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兒書(四)

五師大

神池縣八角村到五寨縣城,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需要轉兩次車。二〇〇二年,我十七歲,這是我出過最遠的門,要去五師大求學。我不知道五寨在遙遠的哪一邊。十七歲真是一個美好的年紀,八十公里就覺得是地球的兩端了。

八十公里的世界這一端和那一端,有着很多不一樣的風土人情。從八角村到神池,還是熟悉的村裏那些人,從神池縣城到五寨城就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了。來五寨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詐騙,確切地說還在來五寨的路上。汽車行駛在半路,上來兩個人,一個癡傻呆滯,一個精明能幹,呆滯那人喝了一罐中了兩萬元大獎的健力寶,精明能幹那人說他太傻了,不會兌換獎金,幫忙出售要這個易拉罐,於是就問車上的人誰願意便宜一點買去,得這個大便宜。

兩萬元,是當時我母親種一百畝地,三年的收成,這還得趕上老天爺心情好。精明那人是真精明,兩萬元的獎金讓他助人爲樂和癡子談成了三千塊出售,我盯着我的哥哥一直看,他兜里正好有三千塊錢,那是我去師範的學費,哥哥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那是詐騙,他在忻州市裏經常見。我不信,明明就是一個可憐人遇上了熱心腸,你不買那便宜也就算了還說人家不是好人。那個易拉罐在車廂裏轉着,乘客們你看看,我看看,最後一千塊錢成交給了另一個助人爲樂的人,三人興高采烈兌獎去了。我有一點遺憾,那是我第一次出大山,我恨了我哥哥一路,這種恨直至在新的學校聽說有的家長被騙了,老師給我們普及這個騙術時,我才明白這世間有種合作叫“拉黑牛”。

我十七歲,哥哥二十四歲,他腰間的手機讓這兩個好人沒在我們兄妹身上多下功夫。哥哥接了個電話,是公司打來問他庫裏存貨的,哥哥當時是市裏一家糖業公司的庫管員,每天經他手的健力寶不下上千件。燕翅鮑肚參的時代,健力寶銷量特別快,糖業公司裏的小職員都配發了手機,這事讓我在師範驕傲了很久。我哥哥很帥,他接電話時也很帥,無疑,他的這一舉動讓很多人覺得我的家境不錯,尤其這兩個騙子和我即將見面的班主任。

我們班主任和財富有仇,家境好的同學都不受他待見,這是我和慧慧總結出來的經驗,慧慧的家境全校少有,捱罵也最多,而我的哥哥年紀輕輕已經用上了手機。這是後面要說的事情,此刻一個繁華而陌生的都市映入眼簾。

爲了迎接新生報道,從汽車站到五師大,好幾條街上都是賣洗臉盆、暖水瓶、毛巾、香皂、牙刷的,還有南方黑芝麻糊,喫嘛嘛香的冷酸靈,大寶SOD蜜,金猴皮鞋,這些我都在電視裏見過。我一路嚷着買一些日用品,哥哥都說再等等,果然走到師範門口賣這些的更多。

五師大,是我們同學間給學校傳的瞎話,它就是聞名晉西北的五寨師範,我們上學那一年改成了“忻州師院—五寨分院”。

我的班主任是位地理老師,他說自己以前是幹導遊的,能把地球儀背下來,我連東南西北也不分,不懂他的牛掰,他眼睛很小,我不喜歡他。

上五師大是我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見世面,第一次聽到了除神池話以外的各種雜七雜八的語言。我沒有方向感,初去學校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差不多。一會宿舍,一會教室,把我整個整懵了。以致於在校第一天軍訓,我就因爲找不到操場遲到了。

早上起牀上了趟衛生間,我就找不回自己的宿舍是多少號了,每個同學都那麼陌生而眼熟,轉悠半天找到宿舍換好衣服,同學都走了,我在宿舍樓裏半天沒找到樓梯,找見樓梯跑得快直接衝到了地下室,半天沒在地下室找見出口,後來終於找到了樓門出去了,又找不到操場,於是問同學,這個同學不地道啊!不講普通話,跟我說半天我才明白需要走一段地下通道。

遲到讓那個小眼睛的班主任批評了我,批評就批評吧,反正當時我也不怎麼聽得懂他說話。他估計是想給我來個下馬威,殺雞儆猴!一上午有意無意地就針對我,這也是我不喜歡他的開始,他越盯着我,我越是緊張,向左右轉都分不清了,急得一頭頭熱汗出。這傢伙急了,索性朝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腳,我差一點跪下。我是個姑娘啊!踢得是屁股嗎?那是我的臉!我的淚在眼裏打轉。這傢伙當時又說了什麼我忘了,反正記得同學馬上笑得前仰後合。那種丟人那種糗,頓時讓眼裏打轉的淚珠子匯成了線。這是我在五師大的首秀。

軍訓一個月,不停有女孩子來例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跑幾步她們就跑不動了, 我也來例假,班主任死活不信,我是個正常的女孩子,來次例假都不行,恨他眼裏冒火。軍訓第二週檢查內務,我們宿舍在一樓,班主任嫌我的被子疊的不是豆腐塊,直接就打開窗戶給我扔到院子裏去了,天天疊、天天扔,我請宿舍長小敏幫忙疊了還是不標準。

小敏是個假小子,個子微高,胖一點,她的被子疊得很好,讓她管理我們宿舍我很高興,小敏噸位大,可以和那些呲牙咧嘴的男生扳腕子,還可以罵跑在樓道瞎嚷嚷的其他班學生。和她一樣胖的還有丁峯,丁峯看上去也是一個假小子,不過小敏是個秀外慧中的胖子,笑起來兩個酒窩還帶着幾分勾魂術。丁峯和小敏一樣胖,一樣假小子,不過丁峯有顆溫柔心,卻沒有溫柔貌,主要是膚色太黑了,壓制住了她的柔情似水。

宿舍裏還有兩個叫慧慧的,一個姓秦,一個姓王,秦慧慧和我個子一樣,外形一樣,辮子還一樣,五師大的同學經常混淆我們倆個人,我媽也說我倆長得有幾分神似。王慧慧更是一個假小子,我和她在五師大整整合作混賬了五年,我倆上下鋪,不管誰翻身,那牀都要吱吱上兩聲,我們倆還是同桌,天天上課、打飯都相跟着,她是整個學校的焦點,和男生打籃球,和男生蹲在食堂的水泥地上端着飯缸喫飯,還和男生一樣抽菸喝酒。小敏和丁峯是假小子,胸大暴露了她倆的性別,慧慧瘦,還偏愛穿男生的衣服,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她去上廁所,都能讓女廁所發出雞飛狗跳的尖叫聲,甚至多次被宿管大媽攔在門外不讓進宿舍樓。

