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兒書(二)

3 我們都是單親孩子

 你爸爸的不爭氣毀了我們的三口之家,我的太過於要強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是單親長大的孩子,我太想給你一個家了,可你爸爸的毛病你是知道的,他逼着我和他離婚,我頭也沒回就走了。至此你也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母子間有一些病是會遺傳的,長相和性格也會遺傳。可“單親”怎麼也會遺傳呢,在我們家這真是一個不得不提的毛病。你姥娘九歲就失去了父親,我是六歲,而你是七歲就過上了單親的生活,當然你的爸爸是健在的,這是不幸裏最大的幸運。

道理上說單親長大的孩子是最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又成爲單親,可是偏偏他們又最容易讓自己的孩子成爲單親。我研究了很久這個問題,就拿我來說,我是愛極了你的,可是我的成長裏沒有見過夫妻相處之道。從我記事起就是你姥娘一個人撫養我們,所以我也不懂和你爸爸如何相處。你姥娘也是一樣,她從小就習慣自己獨立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在她的教育下也是獨立、堅強的要命。我們習慣自己去面對生活裏的大事小事,也不依靠人,也不大願意遷就人。

很抱歉地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我連我自己都照顧不了就自私生下了你,直到現在去回憶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和你爸爸沒有任何收入,就憑着一腔愛情結婚了,結婚以後才發現我們壓根就不是一類人,我們幾乎就沒有任何的共同愛好。他愛動,我愛靜。他愛看神話劇,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喜歡交朋友,而我討厭甚至看不起他的所有朋友。他跟人們去賭博,輸了錢瞞着我,贏了錢興高采烈交給我,我都快氣死了,直接跟他又是一頓爭吵。你爸爸只能一次次摔門離家出走。

後來我們搬到了樓房裏,脫離了你爺爺奶奶的視線,你爸爸幾乎是徹底不回家了,我們還是同樣吵。不過那時候我依然相信你爸爸是愛我們的,他掙得每一分錢還是會交給我來保管,他讓你爺爺給我們買了當時五寨最貴的房子。

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你爸爸娶我到底是因爲愛,還是因爲同情?他可憐媽媽是個孤獨的人,她知道我沒有家,或者說是有家不能回,他給了我一個家,給了疼愛我的公公婆婆,甚至連你的姑姑都是愛惜媽媽的,但我不懂他爲什麼那麼愛玩,爲什麼對我的勸阻無動於衷。

你應該沒有太多我們一家三口的記憶,即使有,那也肯定是我和你爸爸在吵架。關於過去我不想說太多,這是個辯不清的命題,孰是孰非也不重要,我只希望我和你姥孃的這種病能從你這裏結束,你應該去包容這個世界,而不是逼着自己堅強。同樣我希望你晚婚,等自己知道什麼是婚姻的時候再結婚。

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和你爺爺奶奶還保持了很長時間的聯繫,爲了你我不想和他們鬧得很不愉快,他們肯定也是一樣的想法。不過終究不是一家人了,所做、所想也都是朝着利己的方向去的。

雖然我們分開過了,不過我還是想讓你多瞭解一些兩面親戚的事情,畢竟你是由這兩個家庭合成的,接下來我會寫一些長輩們的事情,你當個故事來聽。寫這些也不全是爲了給你看,也是我給自己的家人寫得一些留念。

4你的爺爺奶奶

今天咱們聊聊關於你血脈的事情吧。

要談你從哪來,肯定得先說我和你爸爸從哪來,那麼你爺爺奶奶和姥娘姥爺就不得不提。其實寫這些壓根沒有什麼意思,這個世道人情太淡薄了,你根本不會認識或者遇見家族裏三代以外的其他親戚。就算是認識的,那麼未來也不會因爲這層裙帶而幫到你什麼忙。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決定着人的生活圈層,這一條是亙古不變的,至於親戚,無非就是錦上添花的作用而已,雪中送炭看的還是你的修行。我要提,單純是因爲我自己是個比較缺愛的人,我把更多的人記錄在冊,你纔會知道這世間還有很多與你血脈有牽扯的人,那麼你活着也不會覺着太過孤零。

我從哪來我可以講很久,可以說的更詳盡一些,至於你爸爸家族裏的事情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也只是早些年聽你爺爺奶奶說過一嘴。家裏我見過的親戚你都見過,我甚至都不如你瞭解,要是我寫的不夠詳實那你自己去補充吧。我們先談你爺爺再談你奶奶。

你爺爺和你奶奶的相識我不瞭解,只知道你奶奶只比我和你爸爸大二十歲。你奶奶十七歲就生了你姑姑,結婚比較早,肯定是因爲愛情結婚的,要不按你奶奶當時的家境怎麼會看上你爺爺。常聽你奶奶說你爺爺是個可憐人,從小沒娘,窮是那年月沒娘娃娃的標配,這都不用懷疑。也好在他們家窮,你爺爺沒喫過後媽的苦。你爺爺的父親給他們操持的婚禮,關於這個老人我只是聽你奶奶和你爸爸提起過一兩次,印象不是很深刻,好像不是一個勤快人,要不也不會讓家裏那麼窮,你爸爸七八歲時他就去世了。你爺爺兄妹四個吧,我記得是這樣的。你大爺爺是老大,接着有兩個閨女,你爺爺是老小。

你大爺爺是領養回來的,以前我常跟你奶奶辯說:要來的孩子都是聰明孩子,你奶奶立馬就說:也不見得,你大爹(從你爸爸論)就是要的。你大爺爺一直沒正經娶過老婆,好像早年收養過一個女兒,他腦袋不靈光,女兒被當時和他合夥過日子的女人偷走了。也是因爲要追回女兒這纔去了太原,閨女沒找到,在太原又娶了一個陽曲女人。六十歲時從太原帶着那個女人回來了,我也是好心給他辦五保,想着政府能給他一些錢,他死活不辦說是自己有老婆,差點氣死我,好說歹說才過了審覈那一關。

他一個字都不認識,拿着自己的戶口本不知道是誰的。自己說自己有一些積蓄,也不知道有沒有,大概連存摺也是不認識的。他很疼愛你爸爸和你姑姑,這一點倒是和有沒有血親沒有多大關係,做爲長輩他也盡到了一個長輩該有的責任。他還特別疼愛你,可能和自己沒有子嗣有關係,不過那不重要,只要有人疼愛,這世間便多一縷曙光存在。他以後可能需要你和你爸爸養老送終,不管身處何地記得一定回來,沒有血脈就已經是一家人最大的隔閡了,如果讓這種隔閡不完美收官,那是一輩子都無法補救的。人生能少一些遺憾就儘量少一些遺憾。

你爺爺的大姐一家是神池虎鼻村的,你舅舅在那個鄉當過鄉長,他們家的情況基本是你舅舅跟我說的,那真是可憐的一家人。你爺爺的大姐生了三個孩子,老大金虎,老二銀虎,生老三的時候難產把命搭進去了。你爺爺的大姐夫是個實打實的懶鬼,自己的老婆勞累過度難產死掉了,她便把早產的女兒也送人了。金虎長大勉強娶了一個瘋女人,銀虎一直打着光棍。金虎三十多歲時候突然死了,可能是心臟病,家裏太窮也沒去過醫院,無法確定。瘋老婆給金虎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是正常的,小女兒隨她媽,神智也有問題,還是個啞巴。

