抽烟从来不让人,就是自己独享,这让王慧慧很看不惯,她说宿管员跟她不是一伙的,可以出卖,于是一场阴谋开始了。学生时代的我们哪知道拖个地也需要走后门呀!校领导们只要来我们楼,宿管员就赶紧拎着拖布出来劳动了,慧慧跟在她后面,偷悄悄嘟囔着“给根烟”,硬是要了两三回才讨到一根,是红梅牌,慧慧平日看不上的那种。刚点着,她就把烟递给了宿管员,扯着嗓子喊:“你把我校服烫破了”,好吧,校领导都听见了。从此,宿管员扛下了所有的雷,我们的不诚实班主任越来越不喜欢。

学生们的另一爱好就是写信。大家刚来新的学校,总是要经常和初中时期的那些同学拉拉家常,明明已经有电话卡出售了,每个宿舍也安装了电话,个别同学还有传呼机,不过写信依然是主流。八毛钱的邮票,一毛钱的信封,每天每个班的邮箱都塞得满满的。一般都是值日生定时去取,拿回来同学们一哄而上,看看都有谁的。


九毛钱其实在我们眼里并不算什么钱,但就是要作怪,信中告诉对方,邮票已经抹过腊了,回信的时候把邮局盖的戳拿刀片抠掉就行。这个方法大概不是只有五师大的学生用,应该全国也是这样,有的时候被邮局发现会退回,但多数时候还是能蒙混过关。


五师大东南角三家小卖铺是整个校园的小香港,是艳遇、学习、拉家常于一体的综合消遣地,我们去得比食堂也勤快。食堂饭不干净,卖饭的叔、婶们大多穿着皮裤,那皮裤比金猴皮鞋都亮,小卖部的阿姨不一样,穿戴整整齐齐还微笑待人,虽然饭食就卖煮方便面和盒饭,但也比食堂师傅们强多了,食堂那些师傅老是抡起大勺还要摇一摇,女生无所谓吃不了多少,男生就特别讨厌他们。五师大的食堂没有改制之前,我几乎没去食堂买过饭,一来没凳子,全校学生都蹲在地上吃,二来有耗子,经常从我们脚底溜过。


临近新年才真正见识到了五师大的厉害。各系,各年级都在准备迎新晚会,书法作品、绘画作品、舞蹈表演、钢琴独奏、乐队、唱歌、英语角,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世面。


舞蹈《红扇》出场,二三十个扎着丸子头的学姐们,人人手持一把红扇子,在扇子的一张一合间尽情扭动着,很媚,但不俗套,柔中带刚。二人台《王婆骂鸡》,被一个河曲籍学姐唱出了文化,碾压一切流行歌曲。其他那些节目也是非常好,只是没有像这两个节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们班主任只讲究成绩高低,不爱搞娱乐这一套,我们班没有节目。我一整个学期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学地理和叠被子了,我这前半辈子的地理知识都是那一年学的,毕业以后从来没有叠过方被。


寒假来了,前一天晚上就把被褥卷了起来,就等着天亮回家,行李要收拾上百十回,就怕丢下什么。坐火车回家,五寨到神池车票两块五。回去我妈说我长胖了。

第二学期记忆特别深刻,刚来没几天就遇上了非典。我们整整在学校被关了三个多月,天天宿舍、教室,操场、小卖部,男生的发型都朝着刘欢的方向发展,女生们一律开始扎辫子。丁峰和小敏也开始买皮筋了,王慧慧的短发已经遮住了眼睛,她喜欢刘德华,天天早上得折腾半瓶摩丝。


宿舍里的电话每天都忙个不停,各家的家长准时准点都要问候一下孩子们学校是什么样的情况,没有电话的家庭还是要靠写信来和孩子们联系。


所有包裹、信件一律都要消毒,消毒水一打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信,就算勉强拿到我们手上了也几乎成了水墨画一样的无字文,在太阳底下端详上半天,凭着写字人在纸上留下的印迹判断一下大概是什么内容,然后还要写回信。最可敬的就是我们的部主任,天天要拎着学生的破鞋和破衣服帮忙到裁缝店和钉鞋摊去修,那时候的学生穷,几乎没什么备穿的鞋,每个人就一双,也出不去买不着新的,所以破了只能修,十七八岁的孩子特别费鞋,没等修好这里那里就坏了,那时候私底下天天笑话老师的手一股子臭脚丫子味。


寄宿的学生,班主任就是再生爹妈,很多时候他们达不到我们期望的价值,无疑一个后妈(爹)诞生了,班主任除了帮忙修鞋还要帮学生到银行取钱,那段时间他们更像保姆。

那时候消息闭塞,也没什么新闻进来,只要学生咳嗽感冒就会被送到医院隔离,医院很近五师大对面就是,在医院观察完就会被送回家,什么时候来学校遥遥无期。


学校那么大,总有学生感冒,救护车经常来,说心里话也怕过,但更多的还是快乐,每天上课、下课,根本不觉得灾难在身边。


后来一个叫黄毛的后生把理发店开到五师大了。那是一栋废弃了的教学楼,在学校西北角,原来就一个照相的老头住在那里,因黄毛的进驻,那顿楼成了学校最热闹的地方。黄毛现在还在五寨开理发店,我不敢去消费。