每天中午我至少要比別人少休息半個小時,練習疊被子。十七歲,不到八十斤的體格,死活在那牀新棉花被子上比劃不出些道道來,秦慧慧也一樣,她比我要強,晚上睡覺也不捨得蓋被子,我不管那麼多,該怎麼睡,就怎麼睡。王慧也疊不好,沒等班主任扔被子,她自己就從窗口扔出去了,扔了還不撿,班主任只得安排丁峯和小敏來教我們。後來的五年中,我無數次埋怨過師範這不好,那不好,但那牀被子一直是我心裏五師大的驕傲,畢業後我拿回家,白白的棉花沒摻雜一點點假。

大概是過了半個月,宿舍安裝了防盜窗,我們的被子再沒被扔過,我得感謝那夥子強盜。那時候五寨城很亂,竟敢有人持刀搶劫師範的學生。天氣熱,很多宿舍開着窗戶睡覺,半夜就有人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從窗戶跳了進來,讓學生們交出兜裏的錢,一個宿舍十幾個女生,誰也不敢大聲說一句話,都乖乖拿了出去。秦慧慧很瘦,正好睡在窗戶口,她媽臨走前左叮嚀右囑咐讓她睡覺關窗戶,說是怕中風,我們也不知道啥是中風,就知道天熱,慧慧太聽她媽話,有幾分討厭她,不過此次劫難我們宿舍倖免於難。小敏抱着秦慧慧親了一大口,忙着和王慧到樓道吹牛皮去了,說是如何慧眼識珠早就會過那兩個劫匪了,丁峯不這麼吹牛,她是個女孩子。 

五師大的第一學期,幾乎在懵懵懂懂中度過,除了學習沒幹什麼壞事。天天除了教室就是宿舍、食堂、小賣部,大不了去趟操場。我們體育老師姓王,是個大個子中年男人,活活一個民工樣,他體育課教我們武術,勾拳、出腿那一套,我不喜歡。還有位體育老師姓石,年輕未婚很帥,天天在操場打籃球,王慧慧喜歡這個體育老師,於是她的二課堂報了籃球,女籃的教練比王慧慧也爺們,她說她後悔了,不過那個女體育老師倒是很喜歡她。

沒有女生喜歡籃球,偌大的學校,女籃只有一個老師一個學生,於是慧慧就經常跟着男生們練球,沒人把她當個女的,除了上廁所幾乎都和人家相跟着。籃球隊不分年級,於是她認識了一把子大哥。她幾乎和全校所有有陽光氣息的男生都很熟,師範本來就沒多少男生,她握着一把子資源當兄弟。

王慧慧跟着男籃混,煙癮更大了。衛生間是一個坑一扇門那種隔開的,經常有學生躲在裏面抽菸,只能看見煙霧繚繞,看不見裏面是誰,菸蒂一般都被沖走,根本留不下證據。學校嚴查,王慧慧被打了小報告。

我們班主任不抽菸,是個凡事都想爭第一的主,他哪能眼裏容得下王慧慧這粒沙。其實會抽菸的女生不止王慧慧一個,只是她比較出衆,王慧慧很冤枉,她高聲嘶喊着:“她爺抽菸從來都不揹着人,用得着在廁所躲躲藏藏,”慧慧抽菸確實不揹人,要不也不會被盯上。

我們的宿舍樓,其實是棟辦公樓,一層東邊還是老師們的辦公室,西邊就是我們幾個班的女生宿舍,二樓以上都是辦公室,五師大的男老師也很多,有個菸頭屬於正常,這也是我倆和班主任結仇的開始。老班總是想用一己之力挽救這個墮落的天使,殊不知我們宿舍的人幾乎不喫背後打小報告那一套,輪番審了好幾遍也沒人看見過王慧慧抽菸。老班氣不過,就讓王慧慧在樓道再逮個抽菸的學生。

抽菸的女生很多,可以說都是一個戰壕裏的兄弟,賣了誰也不合適,於是大家就把眼光盯在了年輕的宿管員身上,宿管員很年輕,燙着方便麪披肩發,應該不是黃毛給燙的,人家的頭髮不焦。

那女人很愛描眉畫眼,不在自己屋裏化妝,偏偏要在樓道大廳的大鏡子跟前化妝,那面鏡子夠一個班的學生排練舞蹈用,她那張小臉顯然是引起了衆怒。她確實也抽菸,背地裏王慧慧給過她不少根。

王慧慧說宿管員抽菸從來不讓人,就是自己獨享,這讓王慧慧很看不慣,她說宿管員跟她不是一夥的,可以出賣,於是一場陰謀開始了。學生時代的我們哪知道拖個地也需要走後門呀!校領導們只要來我們樓,宿管員就趕緊拎着拖布出來勞動了,慧慧跟在她後面,偷悄悄嘟囔着“給根菸”,硬是要了兩三回才討到一根,是紅梅牌,慧慧平日看不上的那種。剛點着,她就把煙遞給了宿管員,扯着嗓子喊:“你把我校服燙破了”,好吧,校領導都聽見了。從此,宿管員扛下了所有的雷,我們的不誠實班主任越來越不喜歡。

學生們的另一愛好就是寫信。大家剛來新的學校,總是要經常和初中時期的那些同學拉拉家常,明明已經有電話卡出售了,每個宿舍也安裝了電話,個別同學還有傳呼機,不過寫信依然是主流。八毛錢的郵票,一毛錢的信封,每天每個班的郵箱都塞得滿滿的。一般都是值日生定時去取,拿回來同學們一哄而上,看看都有誰的。


九毛錢其實在我們眼裏並不算什麼錢,但就是要作怪,信中告訴對方,郵票已經抹過臘了,回信的時候把郵局蓋的戳拿刀片摳掉就行。這個方法大概不是隻有五師大的學生用,應該全國也是這樣,有的時候被郵局發現會退回,但多數時候還是能矇混過關。


五師大東南角三家小賣鋪是整個校園的小香港,是豔遇、學習、拉家常於一體的綜合消遣地,我們去得比食堂也勤快。食堂飯不乾淨,賣飯的叔、嬸們大多穿着皮褲,那皮褲比金猴皮鞋都亮,小賣部的阿姨不一樣,穿戴整整齊齊還微笑待人,雖然飯食就賣煮方便麪和盒飯,但也比食堂師傅們強多了,食堂那些師傅老是掄起大勺還要搖一搖,女生無所謂吃不了多少,男生就特別討厭他們。五師大的食堂沒有改制之前,我幾乎沒去食堂買過飯,一來沒凳子,全校學生都蹲在地上喫,二來有耗子,經常從我們腳底溜過。