你爺爺疼愛金虎多一些,每每談到金虎他都心疼極了。我這麼說你可能無法理解這層關係,其實他們的關係和你和你舅舅一樣,是親親的外甥。金虎活着的時候每年都來咱們家裏好幾趟,他的小女兒和你同歲,我們便把一些舊衣服拿回去讓他給孩子們和瘋老婆穿,金虎走了以後,家裏的舊衣服再也送不出去了。你爺爺想讓銀虎接着跟那個瘋女人過日子,瘋女人的孃家人沒有看上銀虎,說金虎是個實在人,雖然自己的女兒是個瘋子,可跟着金虎不用挨打受氣,跟着銀虎就不一定了。瘋女人讓人家的孃家人接走後,家裏就剩下兩個孩子和兩條光棍了。你爺爺不大喜歡銀虎,主要是因爲他和他那個爹一樣,懶不說還不實誠,你舅舅也是這麼說的。後來你舅舅調離了那個村子,我也跟你爸爸離婚了,那家人後來的事情我也就不清楚了。

你爺爺二姐的命運不能拿苦來形容,她的一生是酸澀的。她早早就瘋了,躲過了一些家務瑣事,在那年月起碼身體是不受累的,可瘋怎麼說都是悲劇,又加上久病牀前無孝子晚年過得更悽慘。她跟你爺爺一直在一個村,丈夫非但不懶,反倒是勤快無比,日子也過得很好。可能是因爲自身孃家窮吧,那家人不是很擡舉她,她又特別疼愛你爺爺這個弟弟,總是想着接濟你爺爺的日子,於是那家人就把她當賊一樣防着。她在家裏做不了主,喫什麼喝什麼都得請示婆婆和丈夫,就連家裏的米麪人家都做上了記號,就怕她搲一碗走。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瘋的,反正我和你爸爸結婚起就知道她是個病人,咱們家裏只要喫點好的,你爺爺總是先端一碗給他的二姐送去,看他二姐喫完了纔回來。倒也不是你爺爺小氣,主要是不看着喫完,老太太說不定就把飯留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了。她也有個打光棍的兒子,晚年全靠這個兒子照拂。你爸爸和你姑姑以前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姑姑,回來以後家裏的氣氛就要凝固上很久,老太太已經不認識什麼人了,見誰都是胡說一通,偶爾清楚一回,說得都是擔心你爺爺的話,她哪裏知道你爺爺的日子早就強過他們家了。也正因爲你爺爺的日子好了,她在她家裏的地位才提升了一些,不過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勢利永遠是生活的鞭子,因爲不想捱打,所以就活得累一些,你並不完全屬於你自己,你是爸媽的腰桿子,是兒女的臉。

別看你奶奶一天天罵你爺爺,可最心疼你爺爺的還是你奶奶,除去你奶奶他真是沒有一個親人。可能你會說還有你們,你現在還不懂,長輩對晚輩的愛是最無私的,而晚輩對長輩的愛只是剝削慣了的回饋,越長大越白眼狼,等到老了纔會良心發現。你爺爺從小就缺這種無私的愛,所以他比你奶奶更會關心人,他抽菸特別厲害,可誰又懂他菸捲背後的孤單。我希望我的兒子在看到這些時能擁抱一下你的爺爺,他漫長的人生裏都是在失去,失去媽媽,失去爸爸,失去兩個姐姐,失去外甥,又失去了我。固然我在他的親人排行榜上是無名的,可做爲曾經的兒媳婦,他確確實實擔心過我的成長。

咱們家裏的財政大權在你奶奶手裏,每次我和你爸爸吵架了,你爺爺就會把他的私房錢都給我,有時一百,有時兩百,甚至有時候是五十,他在拿他僅存的積蓄替自己的兒子贖罪,他和你奶奶一樣,也從不管我們吵架是誰的對錯,只是一味地討好我,討好他兒子的餘生,可惜這種付出他們打了水漂。我和你爸爸離婚,起碼在那一刻是奪了你爺爺半條命的。

雖然我也明白,他們對我好是因爲你爸爸太沒出息了,但凡兒子有出息,是沒有公婆對兒媳卑躬屈膝的。這就好比一個差生的家長在老師跟前擡不起頭一樣。他們怕自己的孩子不好,願意替孩子給這個世界道歉,不過這樣的道歉一但無用,所有的恩恩怨怨,最後終將以面紅耳赤結尾。

我和你奶奶家的很多人面紅耳赤過,有些跟你爸爸有關,多數是無關的。我實在是看不慣他們這些社會上的臭蟲,骯髒而又下作地啃食着這個世界的德善美。

你奶奶家境殷實,她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她和我一樣都是家中老小,嬌慣得都比較無法無天,所以我們的婆媳關係總是缺一些包容。你奶奶的父親我不瞭解,也沒有聽說過,你奶奶的媽我見過兩回,她在我跟你爸爸結婚的前一個月去世了,是個硬朗的老太太。當然這裏的硬朗說的不是她的身體,是那種大戶人家媳婦該有的體面和知書達理。我也不知道你這個年代的人能不能理解,如果你不懂就去看看《大宅門》裏的二奶奶,上世紀能從苦中熬過來的家族都有一個看似柔弱卻骨子裏極爲堅強的女主人。男人創家業難,女人守家業也是一門學問,這種學問隨着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反倒越來越看不見了,勞動力缺乏吧,女人也都開始工作了,也就不存在誰創業誰守業的說法了。

你奶奶的哥哥姐姐你是都見過的,哥哥們早早就奔波在創業的第一線了,日子自然要比村裏其他家強很多,姐姐們恪守婦道都是極和善的人。雖然她們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同,不過都和這天下的普通人一樣,都守法倡德,唯獨你奶奶的二哥是個禍害,他聚衆放款賭博,吸毒、販毒、造毒,是家族的毒瘤也是社會的敗類。他還能把自己的生存技能發展成那一片村子所有青年的事業。你奶奶的整個家族因爲她二哥的作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奶奶優點很多,但對家裏人缺點閉口不談這一點我看不上,她總以爲醜惡不提就能被包裹住,殊不知外面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我倒覺得與其在別人的嘴裏聽自己家的事情,不如我們自己來正視這個問題。人身上的缺點多半來自原生家庭,我之所以跟你提起你二老舅舅這個人,不是要故意揭你奶奶的傷疤,只是想讓你多一些思考,人可以無能,但不能作惡。

你爸爸小時候,你奶奶和你爺爺四處做買賣,他們經常把你爸爸和你姑姑丟給自己的母親照看。孩子們哪懂什麼善惡對錯,他們最愛去自己的二舅舅家了,他們羨慕人家家裏拿王中王火腿腸餵狗,也羨慕人家家裏有喫不完的康師傅桶面。我們小時候跟你們沒法比,最好的零食就是火腿腸了,我們一般都買五毛錢一根的,王中王一塊錢,偶爾才能喫到一回。

