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儿书(二)

3 我们都是单亲孩子

 你爸爸的不争气毁了我们的三口之家,我的太过于要强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是单亲长大的孩子,我太想给你一个家了,可你爸爸的毛病你是知道的,他逼着我和他离婚,我头也没回就走了。至此你也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母子间有一些病是会遗传的,长相和性格也会遗传。可“单亲”怎么也会遗传呢,在我们家这真是一个不得不提的毛病。你姥娘九岁就失去了父亲,我是六岁,而你是七岁就过上了单亲的生活,当然你的爸爸是健在的,这是不幸里最大的幸运。

道理上说单亲长大的孩子是最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又成为单亲,可是偏偏他们又最容易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单亲。我研究了很久这个问题,就拿我来说,我是爱极了你的,可是我的成长里没有见过夫妻相处之道。从我记事起就是你姥娘一个人抚养我们,所以我也不懂和你爸爸如何相处。你姥娘也是一样,她从小就习惯自己独立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在她的教育下也是独立、坚强的要命。我们习惯自己去面对生活里的大事小事,也不依靠人,也不大愿意迁就人。

很抱歉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了就自私生下了你,直到现在去回忆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和你爸爸没有任何收入,就凭着一腔爱情结婚了,结婚以后才发现我们压根就不是一类人,我们几乎就没有任何的共同爱好。他爱动,我爱静。他爱看神话剧,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喜欢交朋友,而我讨厌甚至看不起他的所有朋友。他跟人们去赌博,输了钱瞒着我,赢了钱兴高采烈交给我,我都快气死了,直接跟他又是一顿争吵。你爸爸只能一次次摔门离家出走。

后来我们搬到了楼房里,脱离了你爷爷奶奶的视线,你爸爸几乎是彻底不回家了,我们还是同样吵。不过那时候我依然相信你爸爸是爱我们的,他挣得每一分钱还是会交给我来保管,他让你爷爷给我们买了当时五寨最贵的房子。

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你爸爸娶我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同情?他可怜妈妈是个孤独的人,她知道我没有家,或者说是有家不能回,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疼爱我的公公婆婆,甚至连你的姑姑都是爱惜妈妈的,但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爱玩,为什么对我的劝阻无动于衷。

你应该没有太多我们一家三口的记忆,即使有,那也肯定是我和你爸爸在吵架。关于过去我不想说太多,这是个辩不清的命题,孰是孰非也不重要,我只希望我和你姥娘的这种病能从你这里结束,你应该去包容这个世界,而不是逼着自己坚强。同样我希望你晚婚,等自己知道什么是婚姻的时候再结婚。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和你爷爷奶奶还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为了你我不想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他们肯定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过终究不是一家人了,所做、所想也都是朝着利己的方向去的。

虽然我们分开过了,不过我还是想让你多了解一些两面亲戚的事情,毕竟你是由这两个家庭合成的,接下来我会写一些长辈们的事情,你当个故事来听。写这些也不全是为了给你看,也是我给自己的家人写得一些留念。

4你的爷爷奶奶

今天咱们聊聊关于你血脉的事情吧。

要谈你从哪来,肯定得先说我和你爸爸从哪来,那么你爷爷奶奶和姥娘姥爷就不得不提。其实写这些压根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世道人情太淡薄了,你根本不会认识或者遇见家族里三代以外的其他亲戚。就算是认识的,那么未来也不会因为这层裙带而帮到你什么忙。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决定着人的生活圈层,这一条是亘古不变的,至于亲戚,无非就是锦上添花的作用而已,雪中送炭看的还是你的修行。我要提,单纯是因为我自己是个比较缺爱的人,我把更多的人记录在册,你才会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与你血脉有牵扯的人,那么你活着也不会觉着太过孤零。

我从哪来我可以讲很久,可以说的更详尽一些,至于你爸爸家族里的事情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也只是早些年听你爷爷奶奶说过一嘴。家里我见过的亲戚你都见过,我甚至都不如你了解,要是我写的不够详实那你自己去补充吧。我们先谈你爷爷再谈你奶奶。

你爷爷和你奶奶的相识我不了解,只知道你奶奶只比我和你爸爸大二十岁。你奶奶十七岁就生了你姑姑,结婚比较早,肯定是因为爱情结婚的,要不按你奶奶当时的家境怎么会看上你爷爷。常听你奶奶说你爷爷是个可怜人,从小没娘,穷是那年月没娘娃娃的标配,这都不用怀疑。也好在他们家穷,你爷爷没吃过后妈的苦。你爷爷的父亲给他们操持的婚礼,关于这个老人我只是听你奶奶和你爸爸提起过一两次,印象不是很深刻,好像不是一个勤快人,要不也不会让家里那么穷,你爸爸七八岁时他就去世了。你爷爷兄妹四个吧,我记得是这样的。你大爷爷是老大,接着有两个闺女,你爷爷是老小。