臨近新年才真正見識到了五師大的厲害。各系,各年級都在準備迎新晚會,書法作品、繪畫作品、舞蹈表演、鋼琴獨奏、樂隊、唱歌、英語角,那是我見過最大的世面。


舞蹈《紅扇》出場,二三十個扎着丸子頭的學姐們,人人手持一把紅扇子,在扇子的一張一合間盡情扭動着,很媚,但不俗套,柔中帶剛。二人臺《王婆罵雞》,被一個河曲籍學姐唱出了文化,碾壓一切流行歌曲。其他那些節目也是非常好,只是沒有像這兩個節目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們班主任只講究成績高低,不愛搞娛樂這一套,我們班沒有節目。我一整個學期所有業餘時間都用來學地理和疊被子了,我這前半輩子的地理知識都是那一年學的,畢業以後從來沒有疊過方被。


寒假來了,前一天晚上就把被褥捲了起來,就等着天亮回家,行李要收拾上百十回,就怕丟下什麼。坐火車回家,五寨到神池車票兩塊五。回去我媽說我長胖了。

第二學期記憶特別深刻,剛來沒幾天就遇上了非典。我們整整在學校被關了三個多月,天天宿舍、教室,操場、小賣部,男生的髮型都朝着劉歡的方向發展,女生們一律開始扎辮子。丁峯和小敏也開始買皮筋了,王慧慧的短髮已經遮住了眼睛,她喜歡劉德華,天天早上得折騰半瓶摩絲。


宿舍裏的電話每天都忙個不停,各家的家長準時準點都要問候一下孩子們學校是什麼樣的情況,沒有電話的家庭還是要靠寫信來和孩子們聯繫。


所有包裹、信件一律都要消毒,消毒水一打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信,就算勉強拿到我們手上了也幾乎成了水墨畫一樣的無字文,在太陽底下端詳上半天,憑着寫字人在紙上留下的印跡判斷一下大概是什麼內容,然後還要寫回信。最可敬的就是我們的部主任,天天要拎着學生的破鞋和破衣服幫忙到裁縫店和釘鞋攤去修,那時候的學生窮,幾乎沒什麼備穿的鞋,每個人就一雙,也出不去買不着新的,所以破了只能修,十七八歲的孩子特別費鞋,沒等修好這裏那裏就壞了,那時候私底下天天笑話老師的手一股子臭腳丫子味。


寄宿的學生,班主任就是再生爹媽,很多時候他們達不到我們期望的價值,無疑一個後媽(爹)誕生了,班主任除了幫忙修鞋還要幫學生到銀行取錢,那段時間他們更像保姆。

那時候消息閉塞,也沒什麼新聞進來,只要學生咳嗽感冒就會被送到醫院隔離,醫院很近五師大對面就是,在醫院觀察完就會被送回家,什麼時候來學校遙遙無期。


學校那麼大,總有學生感冒,救護車經常來,說心裏話也怕過,但更多的還是快樂,每天上課、下課,根本不覺得災難在身邊。


後來一個叫黃毛的後生把理髮店開到五師大了。那是一棟廢棄了的教學樓,在學校西北角,原來就一個照相的老頭住在那裏,因黃毛的進駐,那頓樓成了學校最熱鬧的地方。黃毛現在還在五寨開理髮店,我不敢去消費。


那時候我們年紀小,黃毛技術也不成熟,除了能剪短,其他染燙一率都給你燒焦。那會最流行拉直髮,還流行一種髮型叫墊發根。黃毛來了以後,半個師範的女學生頂着玉米鬚髮型。

王慧慧也去了,抹了滿頭的冷燙精,用高溫夾板給夾了一遍說是好了,說實話除了臭,沒有什麼變化,有一點點黨國電影裏漢奸的感覺,慧慧氣得要命,蹲在地上洗了一中午的頭,沙宣、海飛絲、飄柔都用上了,也沒褪掉冷燙精的味道。


丁峯和小敏也去了,黃毛估計沒看出丁峯性別,大家都穿校服,認錯也正常,果斷把丁峯不成型的短層次剪成了小平頭,小敏看這理髮師技術不好,一溜煙跑了,只留丁峯一個人在那對着鏡子無奈地說:“涼快”。


學生們真是憋瘋了,都讓黃毛給瞎鼓搗,黃毛腰間的帆布包一會就鼓囊了,他是見錢眼開,擺弄兩下剪刀就說美,他自己梳着大波浪,金黃色,有一點像戴玉強,我們班主任經常驕傲地說,是他替學生着想把理髮帶到學校的,我斷定他吃了回扣。


隨着黃毛的進駐,緊接着學校又有了話吧,打電話的地方,長途三毛一分鐘,短途兩毛。我記得我們都有電話卡,但也不知道爲什麼,話吧裏還是天天擠滿了人。


其實發型美醜已經很不重要了,五師大沒有澡堂子,整個學期學生們都沒洗過澡。我們平時都是禮拜天到校外洗,那段時間是晚上熄燈以後才泡腳。十八九歲還是害羞的時候,也只有熄燈了纔敢把褲腿拉到大腿根上。


學校還舉辦了各種興趣比賽,體操的、合唱的,羽毛球、籃球、還有圍棋、毽子、跳繩一些,老師們儘量想辦法不讓我們憋出病來。學校還把積壓在地下室百八十輩子沒人彈的腳踏風琴也請了出來。大部分琴就跟豁牙一樣,關鍵位置就啞巴了。就那也激發了很多同學的興趣,天天中午藝術樓的地下室就發出巴塔巴塔的《世上只有媽媽好》、《賣報歌》和《小星星》一些練習曲的聲音。除了腳踏風琴還學笛子、手風琴,手風琴挺重的,練一會,肩膀起皮。


隨身聽是我們唯一的消遣,不貴,四十五塊錢一個,耳機有好有壞,五到二十元不等的價格,磁帶十塊錢三盤,不過可以和同學換着聽,華泰電池一塊錢四節,兩節可以聽差不多一上午,沒電了就拿牙咬咬,還能堅持一會。


2003年的上半學期,是青春痘成災的一學期,亦是冷燙精和臭腳丫子味瀰漫的一學期。天越來越熱,我們無望地等待着自己也可以生一場感冒,只要咳嗽一聲就好。想家,想媽媽。

長大以後我研究過自己爲什麼不喜歡班主任,絕大多數原因可能是他是地理老師,心裏的經緯度都是有尺寸的,不能亂。我是一個詩人,喜歡散漫和自由,而且我保證,他讀過的書肯定沒我多,五師大的報刊亭沒有我沒租過的書,他肯定沒全看過。我是五師大報刊亭唯一一個看書按年收費的女生,這是報刊亭那個老闆說的,他說自己的書被我看得山窮水盡了,他喜歡我的不務正業。