毫不客氣地說,你爸爸和你姑姑童年時期最大的世面就是在這位舅舅家看到的。好的影響力傳播不快,壞的空氣遇風就能讓人上癮,那比蟑螂繁衍快多了。你爸爸會誤入歧途和他這位舅舅脫不開關係,他這位舅舅可能秉性不太壞,但絕對是個目光短淺的人,千不該萬不該教自己家裏的孩子們繼續靠着這條路發財。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英雄,我和你爸爸是在法律逐步完善中長大的。他舅舅的風光,你爸爸一天都沒有享受到,只學了些大手大腳的壞毛病。你這個二老舅舅賭上自己的命給兒女們弄下的家業,沒等他出獄就被糟蹋完了。搖錢樹被連根拔起的時候,離婚是在所難免的,沒有任何其他的生存技能怎麼能養好家庭。慶幸下一代都被另一方帶走了,沒有繼續子承父業。他或許懺悔過,要不也不會再次吸毒,但懺悔肯定不是很深刻,否則也不會重操舊業繼續作惡。聽說他又鋃鐺入獄時,我在心底給他送上了兩個字“活該”。

家有賢妻,夫無橫禍。我在第一次見到你二老舅舅的那個老婆時就知道他們家一定是要遭殃的。那個老婆沒錢和人禮尚往來,卻有錢賭博,沒有錢過年買上幾斤肉,但出行一定得是出租車代步。我最後見她是在我上班的酒店裏,她頭髮已經花白,滿嘴的牙齒都快掉光了,還是跟在一羣小年輕後面賭博。她還帶着自己的外孫,自己的手已經沒有力氣伸到賭場的中間了,就讓小外孫幫忙押。她看見我在那裏上班,主動跟我打招呼,我沒理她,她的小外孫嘴裏馬上就是一些不乾不淨的話。他的外孫子比你年長几歲,很多年沒有他們家裏的消息也不敢貿然斷定人家不好,不過想來又能好到哪裏去。不是我小氣詛咒人家,只是那樣的榜樣我不愛,有多少人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呢,何況他們從胎教起聽得就是骰子的聲音。

我以前一直以爲賭博和毒品只是課本里拿來教育人的事情,跟我有着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你的這位老舅舅讓我和毒、賭都直接打過招呼了。我在家時,就怕這些親戚來咱們家,他們所談非賭即毒,他們因此而傲嬌,臉上的得意都快蔓延到黃河裏去了,絲毫不覺羞恥。我離開家以後最怕的就是你跟那家人親近,你奶奶的善心沒有原則,她那兩個不學好的侄兒也是經常去咱們家,她那個哥哥肯定也經常去,我就怕他們影響到你。後來也想明白了,人哪有一帆風順的,如果一些人、一些事註定是來給你添堵,添絆的,既然逃不過,就攢一些經驗吧。

你奶奶做買賣是把好手,這一點得益與她的其他兩個哥哥,她最懂得和氣生財和了,我不行,看不慣的事情和人我肯定要依着自己的脾氣來。我和你奶奶的矛盾後來很大,與教育你的觀念有關,更與她那無底線的善心有關。你爸爸的毛病她也都包裹着,不拿出來大家一起面對,後來實在包裹不住了,她又怪罪旁人,罵你爺爺,罵我,甚至是罵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罵誰,她只是在發泄,看見誰在她眼皮底下她對着誰來。

前面我也說過,你奶奶只比我大二十歲,我太小做了媽媽不懂事,她那麼小當了婆婆和奶奶應該也是一樣不懂事。我習慣把做錯了的事情推到不懂事身上,今天叨叨這麼多家長裏短無非是想讓你從中學一些道理,多一份對親人的瞭解,也就能多懂一些事出有因。我們的毛病你身上都有,如果媽媽給你的信能成爲一面鏡子,那是我最高興的,如果不能我希望你能好好來愛這些人。

我沒有參與太多你爸爸家族裏的事情,我很抱歉,不過在下一篇你姥娘和姥爺篇裏,我會讓你更多懂一些我這面你的血脈。


5我的爺爺奶奶

我沒有太多的能耐,只有一些能簡單記錄的本事,不過這個技能會的人也不多。我不知道我的作品能不能被稱作文學,只要能讓家裏的故事有根可尋,我覺得就是文學,我存在的價值就有意義。

我的爺爺、奶奶同齡,他們是一九二五年出生的,也就是你的太姥爺,太姥姥,實在是太久遠,又太拗口,在接下來的故事裏我們就各論各的吧,你的姥娘、姥爺就說是你的,我的爺爺奶奶就說是我的。

我奶奶八十一歲棄世,我爺爺是八十四歲,老兩口葬在了西斗鋪村。我爺爺出生在神池縣連家畔村,我奶奶是神池縣三道溝村人。我爺爺的爸爸兄弟四人,分別叫大虎頭,二虎頭,三虎頭,四虎頭。我爺爺的爸爸是老大,大虎頭,他們兩家爲什麼都搬到了八角村,已經沒人知道了。不過在八角村,他們可是當時非常出名的人家。

我的爺爺叔伯兄弟八人,分別叫張大滿、二滿,一直排到老八,我爺爺是老大。八角村一直有四虎頭,八滿子的傳說,四虎東西南北走,八滿米麪糧油家中摟。不過這可並非是外號幫派邪說,他們是一個家族,類似於過去押鏢的那種買賣。老兄弟四個也是晉商文化裏的一支,分別管着從八角村出發四個方向的買賣,最遠到過山東,去過天津。小兄弟八個在家裏開商鋪,一條八角大街在土改之前幾乎都姓張。家裏的米麪糧油鋪子就不說了,還有豆腐坊,磨坊,油坊,裁縫鋪,皮子店,車馬店。我們這些後人回到八角村不亞於喬致庸回到祁縣。

後來日本人進來了,第一個就把我爺爺的爸爸殺了。前些年我在《忻州抗戰文化卷裏》找到過一些關於他生前的記錄,那個說法太單一,只說他被日本人搶家業未遂殺死,其實家業幾乎都被日本人連鍋端了,他是在牢中被折磨死的。大虎頭死後整個家族羣龍無首,國民黨也來騷擾,土匪也來搶,剩下一點邊角料產業各股勢利都虎視眈眈。無奈,兄弟幾個只能分家,四個虎頭的輝煌徹底結束。分家以後有去當了兵的,也有逃走繼續做買賣的,後來死的死,傷的傷,被批鬥的批鬥。還有當了大官的,改革開放以後還給家裏平反過。我帶你回去過八角村,咱們在一處破房子裏撿瓦罐子,我給你說過那就是我爺爺的家,你年紀小不屑一顧,其實我也不屑一顧,這幾乎都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誰還沉浸在當年的驕傲裏呀。

村裏最有錢的少爺,娶了村裏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我爺爺奶奶的婚姻。我奶奶姓孫,她的照片你是見過的,她真是漂亮,比民國時期那些胡蝶呀,陳香梅呀漂亮多了。她的基因也好,我們家族裏的孩子幾乎都是濃眉大眼,睫毛長、頭髮重,都是遺傳她的。民國時期大批的瑞典傳教士來到中國,其中來八角的那個牧師就住在我爺爺家裏,我奶奶就成了八角村最早的基督教信徒,她信了一輩子教,相由心生,所以不僅是漂亮還性格和善,溫柔大方。說來也好笑,她的中國字居然是瑞典人教的。