你大爷爷是领养回来的,以前我常跟你奶奶辩说:要来的孩子都是聪明孩子,你奶奶立马就说:也不见得,你大爹(从你爸爸论)就是要的。你大爷爷一直没正经娶过老婆,好像早年收养过一个女儿,他脑袋不灵光,女儿被当时和他合伙过日子的女人偷走了。也是因为要追回女儿这才去了太原,闺女没找到,在太原又娶了一个阳曲女人。六十岁时从太原带着那个女人回来了,我也是好心给他办五保,想着政府能给他一些钱,他死活不办说是自己有老婆,差点气死我,好说歹说才过了审核那一关。

他一个字都不认识,拿着自己的户口本不知道是谁的。自己说自己有一些积蓄,也不知道有没有,大概连存折也是不认识的。他很疼爱你爸爸和你姑姑,这一点倒是和有没有血亲没有多大关系,做为长辈他也尽到了一个长辈该有的责任。他还特别疼爱你,可能和自己没有子嗣有关系,不过那不重要,只要有人疼爱,这世间便多一缕曙光存在。他以后可能需要你和你爸爸养老送终,不管身处何地记得一定回来,没有血脉就已经是一家人最大的隔阂了,如果让这种隔阂不完美收官,那是一辈子都无法补救的。人生能少一些遗憾就尽量少一些遗憾。

你爷爷的大姐一家是神池虎鼻村的,你舅舅在那个乡当过乡长,他们家的情况基本是你舅舅跟我说的,那真是可怜的一家人。你爷爷的大姐生了三个孩子,老大金虎,老二银虎,生老三的时候难产把命搭进去了。你爷爷的大姐夫是个实打实的懒鬼,自己的老婆劳累过度难产死掉了,她便把早产的女儿也送人了。金虎长大勉强娶了一个疯女人,银虎一直打着光棍。金虎三十多岁时候突然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家里太穷也没去过医院,无法确定。疯老婆给金虎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常的,小女儿随她妈,神智也有问题,还是个哑巴。

你爷爷疼爱金虎多一些,每每谈到金虎他都心疼极了。我这么说你可能无法理解这层关系,其实他们的关系和你和你舅舅一样,是亲亲的外甥。金虎活着的时候每年都来咱们家里好几趟,他的小女儿和你同岁,我们便把一些旧衣服拿回去让他给孩子们和疯老婆穿,金虎走了以后,家里的旧衣服再也送不出去了。你爷爷想让银虎接着跟那个疯女人过日子,疯女人的娘家人没有看上银虎,说金虎是个实在人,虽然自己的女儿是个疯子,可跟着金虎不用挨打受气,跟着银虎就不一定了。疯女人让人家的娘家人接走后,家里就剩下两个孩子和两条光棍了。你爷爷不大喜欢银虎,主要是因为他和他那个爹一样,懒不说还不实诚,你舅舅也是这么说的。后来你舅舅调离了那个村子,我也跟你爸爸离婚了,那家人后来的事情我也就不清楚了。

你爷爷二姐的命运不能拿苦来形容,她的一生是酸涩的。她早早就疯了,躲过了一些家务琐事,在那年月起码身体是不受累的,可疯怎么说都是悲剧,又加上久病床前无孝子晚年过得更凄惨。她跟你爷爷一直在一个村,丈夫非但不懒,反倒是勤快无比,日子也过得很好。可能是因为自身娘家穷吧,那家人不是很擡举她,她又特别疼爱你爷爷这个弟弟,总是想着接济你爷爷的日子,于是那家人就把她当贼一样防着。她在家里做不了主,吃什么喝什么都得请示婆婆和丈夫,就连家里的米面人家都做上了记号,就怕她搲一碗走。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疯的,反正我和你爸爸结婚起就知道她是个病人,咱们家里只要吃点好的,你爷爷总是先端一碗给他的二姐送去,看他二姐吃完了才回来。倒也不是你爷爷小气,主要是不看着吃完,老太太说不定就把饭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了。她也有个打光棍的儿子,晚年全靠这个儿子照拂。你爸爸和你姑姑以前也经常去看望这个姑姑,回来以后家里的气氛就要凝固上很久,老太太已经不认识什么人了,见谁都是胡说一通,偶尔清楚一回,说得都是担心你爷爷的话,她哪里知道你爷爷的日子早就强过他们家了。也正因为你爷爷的日子好了,她在她家里的地位才提升了一些,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势利永远是生活的鞭子,因为不想挨打,所以就活得累一些,你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是爸妈的腰杆子,是儿女的脸。

别看你奶奶一天天骂你爷爷,可最心疼你爷爷的还是你奶奶,除去你奶奶他真是没有一个亲人。可能你会说还有你们,你现在还不懂,长辈对晚辈的爱是最无私的,而晚辈对长辈的爱只是剥削惯了的回馈,越长大越白眼狼,等到老了才会良心发现。你爷爷从小就缺这种无私的爱,所以他比你奶奶更会关心人,他抽烟特别厉害,可谁又懂他烟卷背后的孤单。我希望我的儿子在看到这些时能拥抱一下你的爷爷,他漫长的人生里都是在失去,失去妈妈,失去爸爸,失去两个姐姐,失去外甥,又失去了我。固然我在他的亲人排行榜上是无名的,可做为曾经的儿媳妇,他确确实实担心过我的成长。