第一屆三加二專科生,註定是要被做實驗的。第二年入學我們就要面臨分專業了,也只有我們這一屆學生學校這麼幹的。我去什麼系呢,中文?不不不,我死活不想看見我的班主任了,聽說他是中文系其中一個班的班主任,我怕中了獎。數學?我的數學從小學一年級就不好,不好的還有我的英語。計算機系可以,但班裏都是男生,我很溫柔打不進去。藝術?我沒有天賦。


王慧慧說要去音樂系,她喜歡劉德華,她唱的也不錯。我想我也去吧,我是個詩人,我可以作詞。小敏和丁峯很喜歡我們班主任,分專業如願又去了他的班裏,我們班主任其實是個好人,只是那時候我見得壞人比較少。替我們修了一學期破鞋的大男人,他能有什麼壞心眼。秦慧慧似乎對他也不感冒,學了英語。


我們那一屆有六百多個學生,一半學生去了英語系,一半去了中文系,剩下一點零頭學了理,剩下我們不到五十人去了藝術系,而且還是一半學音樂,一半學美術,鬼知道這些人裏是不是和我一樣,也是沒地方去纔來的。


我和王慧沒有分在同一個宿舍。她和曼曼被分在同一宿舍了,也是我們原來班的一個假小子,曼曼頭髮短,嗓門高能喊操,其他方面還是挺小女生的。曼曼崇拜王慧會唱所有劉德華的歌,於是拜她當了師傅,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教過曼曼唱歌,但肯定教過她闖禍。

班主任換了,我們的張狂開始了,藝術系的名頭讓我們的張狂插上了黑色的翅膀,像個毒瘤一樣成了五師最大的禍害。新的班主任姓韓,又是年級主任,愛穿西服打領帶,接電話不說“喂”,說“您好”,那是我這輩子見得第一個懂禮貌的人,他的口頭禪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他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他管理的就是一羣即將有文化的潛力股流氓。


流氓不是無賴,是校園裏俠肝義膽的水滸好漢,也不舉造反的大旗,無非就是看不慣了想動手,憋在心裏的話想說出口,是一股清流。管理流氓的只能是流氓頭,地理老師辦不到。老韓把我們教室安排在了自己的辦公室對面,也就是學生處對面。教室前後門中間還有一個小窗,需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全裏面,老韓踮起腳也能看個一二,從此中間幾排就是整個教室的雷區,前後的他看不清,靠牆的也看不着,好學生自覺承擔起了雷區的重擔,那一片就像謝頂男人的腦袋,越來越稀疏,越來越透明。


理科班被分在了教研處對面,他們班多半是男生,少數的幾個女生也是女漢子,比小敏都扳腕子厲害。這個班同樣不好管理,他們的班主任是計算機老師,會打遊戲。我們班不倫不類,一半人喜歡安靜,要畫畫,一半人喜歡鬧騰,要唱歌,這種雜教也有好處,學畫的畢業以後成了麥霸,學唱的會簡筆畫,成了孩子的早教好爹媽。


新鮮感吧,頭一年每個人都一頭扎進了書本里。文化課大家就在教室裏,專業課各奔東西,我們去音樂教室,他們去畫室。第一次摸鋼琴非常喜悅,比地下室那些腳踏琴強多了,每個學生還有單獨的琴房,我們經常叫照相那老頭幫我們拍照,和鋼琴合影。這在我們村絕對是驕傲,那些照片被我用信封郵到了很多東西,舊日同學,內蒙的爺爺,還有網吧新聊的QQ網友。


非典沒了,那棟樓也恢復了安靜,那個照相老頭又成了整棟樓裏的留守老人,那是個老胖矮冬瓜,按理說我應該叫他老師,可他不能完全算做是個人,女學生去取照片,不相跟人的話,他就老摟女學生的腰,甚至還向上摸。我和王慧慧是相跟着的,鬼知道四下無人她什麼時候又抽菸去了。那老頭的手突然拍我的後背,我下意識一聲尖叫,“放開我老婆”是慧慧怒氣衝衝見義勇爲的喊聲,同學五年,因爲護我,這句話她說了兩回,而且回回都是遇上壞人時,儘管現在想來那麼幼稚,但當時她絕對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勇氣,我們倒也不怕那老頭打,只是那時候我們只有十八歲。


剛出那棟樓,抑制不住地淚滿臉流,我蹲在地上就哭,王慧也嚇壞了,她愣神似得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十八歲,如果女人是一朵花,那那件事就是第一個人在扯你的花瓣,很疼。三五秒過後,她拉着我趕緊就跑,我們居然很怕那老頭追出來,想想多麼可笑。

王慧愛吹牛,沒等回了宿舍就開始了,“你給你爺真丟人,倒嚇死你呀,就問你,他能喫住爺一拳不”。爺,是慧慧他們家鄉的方言,我的意思,我喜歡這個稱呼,很霸氣,比老子、姑奶奶這些強多了。


慧慧老婆很多,分了專業也換了宿舍樓,女生宿舍樓高六層,陰陽兩面。男生宿舍樓三層高,陽一面。這就是五師大當時的男女學生比例,後來比這還失調。我們整棟樓裏的女生都是慧慧的老婆,她說她是這裏的皇帝,坐擁兩千寵妃。她確實是整棟樓裏的另類,在扮男的路上一去不回,大衛衣,闊腿褲,大碼運動鞋,人沒進來腳先來了。

每晚熄燈後,兩棟宿舍樓的對喊是五師大整個校園最快樂的事,聽說男生還拿紅外望遠鏡看我們,王慧慧說咱們也買一個,望回去,居然敢偷看我的老婆們。午休時候打鏡子仗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就是太陽光反射在鏡子上的亂晃,看我解釋的多麼囉嗦,也不知道這遊戲現在還有多少人懂它的快樂。


王慧慧和我還是同桌,丁峯小敏還在原來的宿舍,只有秦慧孤單一個人,我去她們宿舍找過她,外文班的女生宿舍和我們的不一樣,大家都安安靜靜看書,我嗓門高,很尷尬。後來聽說她戀愛了,我不信,她不是那樣的人,畢業後我們見過一面,我纔信,他老公就是那個和她從校服到婚紗的小子,他們的兒子也已經很大,我挺羨慕慧慧,依舊溫柔,依然清瘦。分專業以後我們在五師大很少見面,故事也少了。


新宿舍裏的同學,成了畢業以後最想念的人,有皮皮、大菠蘿、老貓、老妖、志華、彩萍、馮娟和我,每個人都有外號,大部分外號來源於相由心生。有時候他們的名字會在我的舌尖打結,但外號不會。和小敏也一直聯繫,天天下課照常往原來的宿舍跑,她和丁峯在,自己就不覺得是外人。地理老師發現我好幾回,他看我順眼了,我看他也敢齜牙咧嘴了。