我奶奶有一個哥哥,也在八角村。有一年正月我帶你去八角村,有個畫了花臉的老人給你壓歲錢,那就是我奶奶哥哥的孩子。他們家的人都愛踢秧歌,你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是跟着秧歌隊蹦躂。他們家從祖爺爺到重孫子都愛踢秧歌,幾代人就鑽磨那點事。我小時候他們一家經常在院子裏排練,一羣孩子們逃學追着看。農忙的時候他們還在田間地頭踢秧歌,還帶着行頭。他們家的孩子也挺多的,個個都長得很漂亮,常年運動量大都不顯老,在八角村也是傳奇人家。

我爺爺是老大,日本人走了之後又是內戰,緊接着又鬧災年,他帶着弟弟妹妹們又幹了幾年,還分別都給娶了媳婦。。他那三個親弟弟們都比較紈絝,都娶了兩房老婆。他還有個妹妹,生孩子死了,留下個閨女。這個閨女就是我生花姑姑,也是我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還健在,耳不聾眼不花,我寫的這些事情幾乎都是從她嘴裏挖出來的。

逃過日本人搶殺,沒逃過鬥地主。迫於形勢壓力,我爺爺把家產分給兩個弟弟後,帶着自己的家眷走了西口。他們走西口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孩子了,一頭驢就馱着一家六口去了內蒙。我奶奶纏過腳,走不動太遠的道,需要騎驢,我爸爸半大不大勉強自己可以走,我三爹和四爹還很小,需要老大和我爺爺揹着走,可能是勞累的問題吧,大兒子在路途中夭折了,小兒子走到西斗鋪的時候也死了。我爺爺一看西斗鋪有水澆地,心想在這裏肯定餓不死,就決定駐紮在西斗鋪村了。那地方你目前沒去過,都是鹽鹼地,喝水都是鹹的。村裏好幾口井,不缺水,不過土地沙化厲害,連個兩米高的牆頭都壘不來,看似成片成片的莊稼地,其實不產什麼糧,幾乎家家戶戶都搞養殖。

他們剛剛蓋起個窩棚,老四就去世了,等於說是逃荒路上丟了一半的兒子。後來在內蒙他們又生了我五爹、六爹、七爹。中途還把我生花姑姑和我爺爺的媽也都接到內蒙去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從當初走西口的一家六口就發展成了我們現在這一大家子。

我爺爺是個奇怪的人,他的心臟長在右面,和肺子是疊在一起的。他愛喝酒,酒品不錯,醉了就睡,我們一羣孫子爬在他身上聽他的心跳,他有十一個孫子,前前後後都差不了幾歲,幾乎就爬滿了全身。孫子們都在爺爺的身上聽過心跳,聽着聽着一部分就長大了,小的再繼續爬上去聽,我們聽完爺爺的,在聽奶奶的,經常都被逗得嘎嘎笑。幸虧在那個年代,要是放到現在肯定會被醫生給嚇死。

西斗鋪村子通火車,每天晚上火車進站,早上走。後來走西口的山西人都是搭火車去,那時候沒有通訊設備,就靠捎話聯繫。出門只能靠老鄉,人們都沒錢,被逼無奈才逃荒,自然臉皮也厚,和生存比起來,自尊又算什麼。人們口口相傳,都知道八角村的大滿子在內蒙西斗鋪,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來投靠。火車夏天是七點多進西斗鋪站,冬天是六點多,幾乎都是日落的時候。每天晚上只要火車一響,我們就騎在牆頭上看,遠遠看見穿戴不整齊不認識的人,就往我爺爺家裏喊,“大滿子在這了,大滿子在這裏”,我們都知道這些遠道而來的人肯定是來投奔我爺爺的。被我們喊回來的不只有山西人,還有貴州人,甘肅人,反正不管誰來了都接待。

走西口的山西人幾乎都要在我爺爺家住上一夜,第二天才決定要到哪裏去。回山西的人也一樣,火車是早上出站,他們也是第一天就住在我爺爺家,第二天一早搭火車走。內蒙地大物博,幾十裏纔有一個村子,交通幾乎靠走,也是沒得法子。這樣的情懷,你肯定理解不了。你們沒有捱過餓,也沒有受過凍,壓根不知道物資單薄的時候人心就是最暖的。中國人有個通病,可以共苦,絕對不會同甘,見了利益都跟蚊子見了血似的,可是等真正的災難來了,又都能赤着膊子上陣。錢算什麼,命都可以不要。這也就是爲什麼新冠疫情和地震、洪澇等一些災害來的時候,我們的中國力量會那麼厲害,而平時門對門的兩家人也幾乎都不說話。

山西人來了肯定是要喫一頓白麪的,在山西當時那是奢侈品,在內蒙不算什麼。我奶奶要給這些逃荒的人煮上滿滿一大鍋的面片子,用羊油煮。哎呀,你都沒有見過用盆喫飯的人,而且是能喫幾盆。爲什麼吃麪片子,主要是湯湯水水好消化,我的那個四爹就是餓的太久,突然見着饅頭,撐死了。我奶奶從來不跟我們提起這個事情,她只是安頓那些人“慢點喫,還有,還有”。我四爹的事情是我後來才聽說的,也才明白民間罵“餓死鬼投胎”是啥意思。我都沒有喫過捱餓的苦,你更無法理解那是怎麼一種感覺。你們看的電視劇裏也壓根都不會這麼演。中國的發展是飛速的,還不到五十年,在你們的思維裏那已經和猿人差不多了。

舟車勞頓的逃荒人個個都誇我爺爺和我奶奶人好。家裏當時住的是三間土胚房,一間家裏人住,一間就專門給下火車的人留着。留宿人也有不厚道的,吃了、住了不說,第一天走的時候還要把被褥偷走。也可以理解,畢竟是在逃荒,能有一牀好被褥絕對算得上是件幸福的事情。我爺爺奶奶家的被褥經常不夠,家裏養的羊多,後來就睡羊皮褥子,羊皮褥子也被偷,還睡過狗皮褥子,最後連羊皮襖都被偷走了。

羊皮襖你沒見過,草原上的人幾乎不離身,我們雖然不在草原,不過內蒙冷,早晚溫差大,拿羊皮襖禦寒最好不過了。山西人也穿羊皮襖,只是穿的時間短,僅僅是冬天那幾個月,人們大部分都穿棉花棉衣,皮襖也沒有內蒙人的皮襖長,內蒙的皮襖要拖到腳踝的,山西人的最多才過膝蓋,你可以去看看現在牧民的穿着,還是長袍,長袖,熱了就漏一半膀子出來。不過現在氣溫沒有那幾年冷了。

你不理解內蒙人對羊皮襖的情懷,你們都穿羽絨服,根本不懂白天是衣,晚上是被子的不捨。我爺爺嗓門大,一年年地罵,一邊罵一邊又熟皮子做褥子,彈羊毛做被子。最後滿炕做了一牀大褥子,縫了一牀很大很大的羊毛被子,這纔沒有被偷走。沒有山西人的時候,那牀大被子就是我們的樂園。