那时候我们年纪小,黄毛技术也不成熟,除了能剪短,其他染烫一率都给你烧焦。那会最流行拉直发,还流行一种发型叫垫发根。黄毛来了以后,半个师范的女学生顶着玉米须发型。

王慧慧也去了,抹了满头的冷烫精,用高温夹板给夹了一遍说是好了,说实话除了臭,没有什么变化,有一点点党国电影里汉奸的感觉,慧慧气得要命,蹲在地上洗了一中午的头,沙宣、海飞丝、飘柔都用上了,也没褪掉冷烫精的味道。


丁峰和小敏也去了,黄毛估计没看出丁峰性别,大家都穿校服,认错也正常,果断把丁峰不成型的短层次剪成了小平头,小敏看这理发师技术不好,一溜烟跑了,只留丁峰一个人在那对着镜子无奈地说:“凉快”。


学生们真是憋疯了,都让黄毛给瞎鼓捣,黄毛腰间的帆布包一会就鼓囊了,他是见钱眼开,摆弄两下剪刀就说美,他自己梳着大波浪,金黄色,有一点像戴玉强,我们班主任经常骄傲地说,是他替学生着想把理发带到学校的,我断定他吃了回扣。


随着黄毛的进驻,紧接着学校又有了话吧,打电话的地方,长途三毛一分钟,短途两毛。我记得我们都有电话卡,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话吧里还是天天挤满了人。


其实发型美丑已经很不重要了,五师大没有澡堂子,整个学期学生们都没洗过澡。我们平时都是礼拜天到校外洗,那段时间是晚上熄灯以后才泡脚。十八九岁还是害羞的时候,也只有熄灯了才敢把裤腿拉到大腿根上。


学校还举办了各种兴趣比赛,体操的、合唱的,羽毛球、篮球、还有围棋、毽子、跳绳一些,老师们尽量想办法不让我们憋出病来。学校还把积压在地下室百八十辈子没人弹的脚踏风琴也请了出来。大部分琴就跟豁牙一样,关键位置就哑巴了。就那也激发了很多同学的兴趣,天天中午艺术楼的地下室就发出巴塔巴塔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卖报歌》和《小星星》一些练习曲的声音。除了脚踏风琴还学笛子、手风琴,手风琴挺重的,练一会,肩膀起皮。


随身听是我们唯一的消遣,不贵,四十五块钱一个,耳机有好有坏,五到二十元不等的价格,磁带十块钱三盘,不过可以和同学换着听,华泰电池一块钱四节,两节可以听差不多一上午,没电了就拿牙咬咬,还能坚持一会。


2003年的上半学期,是青春痘成灾的一学期,亦是冷烫精和臭脚丫子味弥漫的一学期。天越来越热,我们无望地等待着自己也可以生一场感冒,只要咳嗽一声就好。想家,想妈妈。

长大以后我研究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班主任,绝大多数原因可能是他是地理老师,心里的经纬度都是有尺寸的,不能乱。我是一个诗人,喜欢散漫和自由,而且我保证,他读过的书肯定没我多,五师大的报刊亭没有我没租过的书,他肯定没全看过。我是五师大报刊亭唯一一个看书按年收费的女生,这是报刊亭那个老板说的,他说自己的书被我看得山穷水尽了,他喜欢我的不务正业。


第一届三加二专科生,注定是要被做实验的。第二年入学我们就要面临分专业了,也只有我们这一届学生学校这么干的。我去什么系呢,中文?不不不,我死活不想看见我的班主任了,听说他是中文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我怕中了奖。数学?我的数学从小学一年级就不好,不好的还有我的英语。计算机系可以,但班里都是男生,我很温柔打不进去。艺术?我没有天赋。


王慧慧说要去音乐系,她喜欢刘德华,她唱的也不错。我想我也去吧,我是个诗人,我可以作词。小敏和丁峰很喜欢我们班主任,分专业如愿又去了他的班里,我们班主任其实是个好人,只是那时候我见得坏人比较少。替我们修了一学期破鞋的大男人,他能有什么坏心眼。秦慧慧似乎对他也不感冒,学了英语。


我们那一届有六百多个学生,一半学生去了英语系,一半去了中文系,剩下一点零头学了理,剩下我们不到五十人去了艺术系,而且还是一半学音乐,一半学美术,鬼知道这些人里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没地方去才来的。


我和王慧没有分在同一个宿舍。她和曼曼被分在同一宿舍了,也是我们原来班的一个假小子,曼曼头发短,嗓门高能喊操,其他方面还是挺小女生的。曼曼崇拜王慧会唱所有刘德华的歌,于是拜她当了师傅,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教过曼曼唱歌,但肯定教过她闯祸。