回小敏宿舍還是回我們宿舍,都不需要用鑰匙,把電話卡插進門縫裏就能劃卡,有時候還拿飯卡開,經常把芯片崩掉,自己拿502粘粘還能用。這麼簡單的手藝,很多人居然不會,我對他們的愚笨表示不理解。這樣的人居然能考上五師大?同時懷疑的還有五師大的招生門檻,那是五師大最輝煌的時候,感覺五師大要走下坡路了。來來往往,有很多人中途逃離了藝術班這鍋渾湯,又有新的同學轉系參與了進來。振宇就是其中轉走的一員,我對他記憶猶新,他揹着硬幣交過學費。


五師大開學都是銀行人員來收款,十幾個驗鈔機噠噠噠地轉,我們排着長隊等繳費。振宇的父親是做小買賣的,應該做的是和意大利麻子差不多的買賣,裝米的尼龍袋子振宇背了半袋子錢,三千塊壓得他呼呼喘着粗氣,一毛的、兩毛的,硬幣居多,紙幣也有幾捆。難怪在五師大他常年都穿着校服,後來聽說振宇畢業以後考了村官,他應該是個好官。


振宇是藝轉班裏唯一一個用生命埋頭苦讀的人,他和我們交集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尤其畫畫,不捨晝夜,在我們班算個另類。分系以後的第一次考試我們全班一半人都分在了一個考場,五師大的考試製度很嚴格,可以掛科、可以補考,唯獨不能抄襲,抄襲是會全校通報的。我一直髮愁五師大的考試,畢業以後經常做夢嚇醒,掛科就得一直補考,考不過繼續補,我的數學小學就不好,五師大的文化課課本和高中生的一樣,我完全不會。

和我一樣不會數學的還有王憲憲,考試時他和振宇前後桌,爲了不掛科,他孝敬了振宇不少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鵬辣條,估計還有雞爪子。振宇冒着被通報的危險,一字不落地讓憲憲抄他的試卷。


憲憲是個熱心人,他把答案傳遍了那間考場。爲了不掛科,所有人都豁了出去,我的數學試卷從來沒有那麼滿當過,大小題都沒有空下,我考了6分,振宇也是,憲憲一樣,還有馮娟,還有霍金,那間考場的藝專班學生幾乎都考了6分。老韓的臉拉到了褲腰帶上,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學生的真實水平。


振宇到底是不是好學生?我只願承認他是一隻笨鳥。下一學期振宇轉走了,我們接到了藝專班不用上數學課的通知。我人生的數學水平穩穩當當停留在了四則混合運算上。

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鵬辣條是藝專班學生的課間零食,和泡方便麪需要火腿腸一樣,也是搭檔。有人還在李小鵬里加醋,我不這麼喫。撕一張作業本紙,以一角爲軸,卷個圓錐形紙筒握在手上,右手送麻子進嘴裏,左手接皮,嗑到滿嘴都是麻子香時,再嚼上一根李小鵬辣條。偶爾在翻起眼皮看看上課的老師,那感覺,就跟在戲園子裏聽戲差不多,老師偶爾會盯着我們看,那時,嘴也不動了,人也愣住了。


個別老師還走下講臺和我們互動,每走一步都是噌噌噌的聲音,麻子皮被踩碎的聲音,羞辱着他們的教學質量。有一位姓祝的老師,是教《心理學》的。他的課上學生從來不嗑麻子,沒時間。講得實在是好。他說:“聽老婆的話跟黨走”是共產黨的基本方針。考試卷上所有不會做的題,我們都填上了“聽老婆的話,跟黨走”。這個答案是繼振宇走後全班學生的又一次雷同。


老韓的課也沒人敢嗑麻子,他教《馬克思理論》,講得也非常好,老韓上課不帶書,不寫字,拿粉筆當飛鏢玩,我從來沒有掛科過,其他人也差不多。

英語老師就比較無趣,她挨個問我們I like啥?好歹也是捧着《大學英語》的一羣人,這個填空題,顯然有一點懷疑我們的智商,她全然不顧地上麻子皮地提醒,還一個一個地提問。天筱同學說“I like you”,那個you,他說的鏗鏘有力。天筱說“我叫天筱,不叫天攸”。好吧,英語老師停止了提問。


憲憲更過分,直接爬到桌子上睡覺去了,還寫了四個大字“請勿打擾”,疊成了會議牌的樣子立在了高高摞起的書本上。英語老師推了他一把,他的美夢被吵醒時,嘴上還帶着哈喇子。老師說“要下課了,起來活動活動”。憲憲睡眼朦朧,臉上都是壓痕,擦了擦嘴角,說了句“謝謝哦”,和《賣柺》裏的範偉一樣。每逢開學,同學們都帶一些自己家鄉的特產來。我們宿舍三個神池的,月餅自是不缺。老貓家鄉盛產核桃和大紅棗,紅棗喫多了上火,核桃比較費門。


老貓每回來都帶很多核桃,那個年代好像沒有見過核桃夾,我們也沒什麼好的開核桃工具,就用門縫夾。晚上熄燈以後,下鋪的同學負責夾,上鋪的負責喫,宿舍沒有電,還有專人負責在樓道咳嗽,聲控燈嘛,堅持不了多久。嘎嘣一聲,核桃支離破碎,就着樓道的燈,趕緊簡單分揀一下,就開始傳着喫。


有時候還和路過的其他宿舍的同學分享着喫,於是不睡覺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也不是饞核桃,就是看見人多想聊會天。估計是聲音太高了,也估計是早就有人看我們不順眼了,一碗泡麪從天而降,是樓上的小學妹倒下來的,不偏不巧都澆在了我們身上。


擡起頭,追上去就開戰。樓上學生那麼多,哪知道是誰使的壞。於是一個宿舍一個宿舍踹開門盤問,一些張狂的,都被打了一遍。這是五師大建校以來的第一次女生羣毆,沖刷了所有校領導的三觀。這也是藝專班第一次舉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校領導研究,要開除一部分帶頭挑事的學生,我們個個心驚膽戰。結果老韓和那一屆學生的年級主任吵起來了,各自護着各自的犢子,誰也不讓誰,老韓大獲全勝。

有了老韓的庇佑,我們的核桃也夾得越來越肆無忌憚,門縫越夾越凹凸不平,門也越來越難開關,電話卡都不起作用了。人們全然沒有想到危險即將來臨,終於隨着最後一聲“嘎 嘣”,那門勞累成疾,掉了下來。


這是一件很難啓齒的事情,不知道該咋報告老韓來維修,於是去求班上的男同學,用雞爪子和幫洗衣服當誘餌,於晚自習時間從琴房偷偷逃脫,回宿舍安裝好了門。也沒完全安裝好,一直咯吱、咯吱響,核桃是再也不敢吃了。