咱們家有我和我那十個兄弟姐妹的照片,你見過,不過因爲我們回山西早,你跟他們不認識,也無法體會我跟他們的感情。那是我生命裏除了你和你姥姥最重要的血親。十一個,那絕對能稱得上是雞飛狗跳,在哪跳?在我爺爺奶奶家,回到自己家沒有那個膽子。你舅舅和你大姨的童年幾乎是和他們作伴的,我也跟他們玩了五六年。別說孩子了,每家的狗都在一起養着。和你去你姥姥家的場景一樣,也是有打架的,有看電視的,不過你們才兄妹五個,而且也幾乎都在玩手機,你根本無法理解我們的快樂。

我們中大一些的去上學,回來路上還要負責割豬草,經常去學校忘了背書包,但絕對不會忘了背鐮刀,小一些的不能上學就負責哄孩子,大的哄小的,男的背女的。內蒙九歲纔到入學年紀,而且是上午九點上學,下午三四點就放學了,那幾個上學的也經常在家。我們經常捕麻雀玩,也是用少年閏土教魯迅的方法捕,也用彈弓子打,個個都技藝很精湛。麻雀挺有骨氣的,寧肯餓着也不喫我們喂的食物,幾乎過不了夜就死了。還有一些沒有骨氣的鳥,都被我們捕了養起來玩,比如畫眉,家裏屋檐下掛着一串鳥籠子,養着各種鳥。鳥籠子都是幾個哥哥拿柳條編的,不結實,稍不留神就讓貓給撕扒爛了。貓吃了誰的鳥,誰就追着貓打,經常家裏上躥下跳。死了的鳥也不會被放過的,還要燒了喫,兄妹幾個經常因爲一條麻雀腿開戰。開戰的方式也不是魯莽地打,一般扇元寶和撞拐拐決定勝負,也不是誰贏了誰喫,是誰贏了誰有決定權,這時候誰和誰是一家的就看出來了,一般都給自己的親兄妹喫。

扇元寶你玩過,和你扇卡片差不多,元寶是用我們的書本疊的。撞拐拐是把一條腿圈起來,用兩隻手抱着,然後另一條腿跳起來去撞對方的腿,誰的腿最先被撞下來就輸了。有時候還會被撞倒,撞倒自然是要哭鼻子的,然後就能聽見我奶奶在家裏罵“玲玲、愛愛、福福、勇勇、亮亮,灰猴們”。我們總要爭個高下問她到底在罵誰,她也不知道她具體罵的是誰,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恐嚇我們的方式就是把我們的名字都叫上一遍,然後在附上一句灰猴們。

彈弓子也不僅僅只打鳥,還用來放羊和打別人家的玻璃。羊鞭子也可以玩其他的,抽羊,抽孩子。你都沒有玩過鞭子和羊鏟子,甩鞭子是放羊人的絕技,鞭子落地的聲音決定了一個羊倌的威望。“啪”一聲清脆而悠揚是一個好羊倌,反之鞭子聲發悶那是個新手。新手是會被笑話的,不只放羊人笑話,羊也不聽話。羊不聽話就該羊鏟子出場了,羊鏟子的把子很長,頭子是細小而捲曲的,刃子很鋒利,得快速而精準地剷起一鏟子土打在亂跑的羊身上。好的羊倌能扔十幾米遠,我的水平剛剛扔不在自己頭上。我沒有放羊的潛質,在內蒙我這種水平是會被笑話的,和你們班裏那些差生的待遇一樣。

放羊不如放牛好玩,羊需要追着跑,牛走得慢,而且還能騎。騎牛不如騎馬和騎驢快樂,牛不愛乾淨,身上的糞便到處都是,而且牛皮還愛出油。牛走起來擰得厲害,我們的褲襠裏也全是牛髒兮兮的污油,根本洗不掉。出去的時候還坐個麻袋,回來麻袋就裝了草了,只能在驢身上動腦筋。驢不好馴服,沒有足夠大的膽子壓根不敢騎,和馬不一樣。不過馬很忙,得拉車。三匹馬套着的車叫三套車,是我們那裏最常見的交通工具。也有一架,兩駕,和四駕和六駕的,不過我沒什麼記憶了。套的是幾套車,看的也不是一個家族的威望,多半是看天氣,內蒙的雪要覆蓋一個冬天,出行就需要腳力,馬越多說明去的路程越遠。馬不在就折騰驢,有一天村裏有個孩子從驢身上掉下來了,碰斷了胳膊,還被驢踢了幾腳,傷的很嚴重,我們才被家裏人明令禁止不讓騎驢了。

孩子們總得打發時間玩,不讓騎驢就騎羊,羊肯定不讓人騎,那些長角的大公羊總是偷襲人,稍不注意就被撞飛了。大羊我們不敢挑戰,專挑小的欺負,羊跑得快,就讓狗去攆。狗一跑,羊羣就亂了。幾十畝的荒原上,只有我們和羊羣,那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孫子們實在鬧騰的厲害,我爺爺就給我們講故事,講四大名著,講薛丁山徵西,講薛剛反唐,講三俠五義,講封神榜,講劉羅鍋,講曹操,一本本線裝小說就被孩子們請到我爺爺手跟前了。我爺爺根本不看書,講到我們疑惑的地方,他能準確說出是哪本書的第幾章、第幾頁。過去的書都是文言文的,我們看不懂,我爺爺就扔給我們一本字典,讓我們自己查什麼意思。他的記憶力真好,幾乎都不出錯。一羣孩子圍在跟前不覺就日落西山了。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故事就由我奶奶講,她信教,但不傳教,幾乎都是說一些要與人爲善的事情,她講女媧造人,講嫦娥奔月。在我們家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是不能提的,我們是地主家的後代,都受到了這些政黨的迫害。要不是逃荒去了口外,也不見得能活着留下這麼多人。

我爸爸是老二,我們兄妹三個,你大姨是家裏最大的孩子,你舅舅在十一個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我三爹現在住在包頭,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閨女在衆兄妹中排老二,兒子排老四。我五爹今年去世了,生前一直守着西斗鋪我們那個根據地,他有兩個兒子,老大排老五,老小排老八。我是老六。我六爹也住在包頭,他閨女排老七,兒子是老十。我小爹爹在太原,我們去過他們家,他閨女排第九,你見過,兒子是老十一。

我還有一個姑姑,是我爺爺最大的孩子。他們走西口的時候,我姑姑去太原晉劇團學戲了,一時沒聯繫上,就被丟在了山西。我跟她的感情不是很好,跟你姥爺去世有關係,再則跟我爺爺的家訓有關係。我爺爺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親孫子正根子,親外孫滿山追旋風”,追旋風是無趣的一件事情,旋風也是最和人不親近的東西。我爺爺說這話的時候,是爲了氣他那四個外孫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我們的概念裏,我們在家裏纔是主人,他們四個是外人。其實他們也是在西斗鋪長大的,他們都比你大姨的年紀大,屬於同輩裏的上一代人。

那年我帶你去太原看眼睛,幫我們聯繫醫生的就是我姑姑的大兒子。他和我小爹爹是同齡人,至於我姑姑其他幾個孩子我沒見過,就不提了。我和我姑姑的樑子是怎麼結下的,我跟你詳細說說。