咱们家里的财政大权在你奶奶手里,每次我和你爸爸吵架了,你爷爷就会把他的私房钱都给我,有时一百,有时两百,甚至有时候是五十,他在拿他仅存的积蓄替自己的儿子赎罪,他和你奶奶一样,也从不管我们吵架是谁的对错,只是一味地讨好我,讨好他儿子的余生,可惜这种付出他们打了水漂。我和你爸爸离婚,起码在那一刻是夺了你爷爷半条命的。

虽然我也明白,他们对我好是因为你爸爸太没出息了,但凡儿子有出息,是没有公婆对儿媳卑躬屈膝的。这就好比一个差生的家长在老师跟前擡不起头一样。他们怕自己的孩子不好,愿意替孩子给这个世界道歉,不过这样的道歉一但无用,所有的恩恩怨怨,最后终将以面红耳赤结尾。

我和你奶奶家的很多人面红耳赤过,有些跟你爸爸有关,多数是无关的。我实在是看不惯他们这些社会上的臭虫,肮脏而又下作地啃食着这个世界的德善美。

你奶奶家境殷实,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和我一样都是家中老小,娇惯得都比较无法无天,所以我们的婆媳关系总是缺一些包容。你奶奶的父亲我不了解,也没有听说过,你奶奶的妈我见过两回,她在我跟你爸爸结婚的前一个月去世了,是个硬朗的老太太。当然这里的硬朗说的不是她的身体,是那种大户人家媳妇该有的体面和知书达理。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年代的人能不能理解,如果你不懂就去看看《大宅门》里的二奶奶,上世纪能从苦中熬过来的家族都有一个看似柔弱却骨子里极为坚强的女主人。男人创家业难,女人守家业也是一门学问,这种学问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反倒越来越看不见了,劳动力缺乏吧,女人也都开始工作了,也就不存在谁创业谁守业的说法了。

你奶奶的哥哥姐姐你是都见过的,哥哥们早早就奔波在创业的第一线了,日子自然要比村里其他家强很多,姐姐们恪守妇道都是极和善的人。虽然她们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同,不过都和这天下的普通人一样,都守法倡德,唯独你奶奶的二哥是个祸害,他聚众放款赌博,吸毒、贩毒、造毒,是家族的毒瘤也是社会的败类。他还能把自己的生存技能发展成那一片村子所有青年的事业。你奶奶的整个家族因为她二哥的作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奶奶优点很多,但对家里人缺点闭口不谈这一点我看不上,她总以为丑恶不提就能被包裹住,殊不知外面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我倒觉得与其在别人的嘴里听自己家的事情,不如我们自己来正视这个问题。人身上的缺点多半来自原生家庭,我之所以跟你提起你二老舅舅这个人,不是要故意揭你奶奶的伤疤,只是想让你多一些思考,人可以无能,但不能作恶。

你爸爸小时候,你奶奶和你爷爷四处做买卖,他们经常把你爸爸和你姑姑丢给自己的母亲照看。孩子们哪懂什么善恶对错,他们最爱去自己的二舅舅家了,他们羡慕人家家里拿王中王火腿肠喂狗,也羡慕人家家里有吃不完的康师傅桶面。我们小时候跟你们没法比,最好的零食就是火腿肠了,我们一般都买五毛钱一根的,王中王一块钱,偶尔才能吃到一回。

毫不客气地说,你爸爸和你姑姑童年时期最大的世面就是在这位舅舅家看到的。好的影响力传播不快,坏的空气遇风就能让人上瘾,那比蟑螂繁衍快多了。你爸爸会误入歧途和他这位舅舅脱不开关系,他这位舅舅可能秉性不太坏,但绝对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千不该万不该教自己家里的孩子们继续靠着这条路发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英雄,我和你爸爸是在法律逐步完善中长大的。他舅舅的风光,你爸爸一天都没有享受到,只学了些大手大脚的坏毛病。你这个二老舅舅赌上自己的命给儿女们弄下的家业,没等他出狱就被糟蹋完了。摇钱树被连根拔起的时候,离婚是在所难免的,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存技能怎么能养好家庭。庆幸下一代都被另一方带走了,没有继续子承父业。他或许忏悔过,要不也不会再次吸毒,但忏悔肯定不是很深刻,否则也不会重操旧业继续作恶。听说他又锒铛入狱时,我在心底给他送上了两个字“活该”。

家有贤妻,夫无横祸。我在第一次见到你二老舅舅的那个老婆时就知道他们家一定是要遭殃的。那个老婆没钱和人礼尚往来,却有钱赌博,没有钱过年买上几斤肉,但出行一定得是出租车代步。我最后见她是在我上班的酒店里,她头发已经花白,满嘴的牙齿都快掉光了,还是跟在一群小年轻后面赌博。她还带着自己的外孙,自己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伸到赌场的中间了,就让小外孙帮忙押。她看见我在那里上班,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没理她,她的小外孙嘴里马上就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他的外孙子比你年长几岁,很多年没有他们家里的消息也不敢贸然断定人家不好,不过想来又能好到哪里去。不是我小气诅咒人家,只是那样的榜样我不爱,有多少人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呢,何况他们从胎教起听得就是骰子的声音。