比裝門更有意思的是男生們發現了新大陸,他們說我們的宿舍和他們的不一樣,我們刷牙有牙缸,他們就一根牙刷,牙膏都是整個宿舍共用一支。起先我不信,後來信了。天筱把吃了罐頭的瓶子當牙桶用,結果跑的快,自己摔倒還把牙桶摁碎了,手上縫了好幾針。他們還沒有洗臉盆,我們一個人平均有倆。


五師大的學生越招越多,一棟新的宿舍樓崛地而起,我們順利搬了進去。也不知道後來坑了誰。


打架過後,我們被教學樓順利開除,被趕到了另一頓荒廢了很久的教學樓裏。從此山高皇帝遠,成了五師大的臺灣島。臺灣島上都是刺頭,比我們高一屆的藝術班沒幾天也來了,緊接着高年級的計算機系也來了。五師大的毒瘤越長越大。


從宿舍樓去到我們教室,要路過五師大的旗杆處,還要路過唐槐,去藝術樓還路過五師大的標誌性雕塑“讀書頂個球用”。那個雕塑在五師大立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只記得它是因爲我們班被請走的。雕塑是白石膏的,是五四運動時期一個女學生的塑像,女學生上着短旗袍衫,下穿到小腿的百褶裙,剪着短髮,左手抱書,右手托起一個圓球。校長對他的解讀是讀書能托起希望的太陽,而我們班對它的解釋是“讀書頂個球用”。校長幹不過藝專班,雕塑被請走了。


新進來的學生比我們還張狂,校園暴力經常發生,打架沒理由,就是“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偶爾也因爲愛情,更多時候是一觸即發地火冒三丈。我們老是打架,男生們也一樣。在操場打、在矮冬瓜的門口打、在水房打,甚至在宿舍樓樓道就打。

畢業以後,很多校外人對五師大的學生指指點點,談論一些不檢點的事情,但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只幹過打架這一件有違道德的事情。很多架和《古惑仔》有關,那是香港電影最盛行的時代。雖然類似《逃學威龍》的電影也沒少看,但終究還是畏懼五師大的校紀校規,更畏懼老韓的笑裏藏刀。


在教學樓裏不敢明目張膽乾的事,到了小破樓裏一律敢幹了。崇拜四大天王、崇拜邁克傑克遜,於是就在教室學着開演唱會,在藝術樓前辦聯歡晚會,沒有樂器助興,就把校鑼鼓隊的鑼鼓借來。凳子坐在桌子上,憲憲坐在凳子上,拿着話筒對着對面的教學樓大喊,“瞧一瞧,看一看,五元一位,精彩歌舞即將開場”。


歌伴舞《幸福山歌》是02藝專班的經典節目,一次次搬上五師大的舞臺,甚至還到部隊慰問演出過,現在聽到音樂還能想起動作來,比五師大的廣播體操都熟悉。


畫家們也有崇拜的對象,只是我不懂他們的藝術。有段時間他們畫人體,剛開始見了大衛我們還十分害羞,最後也不覺得了。中午午休的時候,也有其他班的學生在樓道絮絮叨叨,不用跟她們打架,開門把那些裸女人畫貼出去,關門睡覺就行。大家面面相覷害羞都走了,臉紅是女孩子最寶貴的財富,那個年代的五師大學生還很富有。


計專班還在教務處對面,那個愣頭青班主任老師姓劉,拳打腳踢管理着全校男生最多的班級。哪能不打架啊!只是老韓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初識劉老師時,他的長相棱角分明,郭富城一樣的捲髮垂眉,林志穎一樣的眼眸含情。如今在見,早已成了地中海,他是計專班的班主任,更是我們那一屆的計算機老師,有趣的電腦課上天天干着無趣的事情,搜狗輸入法還沒出生的年月,王旁青頭兼五一,土士二幹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廠,木丁西,工戈草頭右框七,.......啊!簡直要人命。


五師大的電腦連着網,劉老師講字根,講excel講 office,我們下面聊QQ,爭分奪秒見自己素未謀面的網友,不聊QQ的玩紙牌,玩踩地雷,總之沒幾個人聽課,誰也不知道畢業以後,這些纔是喫飯的基礎傢伙。走上工作崗位,別人輕輕鬆鬆製表、排版,我見了眼饞,這些東西曾經那麼熟悉地從我的左耳朵進過,又飛快從右耳朵飛出去了。我若但凡讓它們多呆一會,也不至於現在受那麼多冷眼。


計算機課已經滿足不了我們對網絡的探索,於是校門外一家家的網吧,成了學生們最常去的地方,天堂鳥是首選,他家的電腦網速快。和學校的電腦比,這裏的電腦多了攝像頭和耳機,可以和網友視頻聊天。男生們開始打遊戲,玩《大話西遊》,玩《反恐精英》。網遊成癮開始一宿一宿通宵,生活費也大部分買了遊戲裝備。


女生也去網吧,不過沒有通宵上網的,大部分聊QQ、跳勁舞、玩卡丁車,幾乎除了網費不投資其他錢。也是跳牆出去。五師大哪裏的牆頭矮,幾乎是心知肚明的祕密,膽大的從前面跳,膽小的從操場跳。我也跳過一回,和誰一起忘了,根據前輩們教的方向去的,結果跳進一戶人家的院裏,差點掉進茅坑不說,被院裏的大狼狗一陣猛追,又從牆頭翻了回來。現在想來也不可思議,出去的時候裏面有照應,腳底好歹也是踩着凳子的,回來的時候咋爬上牆頭的?得出一結論,女生的無能,大部分是沒有被狗攆過。計算機班的學生打遊戲最厲害,半夜從宿舍跳牆去網吧通宵,宿舍樓一樓有防盜網,他們只能從二樓跳下去,劉老師深深淺淺怎麼都管不住,於是也開始學打遊戲,老師終究是道高一丈,技術上降服了他們。


我們班的男生也跳牆,老韓自有老韓的高招,他就守在五師大的牆外,穿風衣,騎着摩托不開燈,就等着這羣活閻王們跳下去,咚,咚,大家相繼着地,摩托車的車燈瞬間打開,一羣小鬼剎那間暴露無遺,於是過來每人的屁股上送上一腳,隨着夜色,一聲“滾回去”喊破了長空。


第二天是要寫檢查的,站在講臺上念,由班長主持班會,班長的年紀是個謎團,有人說他比我們大一輪,他自己說大三四歲,不過他的地中海確實不是一個二十歲小夥子該有的樣子,也應該不是念書壓力大造成的。我只記得他跟我們講過一次他的童年,我說,大大泡泡糖兩毛錢一個,他說五分錢,最後他驕傲地說“我的童年不是你的童年”。