班主任换了,我们的张狂开始了,艺术系的名头让我们的张狂插上了黑色的翅膀,像个毒瘤一样成了五师最大的祸害。新的班主任姓韩,又是年级主任,爱穿西服打领带,接电话不说“喂”,说“您好”,那是我这辈子见得第一个懂礼貌的人,他的口头禅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管理的就是一群即将有文化的潜力股流氓。


流氓不是无赖,是校园里侠肝义胆的水浒好汉,也不举造反的大旗,无非就是看不惯了想动手,憋在心里的话想说出口,是一股清流。管理流氓的只能是流氓头,地理老师办不到。老韩把我们教室安排在了自己的办公室对面,也就是学生处对面。教室前后门中间还有一个小窗,需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全里面,老韩踮起脚也能看个一二,从此中间几排就是整个教室的雷区,前后的他看不清,靠墙的也看不着,好学生自觉承担起了雷区的重担,那一片就像谢顶男人的脑袋,越来越稀疏,越来越透明。


理科班被分在了教研处对面,他们班多半是男生,少数的几个女生也是女汉子,比小敏都扳腕子厉害。这个班同样不好管理,他们的班主任是计算机老师,会打游戏。我们班不伦不类,一半人喜欢安静,要画画,一半人喜欢闹腾,要唱歌,这种杂教也有好处,学画的毕业以后成了麦霸,学唱的会简笔画,成了孩子的早教好爹妈。


新鲜感吧,头一年每个人都一头扎进了书本里。文化课大家就在教室里,专业课各奔东西,我们去音乐教室,他们去画室。第一次摸钢琴非常喜悦,比地下室那些脚踏琴强多了,每个学生还有单独的琴房,我们经常叫照相那老头帮我们拍照,和钢琴合影。这在我们村绝对是骄傲,那些照片被我用信封邮到了很多东西,旧日同学,内蒙的爷爷,还有网吧新聊的QQ网友。


非典没了,那栋楼也恢复了安静,那个照相老头又成了整栋楼里的留守老人,那是个老胖矮冬瓜,按理说我应该叫他老师,可他不能完全算做是个人,女学生去取照片,不相跟人的话,他就老搂女学生的腰,甚至还向上摸。我和王慧慧是相跟着的,鬼知道四下无人她什么时候又抽烟去了。那老头的手突然拍我的后背,我下意识一声尖叫,“放开我老婆”是慧慧怒气冲冲见义勇为的喊声,同学五年,因为护我,这句话她说了两回,而且回回都是遇上坏人时,尽管现在想来那么幼稚,但当时她绝对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我们倒也不怕那老头打,只是那时候我们只有十八岁。


刚出那栋楼,抑制不住地泪满脸流,我蹲在地上就哭,王慧也吓坏了,她愣神似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八岁,如果女人是一朵花,那那件事就是第一个人在扯你的花瓣,很疼。三五秒过后,她拉着我赶紧就跑,我们居然很怕那老头追出来,想想多么可笑。

王慧爱吹牛,没等回了宿舍就开始了,“你给你爷真丢人,倒吓死你呀,就问你,他能吃住爷一拳不”。爷,是慧慧他们家乡的方言,我的意思,我喜欢这个称呼,很霸气,比老子、姑奶奶这些强多了。


慧慧老婆很多,分了专业也换了宿舍楼,女生宿舍楼高六层,阴阳两面。男生宿舍楼三层高,阳一面。这就是五师大当时的男女学生比例,后来比这还失调。我们整栋楼里的女生都是慧慧的老婆,她说她是这里的皇帝,坐拥两千宠妃。她确实是整栋楼里的另类,在扮男的路上一去不回,大卫衣,阔腿裤,大码运动鞋,人没进来脚先来了。

每晚熄灯后,两栋宿舍楼的对喊是五师大整个校园最快乐的事,听说男生还拿红外望远镜看我们,王慧慧说咱们也买一个,望回去,居然敢偷看我的老婆们。午休时候打镜子仗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就是太阳光反射在镜子上的乱晃,看我解释的多么啰嗦,也不知道这游戏现在还有多少人懂它的快乐。


王慧慧和我还是同桌,丁峰小敏还在原来的宿舍,只有秦慧孤单一个人,我去她们宿舍找过她,外文班的女生宿舍和我们的不一样,大家都安安静静看书,我嗓门高,很尴尬。后来听说她恋爱了,我不信,她不是那样的人,毕业后我们见过一面,我才信,他老公就是那个和她从校服到婚纱的小子,他们的儿子也已经很大,我挺羡慕慧慧,依旧温柔,依然清瘦。分专业以后我们在五师大很少见面,故事也少了。


新宿舍里的同学,成了毕业以后最想念的人,有皮皮、大菠萝、老猫、老妖、志华、彩萍、冯娟和我,每个人都有外号,大部分外号来源于相由心生。有时候他们的名字会在我的舌尖打结,但外号不会。和小敏也一直联系,天天下课照常往原来的宿舍跑,她和丁峰在,自己就不觉得是外人。地理老师发现我好几回,他看我顺眼了,我看他也敢龇牙咧嘴了。