我以前一直以为赌博和毒品只是课本里拿来教育人的事情,跟我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你的这位老舅舅让我和毒、赌都直接打过招呼了。我在家时,就怕这些亲戚来咱们家,他们所谈非赌即毒,他们因此而傲娇,脸上的得意都快蔓延到黄河里去了,丝毫不觉羞耻。我离开家以后最怕的就是你跟那家人亲近,你奶奶的善心没有原则,她那两个不学好的侄儿也是经常去咱们家,她那个哥哥肯定也经常去,我就怕他们影响到你。后来也想明白了,人哪有一帆风顺的,如果一些人、一些事注定是来给你添堵,添绊的,既然逃不过,就攒一些经验吧。

你奶奶做买卖是把好手,这一点得益与她的其他两个哥哥,她最懂得和气生财和了,我不行,看不惯的事情和人我肯定要依着自己的脾气来。我和你奶奶的矛盾后来很大,与教育你的观念有关,更与她那无底线的善心有关。你爸爸的毛病她也都包裹着,不拿出来大家一起面对,后来实在包裹不住了,她又怪罪旁人,骂你爷爷,骂我,甚至是骂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她只是在发泄,看见谁在她眼皮底下她对着谁来。

前面我也说过,你奶奶只比我大二十岁,我太小做了妈妈不懂事,她那么小当了婆婆和奶奶应该也是一样不懂事。我习惯把做错了的事情推到不懂事身上,今天叨叨这么多家长里短无非是想让你从中学一些道理,多一份对亲人的了解,也就能多懂一些事出有因。我们的毛病你身上都有,如果妈妈给你的信能成为一面镜子,那是我最高兴的,如果不能我希望你能好好来爱这些人。

我没有参与太多你爸爸家族里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过在下一篇你姥娘和姥爷篇里,我会让你更多懂一些我这面你的血脉。


5我的爷爷奶奶

我没有太多的能耐,只有一些能简单记录的本事,不过这个技能会的人也不多。我不知道我的作品能不能被称作文学,只要能让家里的故事有根可寻,我觉得就是文学,我存在的价值就有意义。

我的爷爷、奶奶同龄,他们是一九二五年出生的,也就是你的太姥爷,太姥姥,实在是太久远,又太拗口,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我们就各论各的吧,你的姥娘、姥爷就说是你的,我的爷爷奶奶就说是我的。

我奶奶八十一岁弃世,我爷爷是八十四岁,老两口葬在了西斗铺村。我爷爷出生在神池县连家畔村,我奶奶是神池县三道沟村人。我爷爷的爸爸兄弟四人,分别叫大虎头,二虎头,三虎头,四虎头。我爷爷的爸爸是老大,大虎头,他们两家为什么都搬到了八角村,已经没人知道了。不过在八角村,他们可是当时非常出名的人家。

我的爷爷叔伯兄弟八人,分别叫张大满、二满,一直排到老八,我爷爷是老大。八角村一直有四虎头,八满子的传说,四虎东西南北走,八满米面粮油家中搂。不过这可并非是外号帮派邪说,他们是一个家族,类似于过去押镖的那种买卖。老兄弟四个也是晋商文化里的一支,分别管着从八角村出发四个方向的买卖,最远到过山东,去过天津。小兄弟八个在家里开商铺,一条八角大街在土改之前几乎都姓张。家里的米面粮油铺子就不说了,还有豆腐坊,磨坊,油坊,裁缝铺,皮子店,车马店。我们这些后人回到八角村不亚于乔致庸回到祁县。

后来日本人进来了,第一个就把我爷爷的爸爸杀了。前些年我在《忻州抗战文化卷里》找到过一些关于他生前的记录,那个说法太单一,只说他被日本人抢家业未遂杀死,其实家业几乎都被日本人连锅端了,他是在牢中被折磨死的。大虎头死后整个家族群龙无首,国民党也来骚扰,土匪也来抢,剩下一点边角料产业各股势利都虎视眈眈。无奈,兄弟几个只能分家,四个虎头的辉煌彻底结束。分家以后有去当了兵的,也有逃走继续做买卖的,后来死的死,伤的伤,被批斗的批斗。还有当了大官的,改革开放以后还给家里平反过。我带你回去过八角村,咱们在一处破房子里捡瓦罐子,我给你说过那就是我爷爷的家,你年纪小不屑一顾,其实我也不屑一顾,这几乎都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谁还沉浸在当年的骄傲里呀。

村里最有钱的少爷,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婚姻。我奶奶姓孙,她的照片你是见过的,她真是漂亮,比民国时期那些胡蝶呀,陈香梅呀漂亮多了。她的基因也好,我们家族里的孩子几乎都是浓眉大眼,睫毛长、头发重,都是遗传她的。民国时期大批的瑞典传教士来到中国,其中来八角的那个牧师就住在我爷爷家里,我奶奶就成了八角村最早的基督教信徒,她信了一辈子教,相由心生,所以不仅是漂亮还性格和善,温柔大方。说来也好笑,她的中国字居然是瑞典人教的。