別的班稱呼班主任爲“老班”,我們班稱呼班長爲“老班”,老班喫得多,走得慢,跳牆不行,學習也不行,但年紀擺在那裏,我們普遍不尊老愛幼,扛雷的事情都是他。誰帶頭喫意大利麻子的?肯定是他。誰在教室放錄像帶的?還是他,老韓也不過分跟個同齡人一般計較,這是我們這些都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


小寶的檢查很深刻,應該是別人代筆的,字字帶淚,句句懺悔,不像他的真實水平。他是一個能把五毛錢的公廁費,搞價搞到三毛錢的人,還美其名曰“我只尿半泡”,他的骨髓裏就和嚴肅不沾邊,他的檢查是個擺設。


程龍的檢查更難辦,小夥子說話結巴,寫得出來,念不出來,一句“我.......錯......了.....”就夠我們笑一個晚自習。


若問是誰瓦解了校園暴力,那肯定是遊戲,也可以說是網絡。不過,慧慧不愛去網吧,曼曼也不愛,五師大里很大一部分學生不喜歡去網吧,可不等於這一部分人愛學習,總得找其他一些事情打發時間。王慧慧愛唱歌,我愛寫詩,我們這一對同桌天天譜着一些自己也看不懂的歌,到琴房一頓胡彈亂唱。


你聽說過姓“帥”的人嗎?我們班就有,小帥會彈吉他,最常唱的是《白樺林》,天天領着自己心愛的姑娘,在五師大的操場一邊彈,一邊唱。翔宇是好學生,從進校那天起就說普通話,不過叫不上來名的小蟲子,他都叫“牛牛”,普通話裏應該不這麼說,但翔宇一直堅持這麼稱呼,我們也就跟着這麼說,“啊!牛牛”。


偶爾我們還利用禮拜天出逃到別的地方去玩。臨近縣就是最好的去處,週日當天去,當天回。二月二去偏關,九曲十八彎的山路,我吐得昏天暗地,小偷偷得肆無忌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慧慧挨着我。我倆應該是車上最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應該是打扮最時髦的。小偷的大夾子朝着打盹的人下手,滿車的人誰也不吱聲,都眼睛已經眯着一條縫看什麼時候輪到自己。慧慧的肩膀,顯然沒有我哥哥的寬實,我的心提在了嗓子眼上。她也害怕極了,努力拿隨身聽掩飾着恐慌,一副耳機,我兩每人耳朵裏一隻,盤山的路,窗外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耳機一扯一拽不停地掉。小偷靠近我們時,“放開我老婆”是慧慧的又一次大義凜然,她的着裝實在太男性化了,那小偷死盯着我們沒動手。

從車站回學校腿一直抖,時不時朝着後面看看,小跑一段,走一段,就怕那小偷跟來。看見了五師大的校門,撒丫子往裏面跑,如釋重負。


被小偷、小盜追過的不止我們倆,班裏的男生也經常被追,有時候他們半夜跳牆去上網,腳剛着地,明晃晃的匕首就等在那裏了。大部分是要錢,也不害命,膽小的給,膽大的跑,這種委屈沒地方說,只能自己咽,跑去哪?天堂鳥,天堂鳥裏都是同學,有照應。也有打起來的時候,都是大個子護着小個子。人這一輩子,擔當是一種教養,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危險時候站出來的人值得交。請客喫飯的不一定有錢,愛打架的不一定力氣大。藝專班裏這樣的人不少,晚自習裏偷跑到街口買小喫,米線一塊五一碗,麻辣燙一塊錢,烤紅薯香氣很濃。我們的破教學樓躲在保安室的後面,大家合作着來,跳牆的負責採購,嘴饞的負責接應,買回來以後放飯缸子裏,每人一口就那麼在教室傳,直到喫完爲止。偶有貪心的男生會多喫幾口,大家最多送個冷眼。偶爾還拿着酒精爐子喫火鍋,不煮肉,就一點菜葉子能香塌腦袋。怕老韓發現,索性就拿宣紙把他的偷窺小窗貼起來,還要在宣紙上寫上“聚義堂”。


老韓也無奈,班裏的學生有一米五高的,還有一米九高的,體重有九十斤的,也有九十公斤的,年齡有差着一輪的,有成宿通宵熬綠眼睛的,有全校拔尖的,還有不仔細看性別都不好區分的,更有天天就知道給跨洋男朋友打電話的,怎麼管?只能一邊嚇唬一邊哄,偶爾還得出血請客喫飯。


藝專班是年底文藝匯演的中流砥柱,校長就是學音樂的,有點毛病一眼就能看得清。《幸福山歌》還一直演,和《紅扇》比差遠了,《過河》又掀起過一陣浪潮,但終究是盜版抄襲。音樂系新來的貴貴老師比小馬哥會演多了,小馬哥在髮型上就輸過了貴貴老師。校長經常在藝術樓裏溜達,老韓的腦門時常冒汗。


學美術那幫子更不消停,五寨大街上還不知道美甲爲何物的時候,他們早已燃起了指甲蓋上的藝術,大家拿着水彩在指甲蓋上畫畫,畫牡丹、畫蠟筆小星、還畫蒙娜麗莎,畫完覆上一層透明指甲油,伸出手來灼灼生輝。有的時候還畫色情小漫畫,貼在保安老賈背上,貼在樓管大娘帽子上,貼在藝術樓廁所裏。還有時候拿橡皮畫麻將,餅、棍、萬、東西南北風一個不少,上課睡覺,下課賭博,賭金有大有小,意大利麻子、伊利火炬、雞爪子,鍋巴、幹吃麪。其實大部分人不會玩,看牌面不好,偷悄悄就改牌,拿起筆就翻轉了風水。打到一半手心出汗,牌都不認識了,但依然高興地哈哈大笑。


女學生畫美甲、男學生跳牆上網。去找五寨街上唯一的乞丐師仙寶下棋,是老韓唯一的放鬆。老韓穿風衣打領帶,風度翩翩賽過周星馳,師仙寶三四根菸接起來抽,佩一把長柄木頭寶劍,破軍大衣一年四季穿着,這兩人就蹲在五師大校門外的路燈下對決。去買米線的同學,看着頹廢的老韓,心裏不免生起憐憫,走一半道折回來了。回來眼淚汪汪說“都難了,都難了”。


五師大的學生越來越多的用上了手機。

我們都把書堆在課桌上,方便睡覺,也方便幹各種事。課桌面是木質的,課桌下書箱子是鐵皮做的,沒人放書,都放意大利麻子和李小鵬,手機也放在裏面,接聽模式都是震動,電話一來,諾基亞能蹦起來,摩托羅拉是“嗚,嗚,嗚”喘粗氣的聲音。