我爺爺奶奶沒帶自己的閨女走很愧疚,所以在那個山西人大多喫不飽肚子的年代裏,他們老兩口經常讓其他孩子給我姑姑從內蒙送白麪和肉食回來,還自覺帶大了我姑姑的四個孩子。我姑姑很厲害,家中無人不懼,我姑父是七七年武漢大學第一批大學生,我們這個泥腿子家庭自是敬重他們幾分。我姑姑每次回孃家不是罵這家就是罵那家,我爺爺奶奶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嬸嬸們不認賬,當然也包括你姥娘。給我姑姑送喫食最多的是我爸爸,我們一家從內蒙搬回神池來,這個習慣還延續着。我爸爸得了他姐姐多少便宜我實在是小記不清楚,總之這恩情直至他世我們都還不完,送東西的差事就落到了你舅舅身上。我爸爸去世那年我哥哥才十四歲,早上坐車從八角去縣城,下午從縣城坐火車去太原,再揹着東西一路打聽走到我姑姑家,去到姑姑家每回都很晚了,我姑姑從來不留自己的侄兒住一晚,哪怕是喝一碗熱水都不捨得,他只是說不早了讓我哥哥早點離開。我哥哥沒地方可去,只能在火車站長椅上睡一晚,然後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車回來。

熱臉貼得冷屁股太久了,我哥哥自然就不去了,無論你姥姥怎麼打罵他都不去,我姑姑不留宿我哥哥的理由也理直氣壯,她說自己想念我爸爸,看見我哥哥觸景生情心裏難受,更說我爸爸的去世都是爲了養活我們一家大小纔出意外的。她實在是太跋扈了,每次兩家來往她都是這些話,罵說是你姥娘執意要回山西才害了你姥爺的命。罵你姥娘命硬剋死了你姥爺。

我那時候十來歲,根本沒有是非觀,更不懂什麼長幼尊卑,見她把你姥娘罵哭了,我拿起鐵鍬追着她滿院就打,那是我記事以來我們姑侄的第一次見面。以前在我姑姑嘴裏,你姥娘只有害死你姥爺一條罪名,從那以後又被冠上了教唆孩子們打她的罪名。從此兩家便斷了往來。我姐姐懂事,偶爾過年會給這個姑姑打個問候電話,自然她也多垂愛我姐姐一些,我姐姐結婚時她還送了塊牀單過來,至於我和我哥哥結婚,人家就當不知道一樣,沒理過我們。

你曉麗姨出嫁,我們都去了。都在一個屋子裏憋着,不說話實在是難爲情,我讓你過去喊了她一聲“老姑姑”,那時她已經七十多歲了,沒跟你多說什麼話,只丟給衆人一句“這孩子比她媽強”。這是我們姑侄的第二次見面。現在她都八十多歲了,我姐姐經常去看她,我倒不是還記着愁,只是沒有勇氣去蹬他們家的門。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們和幾個叔叔都鬧過一些矛盾,那時候我年紀小,大事小事都護着你姥娘。長大以後自己經歷了一些事情也漸漸明白了,你姥娘性子也不好,纔有了後來的那麼多隔閡,好在叔叔們也不計前嫌,矛盾自然就稀薄了。可是和這個姑姑卻不行,我老是想不起來她。雖然生花姑姑不是直系姑姑,不過我就喜歡去他們家,你舅舅和你大姨也喜歡去。老太太已經很老了,家裏所有孩子的電話號碼她都有,一到過年一個個給打,一輩一輩給往下打,但凡打不通的她就以爲出事了。我們給她打電話,她不認識號碼,也聽不出聲音來,她覺得不踏實,只有她自己那個本本上的那串號碼纔是踏實的。你看吧,最親的人永遠想得都是家人的安危,而外人才對你的成績喝彩。

關係日漸稀薄的還有我們兄妹十一個的孩子,也就是你們這一代。這些孩子我都叫不上名字來,就知道一些小名。咱家除了你大姨生的茜茜其他都是男孩子。你三姥爺家的閨女有一個閨女,他兒子有一個兒子,這兩個孩子和你舅舅家的張彥威同齡。你五姥爺家的大兒子結婚了,小兒子現在還沒有結婚,五姥爺也是有一個孫小子,比你小一歲。你六姥爺的孫子、外孫都是男孩,孫子大,才上小學,外孫才上幼兒園。七姥爺的姑娘結婚了,就是你曉麗姨,她的兩個閨女一個和茜茜同歲,一個剛上幼兒園。你那個最小的舅舅還沒有結婚,今年才二十八歲,和你大姨整整差二十歲。

長大以後兄妹間就不經常見面了,尤其咱們一家在山西,不過我們的感情就好像是一把大傘一樣,時不時地就會被身上的血脈抽回到一個地方去。那個地方絕對在西斗鋪,肯定不會在八角,八角是我爸爸的根,不是我們的。我爺爺奶奶的根也在八角,只是他們去世的時間太長了,我已經回憶不起多少他們對那裏的熱淚了。

我爸爸去世以後,我爺爺奶奶就經常回八角村幫我們的忙,你應該稱呼他們爲太姥爺,太姥姥,我再說一次,免得你跟他們生疏了。你以後懷念你在爺爺奶奶、姥娘姥爺膝下的日子,不妨也懷念一下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不要以爲只有你有保護傘,我曾經也有。

我爺爺回八角,是我最開心的事了。聽說他回來了,那些在內蒙被他接濟過的人就輪番來請他喫飯。人們一個傳一個,有八角村的,也有不是八角村的。有拖拉機的就開拖拉機來接他,沒有拖拉機的就趕騾馬車車來。我以前理解不了,只是覺得他愛喫,後來才明白,去赴宴也是一種禮貌。我爺爺每天幾乎都喝個爛醉,他走哪裏都不把自己當外人,進門就脫鞋上炕,喝着喝着就說起了他去世的這幾個兒子。我大爹什麼樣,我四爹什麼樣,接着是我爸爸年輕的時候什麼樣,我都聽過好多遍。我看着他哭,我也哭。我爺爺喫完飯照例還要睡一大覺,我還是爬在他身上聽他的心跳,只是這時候沒人跟我搶。以前是輪不上聽,後來是無心在探索,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我爺爺心跳,我只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人。

我們回到八角村也頗受張家人照顧,一來是我爸爸也好客,二來都是我爺爺積下的德,他們父子有很多共性,在提到我爸爸的時候我再說。我爺爺把自己的兒女照顧的很好,把自己的弟弟妹妹也照顧的很好。八滿子我只見過四個,有一回我讓你在郝晉寧叔叔家門口叫一箇中年人大爺爺,你笑了,我跟你說他是我大爹,當時你應該是不知道怎麼回事的,其實那就是四虎頭的孫子,他爸爸就是八滿子其一。張家的人團結,儘管我們都流落到五寨了,他看見我和你了,就要和我們聊上一會天。一個家族的興盛,多半看得是男人的魄力,看的是女人的博愛,男人在思維上高於旁人,女人在細節裏溫潤四邊,一個講究高度,一個講究寬度。我有幸有這樣的爺爺奶奶,讓我現在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你爺爺的家族孤單,你奶奶的家族複雜,他們無法理解我的性格從哪裏來。而你是我們的結合,我希望你和我一樣能和善一些,永遠不要去傷害善良的人,他們不是沒有手腳和你抗衡,他們是不會。如果你用腳去踢打一團棉花,你收穫的也是溫暖,而他們就會被你傷害得坑坑窪窪。如果你去踢一塊石頭,你的腳會疼,可是石頭什麼事都不會有。