我奶奶有一个哥哥,也在八角村。有一年正月我带你去八角村,有个画了花脸的老人给你压岁钱,那就是我奶奶哥哥的孩子。他们家的人都爱踢秧歌,你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还是跟着秧歌队蹦跶。他们家从祖爷爷到重孙子都爱踢秧歌,几代人就钻磨那点事。我小时候他们一家经常在院子里排练,一群孩子们逃学追着看。农忙的时候他们还在田间地头踢秧歌,还带着行头。他们家的孩子也挺多的,个个都长得很漂亮,常年运动量大都不显老,在八角村也是传奇人家。

我爷爷是老大,日本人走了之后又是内战,紧接着又闹灾年,他带着弟弟妹妹们又干了几年,还分别都给娶了媳妇。。他那三个亲弟弟们都比较纨绔,都娶了两房老婆。他还有个妹妹,生孩子死了,留下个闺女。这个闺女就是我生花姑姑,也是我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还健在,耳不聋眼不花,我写的这些事情几乎都是从她嘴里挖出来的。

逃过日本人抢杀,没逃过斗地主。迫于形势压力,我爷爷把家产分给两个弟弟后,带着自己的家眷走了西口。他们走西口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一头驴就驮着一家六口去了内蒙。我奶奶缠过脚,走不动太远的道,需要骑驴,我爸爸半大不大勉强自己可以走,我三爹和四爹还很小,需要老大和我爷爷揹着走,可能是劳累的问题吧,大儿子在路途中夭折了,小儿子走到西斗铺的时候也死了。我爷爷一看西斗铺有水浇地,心想在这里肯定饿不死,就决定驻扎在西斗铺村了。那地方你目前没去过,都是盐碱地,喝水都是咸的。村里好几口井,不缺水,不过土地沙化厉害,连个两米高的墙头都垒不来,看似成片成片的庄稼地,其实不产什么粮,几乎家家户户都搞养殖。

他们刚刚盖起个窝棚,老四就去世了,等于说是逃荒路上丢了一半的儿子。后来在内蒙他们又生了我五爹、六爹、七爹。中途还把我生花姑姑和我爷爷的妈也都接到内蒙去了。半个世纪的时间,从当初走西口的一家六口就发展成了我们现在这一大家子。

我爷爷是个奇怪的人,他的心脏长在右面,和肺子是叠在一起的。他爱喝酒,酒品不错,醉了就睡,我们一群孙子爬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他有十一个孙子,前前后后都差不了几岁,几乎就爬满了全身。孙子们都在爷爷的身上听过心跳,听着听着一部分就长大了,小的再继续爬上去听,我们听完爷爷的,在听奶奶的,经常都被逗得嘎嘎笑。幸亏在那个年代,要是放到现在肯定会被医生给吓死。

西斗铺村子通火车,每天晚上火车进站,早上走。后来走西口的山西人都是搭火车去,那时候没有通讯设备,就靠捎话联系。出门只能靠老乡,人们都没钱,被逼无奈才逃荒,自然脸皮也厚,和生存比起来,自尊又算什么。人们口口相传,都知道八角村的大满子在内蒙西斗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来投靠。火车夏天是七点多进西斗铺站,冬天是六点多,几乎都是日落的时候。每天晚上只要火车一响,我们就骑在墙头上看,远远看见穿戴不整齐不认识的人,就往我爷爷家里喊,“大满子在这了,大满子在这里”,我们都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人肯定是来投奔我爷爷的。被我们喊回来的不只有山西人,还有贵州人,甘肃人,反正不管谁来了都接待。

走西口的山西人几乎都要在我爷爷家住上一夜,第二天才决定要到哪里去。回山西的人也一样,火车是早上出站,他们也是第一天就住在我爷爷家,第二天一早搭火车走。内蒙地大物博,几十里才有一个村子,交通几乎靠走,也是没得法子。这样的情怀,你肯定理解不了。你们没有挨过饿,也没有受过冻,压根不知道物资单薄的时候人心就是最暖的。中国人有个通病,可以共苦,绝对不会同甘,见了利益都跟蚊子见了血似的,可是等真正的灾难来了,又都能赤着膊子上阵。钱算什么,命都可以不要。这也就是为什么新冠疫情和地震、洪涝等一些灾害来的时候,我们的中国力量会那么厉害,而平时门对门的两家人也几乎都不说话。

山西人来了肯定是要吃一顿白面的,在山西当时那是奢侈品,在内蒙不算什么。我奶奶要给这些逃荒的人煮上满满一大锅的面片子,用羊油煮。哎呀,你都没有见过用盆吃饭的人,而且是能吃几盆。为什么吃面片子,主要是汤汤水水好消化,我的那个四爹就是饿的太久,突然见着馒头,撑死了。我奶奶从来不跟我们提起这个事情,她只是安顿那些人“慢点吃,还有,还有”。我四爹的事情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也才明白民间骂“饿死鬼投胎”是啥意思。我都没有吃过挨饿的苦,你更无法理解那是怎么一种感觉。你们看的电视剧里也压根都不会这么演。中国的发展是飞速的,还不到五十年,在你们的思维里那已经和猿人差不多了。