手機的出現,讓五師大的郵箱漸漸空了,買得起手機的同學越來越多,買得起相機的同學也有了,臨到畢業那一年,甚至有人已經用上了帶照相功能的手機,像素是差一點。不過方便了很多。矮冬瓜宣佈歇業。


我們大多時候也不打電話,都是發短信,一條一毛錢,可以編輯70個字,我發的短信都是經過認真編排的,加上標點符號正好70個字。但絕大多數人對不起那一毛錢,他們交的手機費比飯錢還多。那些年的友情、愛情,大部分是我們一毛錢,一毛錢堆出來的。手機偶爾也被老韓沒收,不過沒出幾天就又還給我們了,用他的話說,禾苗要成長,拿塊磚頭是壓不住的,只會長歪了,他能做的就是把我們儘量培養成對社會有用之人。

其實畢業這些年,還是很感謝老韓的栽培,他講得那些大道理,遠不及他的連環腿厲害,可是打完、罵完又繼續問你“最近是不是有困難”,“沒有困難就再給咱進步上一點”,老韓的口頭禪,“我不拿你們和別人比,我只拿你們的今天和昨天比”,確實這樣的比較,沒有挑戰性。


就比如我們不喫食堂的飯,要買盒飯。這是學校明令禁止的,可是這樣的管束無疑是沒有道理的,我們纔不怕承包食堂的那些人賠錢。尤其快要放假的時候,大家都煮方便麪喫,每天早飯時間小賣部窗口都排起長龍,一來混熟了,沒錢也能賒到飯,二來煮方便麪食堂不賣。我們也不用飯缸打,就用食品袋裝,經常食品袋破了,方便麪撒得滿院,大家也不沮喪,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老韓也不怕承包食堂的賠錢,但作爲年級主任他有他的壓力,於是只能給我們講食品袋致癌,只要講得時間足夠長,我們確實也怕得癌症,他還創辦校園文化日,大概目的就是少用食品袋。


五師大的闖禍越來越多,越來越新穎,有膽大的小學妹居然在宿舍樓底下幹起了“告白”的事情,買一堆蠟燭擺成心形,然後點着站在中間瞎喊,什麼,我愛你,你愛不愛我這些。然後還在男生宿舍樓頂上放起了煙花,毫無疑問他們的年級主任又被批了,就是和老韓吵架的那一位,他深刻明白了老韓的痛,原來學生是用來哄的。

五師大有學生們太多的第一次了。第一次離家,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戀愛辦的那些流程。青春之所以被想起,大概就是因爲那無數個的第一次。五寨大街上有了一種叫“超市”的大小賣部,五師大也有了,就在黃毛開過理髮店的那間大教室裏,找矮冬瓜拍照的學生越來越少,他也老了怕吵,不知道什麼時候搬走了。矮冬瓜不在了,矮冬瓜門口的那片小樹林還茂盛,戀愛的人都去那裏牽手。


關於早戀我不想提及,那是我們那個年代衡量一個學生好壞的直接標準,我們希望自己是好孩子,可身體裏的荷爾蒙不允許,多巴胺也不允許,要拿是否早戀來評價一個孩子的品行,無疑很多學生都是道德敗壞之人。


那些不道德敗壞的也並不見得就好,可能是因爲蠢,也可能是因爲沒人看得上,在五師大沒人看得上並不丟人,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還有一部分人是因爲缺心眼,他們是老師眼裏的好孩子,這些人畢業以後大多找不見褲襠,都是一羣即將要邁過或者已經邁過二十歲門坎的人了,不早戀幹什麼?學習嗎?似乎也一般。


藝專班裏的早戀和五師大大多數的學生一樣,沒有修成正果的得多。長大以後可能只有自己記得自己曾經多麼瘋狂愛過一個人,2007年,我們畢業了,02屆藝專班專升本達線率是全五師大的一半,老韓的腰桿前所未有的直溜。


這些年我老在想,我們在五師大學了那麼多東西,才勉強混上《教師資格證》現在的人們怎麼簡簡單單考個試,就能持證上崗,除專業外我們學舞蹈,學簡筆畫,學毛筆字,學鋼筆字,學粉筆字,學兒童心理學,學小教法,學普通話,無數次地備課、上課、研討,還要抱着小板凳無數次去各大小學聽課,最後再實習上大半年也不配登講臺,現在,不管你學的是什麼專業,只要有《教師資格證》,筆試、面試過了就能教書?

2022年夏,五師大最後一批學生畢業,以後再無五師大,幾代人的回望再無根據地。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青春,獻給輝煌的五師大。


後記


絮絮叨叨寫了這麼多,不知道是在跟你說,還是在跟我自己說。現在我寫東西已經不需要靈感了,只要有主題,有時間就能寫出來。只是這幾年我很少與人往來,故事寫的不如以前精彩了。


我這張嘴不饒人,因爲愛寫東西這些年也少惹了很多禍,和人對話總不如和文字對話安全,和自己對話也不氣不饒,想哭我就在家哭,想笑我就在我的字裏行間笑。也正因此我越來越喪失了和人交往的能力,我恐懼嘈雜的環境,我也不願意和志趣不投的人來往。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不懂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對錯,我的眼前依舊一團迷霧。


我在這個小縣城待得憋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與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有很大關係。這地方男權主義的厲害,創業的女人經常被他們變着法羞辱,女人也不放過女人,你優秀他們不效仿,反倒是揪着你的缺點無限放大來顯示自己的本事。這讓我非常懷念我的大內蒙,內蒙人的看不慣會拿酒和打一架來解決,絕不是背後上不了檯面的中傷。我心裏明白我活的很好,哪怕是經歷了離婚,我也覺得我在往好的方向走,我只是給我以後結實的未來多交了一筆學費而已,一時的小溝小坎對我長久的人生造不成太大的影響。相反我是感恩我以前的那些不幸的,有不幸讓我倍加珍惜人生。


你長大了,我也想離開這個地方了,我還想幹一番屬於我自己的事業,還想帶你去見更寬闊的藍天白雲,而不是就這麼無聲無響地活着。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沒有家,地域只不過是適應的問題,它本質上改變不了我們的脾性。這封信已經足夠長了,我也不敢再寫下去了,寫多了不免又要重複。我對你沒要求,沒希望,做你自己就好了。我不會讓你去完成我未完成的使命,事實上我也沒使命,我也不會讓你成爲誰誰誰,你就是你自己,勇敢去做你自己想做的。咱們家沒有那作奸犯科的基因,你的性子目前看是很好的,我也不擔心你能闖多大禍。如果未來實在迷茫那就聽祖國的,聽媽媽的,慫是慫了點,起碼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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