寫出這幾行字,我的淚瞬間爬滿了全臉。我的爺爺奶奶和爸爸都走了,想一想這些年離開他們喫過的苦,我的心裏就委屈得不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打架,甚至吵架都不多見,整個家族裏都罕見吵鬧聲。而我和你爸爸幾乎到了動刀子的地步,我和你爺爺奶奶吵到需要報警。我也想過我怎麼會變的那麼不可理喻,說到底我們壓根不是一類人,我不是在標榜我的家族,我也不是說你爸爸不對,只是門當戶對太重要了。

我們離婚你恨我,我理解。我告訴你這些事情就是想讓你明白我們不是一類人,不是你爸爸把我逼瘋了,是在那個家裏我活得憋屈。現在,我很平靜,依然愛着這個世界。你跟我抗衡,我就不說話,你不想學習,我也不逼你,人生有太多的苦了,我的快樂停在了童年,我希望你的童年也是快樂的。那些糟心的,讓你討厭的作業讓它見鬼去吧。

咱們家的祖上就沒有讀書人,可以說就沒有那氛圍。你媽媽我的學歷是十一個兄妹裏最高的,勉強能給家族寫一段話。我對你的成績不好也在預料中,你只要比我強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上帝不會斷了任何人的路,只要勤快,只要和善就有飯喫,成績不好我們就去想其他的辦法,當個廚子,做個司機,哪怕是個農民,只要做我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夠了。就像媽媽就愛文字,自然有喜歡文字的人愛着我,而不是像你爸爸一樣,他會說我看書是侮辱他沒文化。人是需要替別人活着的,也沒必要去取悅所有人,尤其是和你志趣不相同的人,這也就是爲什麼汽車要做剎車,馬路要畫掉頭的緣故。

不過我是懂我愛什麼的,受我爺爺的薰陶,我從小學就知道我的特長是文字,也只有文字能讓我減壓,能讓我快樂。我也希望你在茫茫的歲月裏能找到一件自己愛做的事情,爲之發奮,爲之瘋狂。今天我跟你提了我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的一些童年,還有我的姑姑。以前我寫過一篇《故鄉》,現在也穿插在這裏,我主要是想讓你多瞭解一下內蒙古西斗鋪。


6  故鄉


人這一輩子,顛沛流離,永遠無法預測,自己下一步會到哪裏。流年似水,有很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生活的印記。

常常,於午夜夢迴時刻,孤燈自問:故鄉何在,鄉情何堪?

內蒙古固陽縣,西斗鋪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站。

那個村子居然通火車,車站就叫“西斗鋪站”。從包頭北站出發,路徑昆都侖召站和劉偉壕站等十幾個站就到我們村了。西斗鋪鄰近幾個村子的名字特別好記,二分子、三分子、六分子、八分子,一個不拉能排到九分子,而且還又分出上三分子、下三分子,小六分子、大六分子……

在我們那一帶,土生土長的內蒙人特別稀缺,都是走西口出去的山西和陝西人。

我六歲時,爸媽就帶着我離開了,中途只在九歲的時候回去過一次,西斗鋪給我的印象並不深。我對那裏所有的記憶都離不開風,那個地方一年刮兩次風,一次刮六個月,而且風向不固定,上午刮東南飛、下午刮西北風,能見度不足二十釐米。

 我姐和我哥去十餘里外的學校上學,走的時候是逆風,回來的時候還是逆風。她們經常跟我媽說,學校和家位置要是換了,回家就省事多了。一個村子裏十幾個孩子手拉手去上學,要走上很久才能去,天氣好的時候也得一個小時,天氣不好就更不用提了。

 十幾個孩子誰也不能放開誰的手,放開了大風裏準保找不見組織。就算不放開,有的時候回我們村,也能背道而馳去了其他村。半夜三更大人們等不上回來,就出去找。

我哥哥和姐姐上學路上經常尿褲子。路太長,又不敢放開同伴們的手,小便也只好在褲子裏解決。冬天的時候,棉褲縫子上的冰渣能把大腿磨破。身子輕的孩子,書包裏背幾塊石頭,就怕大風給刮跑了。人們常說我們那裏的人特別團結,就這地理環境,能不團結嗎?

西斗鋪的天經常是紅色的,張嘴就是滿嘴泥沙,跟《西遊記》裏妖精要來的時候差不多。小時候奶奶給我講女媧造人的故事,我一度認爲女媧就是在西斗鋪造的人,因爲這裏的人個個都是泥人。 

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沙蓬、刺蝟和罪犯,不管是動物、植物、還是人物都帶刺。

那年頭,在口裏犯下事的人,都跑到口外避難。再厲害的罪人,到了口外都是良民。內蒙人厚道,也不管你是誰,來了就給喫給喝,走的時候還要給拿上盤纏,再惡的人也沒有理由瞎折騰,警報倒是經常聽見響,不過很少見到逮住人。公安局的來了一打聽,確實來過,早跑了,那地方地廣人稀,去哪個方向追,根本不知道。

犯了事的人隨隨便便跑到任何一個村子,都能生活一段時間,哪個村子都有老鄉,什麼是鑑別老鄉的標準,會說山西話就行,如果跑到草原的話,給牧民放羊,一輩子公安也逮不住。不過不能見人,天天和牛羊作伴也是一種煎熬,草原太大,能把一個好人逼成瘋子。通信不發達,大多數人受不住相思之苦,擔心口裏的家人,也都待不了幾年就回去了。

待不住的還有我的爸媽,我媽是從山西嫁到內蒙的,我爸是我爺爺走西口帶到內蒙的。日子稍微有一點起色以後,兩口子就商量着要回山西,回山西的目的很簡單,一來是爲了我們唸書,二來是他們也都想家。

住在內蒙的時候,山西是故鄉,內蒙是家鄉。回到山西以後,內蒙成了故鄉,山西成了家鄉。

1990年,我們一家五口,從內蒙舉家搬回了山西神池八角村,住在農機站大院裏。

那個院子東高西低呈坡形,大門在東,小門在西。四十多間窯洞,排成南北兩排,有的人家住南窯,有的住在正面。所有人家共用一個大院子,一個水龍頭。沒有圍牆,各家各戶門口都有一塊菜地,怕牲口踐踏了,意思性的拿葵花杆圍成了一個個類似籬笆牆的隔斷。

八角鎮的鄉鎮府在農機站北面,和農機站院背靠背。我們院子裏住着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有人在鄉鎮府上班。從院子的小門出去是一道坡,坡下面是農機站和鄉鎮府共用的公共廁所,我們整個院子裏的人都在那裏上廁所,鄉鎮府的人也在。

院子裏男男女女有二三十個中小學生,大清早五六點就起牀準備去上早自習。一家家的都要相跟上了才一起走,孩子們去上學,女人們生火做飯,男人們陸續開始挑水。

水龍頭在院子的西邊正中心位置上,我們家住在水龍頭對面。冬天的時候水龍頭經常凍住,起的早的叔叔們還要輪流生一把火,把凍住的鐵水管烤開。寒冬臘月的時候,烤水龍頭的火是不滅的,家家戶戶都把快要燃盡的爐灰倒在水龍頭跟前保溫。