舟车劳顿的逃荒人个个都夸我爷爷和我奶奶人好。家里当时住的是三间土胚房,一间家里人住,一间就专门给下火车的人留着。留宿人也有不厚道的,吃了、住了不说,第一天走的时候还要把被褥偷走。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在逃荒,能有一床好被褥绝对算得上是件幸福的事情。我爷爷奶奶家的被褥经常不够,家里养的羊多,后来就睡羊皮褥子,羊皮褥子也被偷,还睡过狗皮褥子,最后连羊皮袄都被偷走了。

羊皮袄你没见过,草原上的人几乎不离身,我们虽然不在草原,不过内蒙冷,早晚温差大,拿羊皮袄御寒最好不过了。山西人也穿羊皮袄,只是穿的时间短,仅仅是冬天那几个月,人们大部分都穿棉花棉衣,皮袄也没有内蒙人的皮袄长,内蒙的皮袄要拖到脚踝的,山西人的最多才过膝盖,你可以去看看现在牧民的穿着,还是长袍,长袖,热了就漏一半膀子出来。不过现在气温没有那几年冷了。

你不理解内蒙人对羊皮袄的情怀,你们都穿羽绒服,根本不懂白天是衣,晚上是被子的不舍。我爷爷嗓门大,一年年地骂,一边骂一边又熟皮子做褥子,弹羊毛做被子。最后满炕做了一床大褥子,缝了一床很大很大的羊毛被子,这才没有被偷走。没有山西人的时候,那床大被子就是我们的乐园。

咱们家有我和我那十个兄弟姐妹的照片,你见过,不过因为我们回山西早,你跟他们不认识,也无法体会我跟他们的感情。那是我生命里除了你和你姥姥最重要的血亲。十一个,那绝对能称得上是鸡飞狗跳,在哪跳?在我爷爷奶奶家,回到自己家没有那个胆子。你舅舅和你大姨的童年几乎是和他们作伴的,我也跟他们玩了五六年。别说孩子了,每家的狗都在一起养着。和你去你姥姥家的场景一样,也是有打架的,有看电视的,不过你们才兄妹五个,而且也几乎都在玩手机,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快乐。

我们中大一些的去上学,回来路上还要负责割猪草,经常去学校忘了背书包,但绝对不会忘了背镰刀,小一些的不能上学就负责哄孩子,大的哄小的,男的背女的。内蒙九岁才到入学年纪,而且是上午九点上学,下午三四点就放学了,那几个上学的也经常在家。我们经常捕麻雀玩,也是用少年闰土教鲁迅的方法捕,也用弹弓子打,个个都技艺很精湛。麻雀挺有骨气的,宁肯饿着也不吃我们喂的食物,几乎过不了夜就死了。还有一些没有骨气的鸟,都被我们捕了养起来玩,比如画眉,家里屋檐下挂着一串鸟笼子,养着各种鸟。鸟笼子都是几个哥哥拿柳条编的,不结实,稍不留神就让猫给撕扒烂了。猫吃了谁的鸟,谁就追着猫打,经常家里上蹿下跳。死了的鸟也不会被放过的,还要烧了吃,兄妹几个经常因为一条麻雀腿开战。开战的方式也不是鲁莽地打,一般扇元宝和撞拐拐决定胜负,也不是谁赢了谁吃,是谁赢了谁有决定权,这时候谁和谁是一家的就看出来了,一般都给自己的亲兄妹吃。

扇元宝你玩过,和你扇卡片差不多,元宝是用我们的书本叠的。撞拐拐是把一条腿圈起来,用两只手抱着,然后另一条腿跳起来去撞对方的腿,谁的腿最先被撞下来就输了。有时候还会被撞倒,撞倒自然是要哭鼻子的,然后就能听见我奶奶在家里骂“玲玲、爱爱、福福、勇勇、亮亮,灰猴们”。我们总要争个高下问她到底在骂谁,她也不知道她具体骂的是谁,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恐吓我们的方式就是把我们的名字都叫上一遍,然后在附上一句灰猴们。

弹弓子也不仅仅只打鸟,还用来放羊和打别人家的玻璃。羊鞭子也可以玩其他的,抽羊,抽孩子。你都没有玩过鞭子和羊铲子,甩鞭子是放羊人的绝技,鞭子落地的声音决定了一个羊倌的威望。“啪”一声清脆而悠扬是一个好羊倌,反之鞭子声发闷那是个新手。新手是会被笑话的,不只放羊人笑话,羊也不听话。羊不听话就该羊铲子出场了,羊铲子的把子很长,头子是细小而卷曲的,刃子很锋利,得快速而精准地铲起一铲子土打在乱跑的羊身上。好的羊倌能扔十几米远,我的水平刚刚扔不在自己头上。我没有放羊的潜质,在内蒙我这种水平是会被笑话的,和你们班里那些差生的待遇一样。