回小敏宿舍还是回我们宿舍,都不需要用钥匙,把电话卡插进门缝里就能划卡,有时候还拿饭卡开,经常把芯片崩掉,自己拿502粘粘还能用。这么简单的手艺,很多人居然不会,我对他们的愚笨表示不理解。这样的人居然能考上五师大?同时怀疑的还有五师大的招生门槛,那是五师大最辉煌的时候,感觉五师大要走下坡路了。来来往往,有很多人中途逃离了艺术班这锅浑汤,又有新的同学转系参与了进来。振宇就是其中转走的一员,我对他记忆犹新,他揹着硬币交过学费。


五师大开学都是银行人员来收款,十几个验钞机哒哒哒地转,我们排着长队等缴费。振宇的父亲是做小买卖的,应该做的是和意大利麻子差不多的买卖,装米的尼龙袋子振宇背了半袋子钱,三千块压得他呼呼喘着粗气,一毛的、两毛的,硬币居多,纸币也有几捆。难怪在五师大他常年都穿着校服,后来听说振宇毕业以后考了村官,他应该是个好官。


振宇是艺转班里唯一一个用生命埋头苦读的人,他和我们交集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尤其画画,不舍昼夜,在我们班算个另类。分系以后的第一次考试我们全班一半人都分在了一个考场,五师大的考试制度很严格,可以挂科、可以补考,唯独不能抄袭,抄袭是会全校通报的。我一直发愁五师大的考试,毕业以后经常做梦吓醒,挂科就得一直补考,考不过继续补,我的数学小学就不好,五师大的文化课课本和高中生的一样,我完全不会。

和我一样不会数学的还有王宪宪,考试时他和振宇前后桌,为了不挂科,他孝敬了振宇不少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鹏辣条,估计还有鸡爪子。振宇冒着被通报的危险,一字不落地让宪宪抄他的试卷。


宪宪是个热心人,他把答案传遍了那间考场。为了不挂科,所有人都豁了出去,我的数学试卷从来没有那么满当过,大小题都没有空下,我考了6分,振宇也是,宪宪一样,还有冯娟,还有霍金,那间考场的艺专班学生几乎都考了6分。老韩的脸拉到了裤腰带上,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学生的真实水平。


振宇到底是不是好学生?我只愿承认他是一只笨鸟。下一学期振宇转走了,我们接到了艺专班不用上数学课的通知。我人生的数学水平稳稳当当停留在了四则混合运算上。

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鹏辣条是艺专班学生的课间零食,和泡方便面需要火腿肠一样,也是搭档。有人还在李小鹏里加醋,我不这么吃。撕一张作业本纸,以一角为轴,卷个圆锥形纸筒握在手上,右手送麻子进嘴里,左手接皮,嗑到满嘴都是麻子香时,再嚼上一根李小鹏辣条。偶尔在翻起眼皮看看上课的老师,那感觉,就跟在戏园子里听戏差不多,老师偶尔会盯着我们看,那时,嘴也不动了,人也愣住了。


个别老师还走下讲台和我们互动,每走一步都是噌噌噌的声音,麻子皮被踩碎的声音,羞辱着他们的教学质量。有一位姓祝的老师,是教《心理学》的。他的课上学生从来不嗑麻子,没时间。讲得实在是好。他说:“听老婆的话跟党走”是共产党的基本方针。考试卷上所有不会做的题,我们都填上了“听老婆的话,跟党走”。这个答案是继振宇走后全班学生的又一次雷同。


老韩的课也没人敢嗑麻子,他教《马克思理论》,讲得也非常好,老韩上课不带书,不写字,拿粉笔当飞镖玩,我从来没有挂科过,其他人也差不多。

英语老师就比较无趣,她挨个问我们I like啥?好歹也是捧着《大学英语》的一群人,这个填空题,显然有一点怀疑我们的智商,她全然不顾地上麻子皮地提醒,还一个一个地提问。天筱同学说“I like you”,那个you,他说的铿锵有力。天筱说“我叫天筱,不叫天攸”。好吧,英语老师停止了提问。


宪宪更过分,直接爬到桌子上睡觉去了,还写了四个大字“请勿打扰”,叠成了会议牌的样子立在了高高摞起的书本上。英语老师推了他一把,他的美梦被吵醒时,嘴上还带着哈喇子。老师说“要下课了,起来活动活动”。宪宪睡眼朦胧,脸上都是压痕,擦了擦嘴角,说了句“谢谢哦”,和《卖拐》里的范伟一样。每逢开学,同学们都带一些自己家乡的特产来。我们宿舍三个神池的,月饼自是不缺。老猫家乡盛产核桃和大红枣,红枣吃多了上火,核桃比较费门。


老猫每回来都带很多核桃,那个年代好像没有见过核桃夹,我们也没什么好的开核桃工具,就用门缝夹。晚上熄灯以后,下铺的同学负责夹,上铺的负责吃,宿舍没有电,还有专人负责在楼道咳嗽,声控灯嘛,坚持不了多久。嘎嘣一声,核桃支离破碎,就着楼道的灯,赶紧简单分拣一下,就开始传着吃。