神池那個地方風大,半夜着火也是常有的事,燒一次,整個院子裏的人集體滅一次。住的人家多,眼睛也自然多,幸運的是從來沒有造成過什麼大的損失,大家都打趣說“火燒三年旺”,是好兆頭。

就是可憐了水龍頭跟前的那棵榆樹了,幾乎每年冬天都被燒一回,從來都沒見它長高過,大概是因爲地底不缺水的緣故吧,它年年就跟剪枝了似得長得特別旺。

春天一來,我們這些小一點的孩子們還稀罕榆錢,回家搬個凳子,爬到樹上,一大把一大把的捋着往嘴裏塞。榆樹被燒壞的黑乾枝,總是蹭的衣服上到處是黑,回家自然是會挨一頓揍的,但是大人們更擔心的還是把那細胳膊細腿的榆樹枝壓斷了掉下來。

院子的西南角是一個榨油廠,廠房在西,庫房在南,爲了晾曬方便,主家便把地面打成了水泥地。我們一個院子的閒人,平時就在這片水泥地上打發時間。女人們搓羊毛線、織毛衣、納鞋,孩子們就在那顆樹跟前玩,男人們也圍在那裏閒聊,養了牛羊的人家,還要牽着牛羊來喝水。

那時候計劃生育、結婚、離婚都歸鄉鎮府管,我的那些叔叔們,經常把工作帶回家做。計劃生育超生要罰款,辦離婚要打架,村裏人辦《結婚證》一點不着急,但是辦離婚就不一樣。離婚條件談不妥就打架,我的這些叔叔們經常端着飯碗在這片水泥地上辦案子,我們這些小孩子們看得多了,玩過家家都不玩娶新娘子的遊戲,就玩離婚和計劃生育交罰款的討價還價,逗得一羣姨姨、嬸嬸們經常笑成一團。

農機站院裏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從來沒有紅過臉,相處十分的好。種地的時候一起種,鋤地也是互幫着鋤,秋收更是一家家地輪着收,直到家家戶戶的農事都完了,這才集體休息。

冬天壓粉條、炸麻花、做丸子,也是一家家的幫襯着做,幫誰家忙,就在誰家喫飯,家裏是大人,院裏是孩子,大冬天就着西北風,每人碗裏一碗涼拌現壓粉條,就這麼嘻嘻哈哈喫着,覺着不香就跑到油坊裏要胡麻油,覺着不辣,就跑到有辣椒的人家要辣子油,也真是奇怪,那時候從不鬧肚子。

榨油廠生產的時候更是熱鬧,整個八角村都是胡麻油的香味,大人們圍坐在水泥地上,時不時地往炒胡麻的爐子裏扔上幾個山藥蛋,一邊聊天,一邊等山藥燒好,會醃鹹菜的人家,還要貢獻上一大碗的鹹菜。燒山藥喫着不過癮了,大人們就在水泥地上打撲克,輸了的人家要買上一兩隻雞,現榨出來的胡麻油溫度特別高,把整隻雞扔進去,沒幾分鐘就炸熟了,然後在把山藥切瓣,也扔進去炸上一鍋,出鍋以後撒上方便麪調料,在弄上幾瓶酒,一個院子裏的人,嘻嘻哈哈就是一頓飯。

鄉鎮府裏有一臺VCD,每到禮拜天或者過年的時候,鄉政府放假,我們院裏的這些叔叔們就得輪流值班,這可就便宜了我們這些孩子們了,輪到誰的父親值班,誰家的孩子就負責放錄像。我們都是從農機站院裏翻牆到鄉鎮府院裏,在縣城讀高中的大孩子們負責租錄像帶回來,我們這些小的沒錢,自然也沒有椅子坐,只能蹲在前排電視機底下看,一部片子看完也不敢動一下,就怕擋住後面的老大們捱打,中間一排坐板凳的位置是給租錄像帶和放錄像的留的,最後一排就是在炕上坐着或者站着的,看人多人少就全擠在炕上了。

我經常看完以後腿麻到回不了家,但是明天照樣屁顛屁顛的去。看錄像是不敢大張旗鼓看的,回回都是拉上窗簾靜悄悄的看啞語,周星馳和成龍的電影是必看的,不敢放出聲音實在覺得沒勁,後來大家想了一個辦法,讓不出力的輪流到窯頂上把風去,聽見有人來了就往院子裏扔石頭。也有好幾回被大人們逮住了,但是他們也只是簡單訓斥一下,就不做聲了。那個時候牆頭不高,孩子們體力也好,不管大小孩子,爬牆頭只需要助跑幾部就行,跳牆頭就跟跨欄似得。

從風水角度講東高西低的院子是出人才的,說來也怪,那個院子真的是出人才,和我哥哥姐姐年紀不相上下的玩伴有十來個,後來幾乎都從政了,他們現在有四十五六歲,但大部分已經是單位裏的一把手和骨幹了。我成年以後,也經常被人們問到“認識不認識八角的***”,但是很少有人問起農機站大院。

仔細說來農機站大院輝煌的時間並不長,它是大集體解散的時候才住進人家的,大概是九三,九四年吧,鄉政府把農機大院分割賣給了個人。你家買三間、我家買兩間,家家戶戶都起了高牆,水龍頭也接到了自家院裏,原本的大小兩個鐵門也沒影了。一個大院子成了一條小巷子,住戶也越來越雜,水龍頭沒人維護以後,那顆榆樹也在沒被燒過,孩子們的感情和成績好像也被那高牆阻隔了,和我同齡的孩子也有七八個,基本都沒上過什麼正經大學,只是勉勉強強有一份工作而已。我們上學也不像哥哥姐姐們那時候一樣,我們就自顧自的走,自顧自的回。大院是個坡,圈起院子以後出水就成了問題,西面的住戶往高墊院子,東邊人家的出水自然就成了問題,每年夏天只要下雨,準要吵架,先前只吵雨的問題,後來上升到了人身攻擊,再後來輪個鋤頭、拿個鐵鍬也就在所難免了。

我們家在那個院子裏住了十年,但不管是我還是我的母親和哥哥姐姐,大家都還是跟沒有起牆時的鄰居們更親近一點。關於那個院子出人才的事情,也在沒有被人們說起過。現在別說院子了,就連村子裏也沒什麼人了。有一年我特意回去看過一次,正值農忙也沒有看到熟人,那個滿載我童年趣事的大院,突然感覺變的巴掌大了,而且破敗不堪,心情甚是失落。

那些比我年長的鄰居哥哥姐姐確實很有出息,彼此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都頗有成就,我作爲小輩從未主動打擾過他們什麼,有時候確實有難處,沒等自己張嘴就已經接到了他們幫我處理事情的結果了。去年兒子眼疾,剛到太原醫院,鄰居姐姐就已經幫忙打點好了一切,姐姐和醫生,一直陪我們陪到凌晨兩點。那位已經當了市長的哥哥來我們這裏調研,腿剛邁進五寨城就給我打電話,讓我無論如何請他喫飯。

八角村的農機站大院是我的故鄉,雖然我們一家一直都是在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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