放羊不如放牛好玩,羊需要追着跑,牛走得慢,而且还能骑。骑牛不如骑马和骑驴快乐,牛不爱干净,身上的粪便到处都是,而且牛皮还爱出油。牛走起来拧得厉害,我们的裤裆里也全是牛脏兮兮的污油,根本洗不掉。出去的时候还坐个麻袋,回来麻袋就装了草了,只能在驴身上动脑筋。驴不好驯服,没有足够大的胆子压根不敢骑,和马不一样。不过马很忙,得拉车。三匹马套着的车叫三套车,是我们那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也有一架,两驾,和四驾和六驾的,不过我没什么记忆了。套的是几套车,看的也不是一个家族的威望,多半是看天气,内蒙的雪要覆盖一个冬天,出行就需要脚力,马越多说明去的路程越远。马不在就折腾驴,有一天村里有个孩子从驴身上掉下来了,碰断了胳膊,还被驴踢了几脚,伤的很严重,我们才被家里人明令禁止不让骑驴了。

孩子们总得打发时间玩,不让骑驴就骑羊,羊肯定不让人骑,那些长角的大公羊总是偷袭人,稍不注意就被撞飞了。大羊我们不敢挑战,专挑小的欺负,羊跑得快,就让狗去撵。狗一跑,羊群就乱了。几十亩的荒原上,只有我们和羊群,那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孙子们实在闹腾的厉害,我爷爷就给我们讲故事,讲四大名著,讲薛丁山征西,讲薛刚反唐,讲三侠五义,讲封神榜,讲刘罗锅,讲曹操,一本本线装小说就被孩子们请到我爷爷手跟前了。我爷爷根本不看书,讲到我们疑惑的地方,他能准确说出是哪本书的第几章、第几页。过去的书都是文言文的,我们看不懂,我爷爷就扔给我们一本字典,让我们自己查什么意思。他的记忆力真好,几乎都不出错。一群孩子围在跟前不觉就日落西山了。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故事就由我奶奶讲,她信教,但不传教,几乎都是说一些要与人为善的事情,她讲女娲造人,讲嫦娥奔月。在我们家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是不能提的,我们是地主家的后代,都受到了这些政党的迫害。要不是逃荒去了口外,也不见得能活着留下这么多人。

我爸爸是老二,我们兄妹三个,你大姨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你舅舅在十一个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我三爹现在住在包头,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闺女在众兄妹中排老二,儿子排老四。我五爹今年去世了,生前一直守着西斗铺我们那个根据地,他有两个儿子,老大排老五,老小排老八。我是老六。我六爹也住在包头,他闺女排老七,儿子是老十。我小爹爹在太原,我们去过他们家,他闺女排第九,你见过,儿子是老十一。

我还有一个姑姑,是我爷爷最大的孩子。他们走西口的时候,我姑姑去太原晋剧团学戏了,一时没联系上,就被丢在了山西。我跟她的感情不是很好,跟你姥爷去世有关系,再则跟我爷爷的家训有关系。我爷爷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亲孙子正根子,亲外孙满山追旋风”,追旋风是无趣的一件事情,旋风也是最和人不亲近的东西。我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是为了气他那四个外孙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我们的概念里,我们在家里才是主人,他们四个是外人。其实他们也是在西斗铺长大的,他们都比你大姨的年纪大,属于同辈里的上一代人。

那年我带你去太原看眼睛,帮我们联系医生的就是我姑姑的大儿子。他和我小爹爹是同龄人,至于我姑姑其他几个孩子我没见过,就不提了。我和我姑姑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我跟你详细说说。

我爷爷奶奶没带自己的闺女走很愧疚,所以在那个山西人大多吃不饱肚子的年代里,他们老两口经常让其他孩子给我姑姑从内蒙送白面和肉食回来,还自觉带大了我姑姑的四个孩子。我姑姑很厉害,家中无人不惧,我姑父是七七年武汉大学第一批大学生,我们这个泥腿子家庭自是敬重他们几分。我姑姑每次回娘家不是骂这家就是骂那家,我爷爷奶奶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婶婶们不认账,当然也包括你姥娘。给我姑姑送吃食最多的是我爸爸,我们一家从内蒙搬回神池来,这个习惯还延续着。我爸爸得了他姐姐多少便宜我实在是小记不清楚,总之这恩情直至他世我们都还不完,送东西的差事就落到了你舅舅身上。我爸爸去世那年我哥哥才十四岁,早上坐车从八角去县城,下午从县城坐火车去太原,再揹着东西一路打听走到我姑姑家,去到姑姑家每回都很晚了,我姑姑从来不留自己的侄儿住一晚,哪怕是喝一碗热水都不舍得,他只是说不早了让我哥哥早点离开。我哥哥没地方可去,只能在火车站长椅上睡一晚,然后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回来。