有时候还和路过的其他宿舍的同学分享着吃,于是不睡觉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也不是馋核桃,就是看见人多想聊会天。估计是声音太高了,也估计是早就有人看我们不顺眼了,一碗泡面从天而降,是楼上的小学妹倒下来的,不偏不巧都浇在了我们身上。


擡起头,追上去就开战。楼上学生那么多,哪知道是谁使的坏。于是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踹开门盘问,一些张狂的,都被打了一遍。这是五师大建校以来的第一次女生群殴,冲刷了所有校领导的三观。这也是艺专班第一次举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校领导研究,要开除一部分带头挑事的学生,我们个个心惊胆战。结果老韩和那一届学生的年级主任吵起来了,各自护着各自的犊子,谁也不让谁,老韩大获全胜。

有了老韩的庇佑,我们的核桃也夹得越来越肆无忌惮,门缝越夹越凹凸不平,门也越来越难开关,电话卡都不起作用了。人们全然没有想到危险即将来临,终于随着最后一声“嘎 嘣”,那门劳累成疾,掉了下来。


这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情,不知道该咋报告老韩来维修,于是去求班上的男同学,用鸡爪子和帮洗衣服当诱饵,于晚自习时间从琴房偷偷逃脱,回宿舍安装好了门。也没完全安装好,一直咯吱、咯吱响,核桃是再也不敢吃了。


比装门更有意思的是男生们发现了新大陆,他们说我们的宿舍和他们的不一样,我们刷牙有牙缸,他们就一根牙刷,牙膏都是整个宿舍共用一支。起先我不信,后来信了。天筱把吃了罐头的瓶子当牙桶用,结果跑的快,自己摔倒还把牙桶摁碎了,手上缝了好几针。他们还没有洗脸盆,我们一个人平均有俩。


五师大的学生越招越多,一栋新的宿舍楼崛地而起,我们顺利搬了进去。也不知道后来坑了谁。


打架过后,我们被教学楼顺利开除,被赶到了另一顿荒废了很久的教学楼里。从此山高皇帝远,成了五师大的台湾岛。台湾岛上都是刺头,比我们高一届的艺术班没几天也来了,紧接着高年级的计算机系也来了。五师大的毒瘤越长越大。


从宿舍楼去到我们教室,要路过五师大的旗杆处,还要路过唐槐,去艺术楼还路过五师大的标志性雕塑“读书顶个球用”。那个雕塑在五师大立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只记得它是因为我们班被请走的。雕塑是白石膏的,是五四运动时期一个女学生的塑像,女学生上着短旗袍衫,下穿到小腿的百褶裙,剪着短发,左手抱书,右手托起一个圆球。校长对他的解读是读书能托起希望的太阳,而我们班对它的解释是“读书顶个球用”。校长干不过艺专班,雕塑被请走了。


新进来的学生比我们还张狂,校园暴力经常发生,打架没理由,就是“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偶尔也因为爱情,更多时候是一触即发地火冒三丈。我们老是打架,男生们也一样。在操场打、在矮冬瓜的门口打、在水房打,甚至在宿舍楼楼道就打。

毕业以后,很多校外人对五师大的学生指指点点,谈论一些不检点的事情,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只干过打架这一件有违道德的事情。很多架和《古惑仔》有关,那是香港电影最盛行的时代。虽然类似《逃学威龙》的电影也没少看,但终究还是畏惧五师大的校纪校规,更畏惧老韩的笑里藏刀。


在教学楼里不敢明目张胆干的事,到了小破楼里一律敢干了。崇拜四大天王、崇拜迈克杰克逊,于是就在教室学着开演唱会,在艺术楼前办联欢晚会,没有乐器助兴,就把校锣鼓队的锣鼓借来。凳子坐在桌子上,宪宪坐在凳子上,拿着话筒对着对面的教学楼大喊,“瞧一瞧,看一看,五元一位,精彩歌舞即将开场”。


歌伴舞《幸福山歌》是02艺专班的经典节目,一次次搬上五师大的舞台,甚至还到部队慰问演出过,现在听到音乐还能想起动作来,比五师大的广播体操都熟悉。


画家们也有崇拜的对象,只是我不懂他们的艺术。有段时间他们画人体,刚开始见了大卫我们还十分害羞,最后也不觉得了。中午午休的时候,也有其他班的学生在楼道絮絮叨叨,不用跟她们打架,开门把那些裸女人画贴出去,关门睡觉就行。大家面面相觑害羞都走了,脸红是女孩子最宝贵的财富,那个年代的五师大学生还很富有。


计专班还在教务处对面,那个愣头青班主任老师姓刘,拳打脚踢管理着全校男生最多的班级。哪能不打架啊!只是老韩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初识刘老师时,他的长相棱角分明,郭富城一样的卷发垂眉,林志颖一样的眼眸含情。如今在见,早已成了地中海,他是计专班的班主任,更是我们那一届的计算机老师,有趣的电脑课上天天干着无趣的事情,搜狗输入法还没出生的年月,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厂,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啊!简直要人命。


五师大的电脑连着网,刘老师讲字根,讲excel讲 office,我们下面聊QQ,争分夺秒见自己素未谋面的网友,不聊QQ的玩纸牌,玩踩地雷,总之没几个人听课,谁也不知道毕业以后,这些才是吃饭的基础家伙。走上工作岗位,别人轻轻松松制表、排版,我见了眼馋,这些东西曾经那么熟悉地从我的左耳朵进过,又飞快从右耳朵飞出去了。我若但凡让它们多呆一会,也不至于现在受那么多冷眼。


计算机课已经满足不了我们对网络的探索,于是校门外一家家的网吧,成了学生们最常去的地方,天堂鸟是首选,他家的电脑网速快。和学校的电脑比,这里的电脑多了摄像头和耳机,可以和网友视频聊天。男生们开始打游戏,玩《大话西游》,玩《反恐精英》。网游成瘾开始一宿一宿通宵,生活费也大部分买了游戏装备。


女生也去网吧,不过没有通宵上网的,大部分聊QQ、跳劲舞、玩卡丁车,几乎除了网费不投资其他钱。也是跳墙出去。五师大哪里的墙头矮,几乎是心知肚明的秘密,胆大的从前面跳,胆小的从操场跳。我也跳过一回,和谁一起忘了,根据前辈们教的方向去的,结果跳进一户人家的院里,差点掉进茅坑不说,被院里的大狼狗一阵猛追,又从墙头翻了回来。现在想来也不可思议,出去的时候里面有照应,脚底好歹也是踩着凳子的,回来的时候咋爬上墙头的?得出一结论,女生的无能,大部分是没有被狗撵过。计算机班的学生打游戏最厉害,半夜从宿舍跳墙去网吧通宵,宿舍楼一楼有防盗网,他们只能从二楼跳下去,刘老师深深浅浅怎么都管不住,于是也开始学打游戏,老师终究是道高一丈,技术上降服了他们。


我们班的男生也跳墙,老韩自有老韩的高招,他就守在五师大的墙外,穿风衣,骑着摩托不开灯,就等着这群活阎王们跳下去,咚,咚,大家相继着地,摩托车的车灯瞬间打开,一群小鬼刹那间暴露无遗,于是过来每人的屁股上送上一脚,随着夜色,一声“滚回去”喊破了长空。


第二天是要写检查的,站在讲台上念,由班长主持班会,班长的年纪是个谜团,有人说他比我们大一轮,他自己说大三四岁,不过他的地中海确实不是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该有的样子,也应该不是念书压力大造成的。我只记得他跟我们讲过一次他的童年,我说,大大泡泡糖两毛钱一个,他说五分钱,最后他骄傲地说“我的童年不是你的童年”。

别的班称呼班主任为“老班”,我们班称呼班长为“老班”,老班吃得多,走得慢,跳墙不行,学习也不行,但年纪摆在那里,我们普遍不尊老爱幼,扛雷的事情都是他。谁带头吃意大利麻子的?肯定是他。谁在教室放录像带的?还是他,老韩也不过分跟个同龄人一般计较,这是我们这些都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


小宝的检查很深刻,应该是别人代笔的,字字带泪,句句忏悔,不像他的真实水平。他是一个能把五毛钱的公厕费,搞价搞到三毛钱的人,还美其名曰“我只尿半泡”,他的骨髓里就和严肃不沾边,他的检查是个摆设。


程龙的检查更难办,小伙子说话结巴,写得出来,念不出来,一句“我.......错......了.....”就够我们笑一个晚自习。


若问是谁瓦解了校园暴力,那肯定是游戏,也可以说是网络。不过,慧慧不爱去网吧,曼曼也不爱,五师大里很大一部分学生不喜欢去网吧,可不等于这一部分人爱学习,总得找其他一些事情打发时间。王慧慧爱唱歌,我爱写诗,我们这一对同桌天天谱着一些自己也看不懂的歌,到琴房一顿胡弹乱唱。


你听说过姓“帅”的人吗?我们班就有,小帅会弹吉他,最常唱的是《白桦林》,天天领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五师大的操场一边弹,一边唱。翔宇是好学生,从进校那天起就说普通话,不过叫不上来名的小虫子,他都叫“牛牛”,普通话里应该不这么说,但翔宇一直坚持这么称呼,我们也就跟着这么说,“啊!牛牛”。


偶尔我们还利用礼拜天出逃到别的地方去玩。临近县就是最好的去处,周日当天去,当天回。二月二去偏关,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我吐得昏天暗地,小偷偷得肆无忌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慧慧挨着我。我俩应该是车上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应该是打扮最时髦的。小偷的大夹子朝着打盹的人下手,满车的人谁也不吱声,都眼睛已经眯着一条缝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慧慧的肩膀,显然没有我哥哥的宽实,我的心提在了嗓子眼上。她也害怕极了,努力拿随身听掩饰着恐慌,一副耳机,我两每人耳朵里一只,盘山的路,窗外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耳机一扯一拽不停地掉。小偷靠近我们时,“放开我老婆”是慧慧的又一次大义凛然,她的着装实在太男性化了,那小偷死盯着我们没动手。

从车站回学校腿一直抖,时不时朝着后面看看,小跑一段,走一段,就怕那小偷跟来。看见了五师大的校门,撒丫子往里面跑,如释重负。


被小偷、小盗追过的不止我们俩,班里的男生也经常被追,有时候他们半夜跳墙去上网,脚刚着地,明晃晃的匕首就等在那里了。大部分是要钱,也不害命,胆小的给,胆大的跑,这种委屈没地方说,只能自己咽,跑去哪?天堂鸟,天堂鸟里都是同学,有照应。也有打起来的时候,都是大个子护着小个子。人这一辈子,担当是一种教养,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危险时候站出来的人值得交。请客吃饭的不一定有钱,爱打架的不一定力气大。艺专班里这样的人不少,晚自习里偷跑到街口买小吃,米线一块五一碗,麻辣烫一块钱,烤红薯香气很浓。我们的破教学楼躲在保安室的后面,大家合作着来,跳墙的负责采购,嘴馋的负责接应,买回来以后放饭缸子里,每人一口就那么在教室传,直到吃完为止。偶有贪心的男生会多吃几口,大家最多送个冷眼。偶尔还拿着酒精炉子吃火锅,不煮肉,就一点菜叶子能香塌脑袋。怕老韩发现,索性就拿宣纸把他的偷窥小窗贴起来,还要在宣纸上写上“聚义堂”。


老韩也无奈,班里的学生有一米五高的,还有一米九高的,体重有九十斤的,也有九十公斤的,年龄有差着一轮的,有成宿通宵熬绿眼睛的,有全校拔尖的,还有不仔细看性别都不好区分的,更有天天就知道给跨洋男朋友打电话的,怎么管?只能一边吓唬一边哄,偶尔还得出血请客吃饭。


艺专班是年底文艺汇演的中流砥柱,校长就是学音乐的,有点毛病一眼就能看得清。《幸福山歌》还一直演,和《红扇》比差远了,《过河》又掀起过一阵浪潮,但终究是盗版抄袭。音乐系新来的贵贵老师比小马哥会演多了,小马哥在发型上就输过了贵贵老师。校长经常在艺术楼里溜达,老韩的脑门时常冒汗。


学美术那帮子更不消停,五寨大街上还不知道美甲为何物的时候,他们早已燃起了指甲盖上的艺术,大家拿着水彩在指甲盖上画画,画牡丹、画蜡笔小星、还画蒙娜丽莎,画完复上一层透明指甲油,伸出手来灼灼生辉。有的时候还画色情小漫画,贴在保安老贾背上,贴在楼管大娘帽子上,贴在艺术楼厕所里。还有时候拿橡皮画麻将,饼、棍、万、东西南北风一个不少,上课睡觉,下课赌博,赌金有大有小,意大利麻子、伊利火炬、鸡爪子,锅巴、干吃面。其实大部分人不会玩,看牌面不好,偷悄悄就改牌,拿起笔就翻转了风水。打到一半手心出汗,牌都不认识了,但依然高兴地哈哈大笑。


女学生画美甲、男学生跳墙上网。去找五寨街上唯一的乞丐师仙宝下棋,是老韩唯一的放松。老韩穿风衣打领带,风度翩翩赛过周星驰,师仙宝三四根烟接起来抽,佩一把长柄木头宝剑,破军大衣一年四季穿着,这两人就蹲在五师大校门外的路灯下对决。去买米线的同学,看着颓废的老韩,心里不免生起怜悯,走一半道折回来了。回来眼泪汪汪说“都难了,都难了”。


五师大的学生越来越多的用上了手机。

我们都把书堆在课桌上,方便睡觉,也方便干各种事。课桌面是木质的,课桌下书箱子是铁皮做的,没人放书,都放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鹏,手机也放在里面,接听模式都是震动,电话一来,诺基亚能蹦起来,摩托罗拉是“呜,呜,呜”喘粗气的声音。

手机的出现,让五师大的邮箱渐渐空了,买得起手机的同学越来越多,买得起相机的同学也有了,临到毕业那一年,甚至有人已经用上了带照相功能的手机,像素是差一点。不过方便了很多。矮冬瓜宣布歇业。


我们大多时候也不打电话,都是发短信,一条一毛钱,可以编辑70个字,我发的短信都是经过认真编排的,加上标点符号正好70个字。但绝大多数人对不起那一毛钱,他们交的手机费比饭钱还多。那些年的友情、爱情,大部分是我们一毛钱,一毛钱堆出来的。手机偶尔也被老韩没收,不过没出几天就又还给我们了,用他的话说,禾苗要成长,拿块砖头是压不住的,只会长歪了,他能做的就是把我们尽量培养成对社会有用之人。

其实毕业这些年,还是很感谢老韩的栽培,他讲得那些大道理,远不及他的连环腿厉害,可是打完、骂完又继续问你“最近是不是有困难”,“没有困难就再给咱进步上一点”,老韩的口头禅,“我不拿你们和别人比,我只拿你们的今天和昨天比”,确实这样的比较,没有挑战性。


就比如我们不吃食堂的饭,要买盒饭。这是学校明令禁止的,可是这样的管束无疑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才不怕承包食堂的那些人赔钱。尤其快要放假的时候,大家都煮方便面吃,每天早饭时间小卖部窗口都排起长龙,一来混熟了,没钱也能赊到饭,二来煮方便面食堂不卖。我们也不用饭缸打,就用食品袋装,经常食品袋破了,方便面撒得满院,大家也不沮丧,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老韩也不怕承包食堂的赔钱,但作为年级主任他有他的压力,于是只能给我们讲食品袋致癌,只要讲得时间足够长,我们确实也怕得癌症,他还创办校园文化日,大概目的就是少用食品袋。


五师大的闯祸越来越多,越来越新颖,有胆大的小学妹居然在宿舍楼底下干起了“告白”的事情,买一堆蜡烛摆成心形,然后点着站在中间瞎喊,什么,我爱你,你爱不爱我这些。然后还在男生宿舍楼顶上放起了烟花,毫无疑问他们的年级主任又被批了,就是和老韩吵架的那一位,他深刻明白了老韩的痛,原来学生是用来哄的。

五师大有学生们太多的第一次了。第一次离家,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恋爱办的那些流程。青春之所以被想起,大概就是因为那无数个的第一次。五寨大街上有了一种叫“超市”的大小卖部,五师大也有了,就在黄毛开过理发店的那间大教室里,找矮冬瓜拍照的学生越来越少,他也老了怕吵,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矮冬瓜不在了,矮冬瓜门口的那片小树林还茂盛,恋爱的人都去那里牵手。


关于早恋我不想提及,那是我们那个年代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直接标准,我们希望自己是好孩子,可身体里的荷尔蒙不允许,多巴胺也不允许,要拿是否早恋来评价一个孩子的品行,无疑很多学生都是道德败坏之人。


那些不道德败坏的也并不见得就好,可能是因为蠢,也可能是因为没人看得上,在五师大没人看得上并不丢人,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缺心眼,他们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这些人毕业以后大多找不见裤裆,都是一群即将要迈过或者已经迈过二十岁门坎的人了,不早恋干什么?学习吗?似乎也一般。


艺专班里的早恋和五师大大多数的学生一样,没有修成正果的得多。长大以后可能只有自己记得自己曾经多么疯狂爱过一个人,2007年,我们毕业了,02届艺专班专升本达线率是全五师大的一半,老韩的腰杆前所未有的直溜。


这些年我老在想,我们在五师大学了那么多东西,才勉强混上《教师资格证》现在的人们怎么简简单单考个试,就能持证上岗,除专业外我们学舞蹈,学简笔画,学毛笔字,学钢笔字,学粉笔字,学儿童心理学,学小教法,学普通话,无数次地备课、上课、研讨,还要抱着小板凳无数次去各大小学听课,最后再实习上大半年也不配登讲台,现在,不管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只要有《教师资格证》,笔试、面试过了就能教书?

2022年夏,五师大最后一批学生毕业,以后再无五师大,几代人的回望再无根据地。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青春,献给辉煌的五师大。


后记


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不知道是在跟你说,还是在跟我自己说。现在我写东西已经不需要灵感了,只要有主题,有时间就能写出来。只是这几年我很少与人往来,故事写的不如以前精彩了。


我这张嘴不饶人,因为爱写东西这些年也少惹了很多祸,和人对话总不如和文字对话安全,和自己对话也不气不饶,想哭我就在家哭,想笑我就在我的字里行间笑。也正因此我越来越丧失了和人交往的能力,我恐惧嘈杂的环境,我也不愿意和志趣不投的人来往。三十多岁的人了依然不懂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对错,我的眼前依旧一团迷雾。


我在这个小县城待得憋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与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有很大关系。这地方男权主义的厉害,创业的女人经常被他们变着法羞辱,女人也不放过女人,你优秀他们不效仿,反倒是揪着你的缺点无限放大来显示自己的本事。这让我非常怀念我的大内蒙,内蒙人的看不惯会拿酒和打一架来解决,绝不是背后上不了台面的中伤。我心里明白我活的很好,哪怕是经历了离婚,我也觉得我在往好的方向走,我只是给我以后结实的未来多交了一笔学费而已,一时的小沟小坎对我长久的人生造不成太大的影响。相反我是感恩我以前的那些不幸的,有不幸让我倍加珍惜人生。


你长大了,我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还想干一番属于我自己的事业,还想带你去见更宽阔的蓝天白云,而不是就这么无声无响地活着。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没有家,地域只不过是适应的问题,它本质上改变不了我们的脾性。这封信已经足够长了,我也不敢再写下去了,写多了不免又要重复。我对你没要求,没希望,做你自己就好了。我不会让你去完成我未完成的使命,事实上我也没使命,我也不会让你成为谁谁谁,你就是你自己,勇敢去做你自己想做的。咱们家没有那作奸犯科的基因,你的性子目前看是很好的,我也不担心你能闯多大祸。如果未来实在迷茫那就听祖国的,听妈妈的,怂是怂了点,起码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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