热脸贴得冷屁股太久了,我哥哥自然就不去了,无论你姥姥怎么打骂他都不去,我姑姑不留宿我哥哥的理由也理直气壮,她说自己想念我爸爸,看见我哥哥触景生情心里难受,更说我爸爸的去世都是为了养活我们一家大小才出意外的。她实在是太跋扈了,每次两家来往她都是这些话,骂说是你姥娘执意要回山西才害了你姥爷的命。骂你姥娘命硬克死了你姥爷。

我那时候十来岁,根本没有是非观,更不懂什么长幼尊卑,见她把你姥娘骂哭了,我拿起铁锹追着她满院就打,那是我记事以来我们姑侄的第一次见面。以前在我姑姑嘴里,你姥娘只有害死你姥爷一条罪名,从那以后又被冠上了教唆孩子们打她的罪名。从此两家便断了往来。我姐姐懂事,偶尔过年会给这个姑姑打个问候电话,自然她也多垂爱我姐姐一些,我姐姐结婚时她还送了块床单过来,至于我和我哥哥结婚,人家就当不知道一样,没理过我们。

你晓丽姨出嫁,我们都去了。都在一个屋子里憋着,不说话实在是难为情,我让你过去喊了她一声“老姑姑”,那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没跟你多说什么话,只丢给众人一句“这孩子比她妈强”。这是我们姑侄的第二次见面。现在她都八十多岁了,我姐姐经常去看她,我倒不是还记着愁,只是没有勇气去蹬他们家的门。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们和几个叔叔都闹过一些矛盾,那时候我年纪小,大事小事都护着你姥娘。长大以后自己经历了一些事情也渐渐明白了,你姥娘性子也不好,才有了后来的那么多隔阂,好在叔叔们也不计前嫌,矛盾自然就稀薄了。可是和这个姑姑却不行,我老是想不起来她。虽然生花姑姑不是直系姑姑,不过我就喜欢去他们家,你舅舅和你大姨也喜欢去。老太太已经很老了,家里所有孩子的电话号码她都有,一到过年一个个给打,一辈一辈给往下打,但凡打不通的她就以为出事了。我们给她打电话,她不认识号码,也听不出声音来,她觉得不踏实,只有她自己那个本本上的那串号码才是踏实的。你看吧,最亲的人永远想得都是家人的安危,而外人才对你的成绩喝彩。

关系日渐稀薄的还有我们兄妹十一个的孩子,也就是你们这一代。这些孩子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就知道一些小名。咱家除了你大姨生的茜茜其他都是男孩子。你三姥爷家的闺女有一个闺女,他儿子有一个儿子,这两个孩子和你舅舅家的张彦威同龄。你五姥爷家的大儿子结婚了,小儿子现在还没有结婚,五姥爷也是有一个孙小子,比你小一岁。你六姥爷的孙子、外孙都是男孩,孙子大,才上小学,外孙才上幼儿园。七姥爷的姑娘结婚了,就是你晓丽姨,她的两个闺女一个和茜茜同岁,一个刚上幼儿园。你那个最小的舅舅还没有结婚,今年才二十八岁,和你大姨整整差二十岁。

长大以后兄妹间就不经常见面了,尤其咱们一家在山西,不过我们的感情就好像是一把大伞一样,时不时地就会被身上的血脉抽回到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绝对在西斗铺,肯定不会在八角,八角是我爸爸的根,不是我们的。我爷爷奶奶的根也在八角,只是他们去世的时间太长了,我已经回忆不起多少他们对那里的热泪了。

我爸爸去世以后,我爷爷奶奶就经常回八角村帮我们的忙,你应该称呼他们为太姥爷,太姥姥,我再说一次,免得你跟他们生疏了。你以后怀念你在爷爷奶奶、姥娘姥爷膝下的日子,不妨也怀念一下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不要以为只有你有保护伞,我曾经也有。

我爷爷回八角,是我最开心的事了。听说他回来了,那些在内蒙被他接济过的人就轮番来请他吃饭。人们一个传一个,有八角村的,也有不是八角村的。有拖拉机的就开拖拉机来接他,没有拖拉机的就赶骡马车车来。我以前理解不了,只是觉得他爱吃,后来才明白,去赴宴也是一种礼貌。我爷爷每天几乎都喝个烂醉,他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进门就脱鞋上炕,喝着喝着就说起了他去世的这几个儿子。我大爹什么样,我四爹什么样,接着是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什么样,我都听过好多遍。我看着他哭,我也哭。我爷爷吃完饭照例还要睡一大觉,我还是爬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只是这时候没人跟我抢。以前是轮不上听,后来是无心在探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爷爷心跳,我只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人。

我们回到八角村也颇受张家人照顾,一来是我爸爸也好客,二来都是我爷爷积下的德,他们父子有很多共性,在提到我爸爸的时候我再说。我爷爷把自己的儿女照顾的很好,把自己的弟弟妹妹也照顾的很好。八满子我只见过四个,有一回我让你在郝晋宁叔叔家门口叫一个中年人大爷爷,你笑了,我跟你说他是我大爹,当时你应该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其实那就是四虎头的孙子,他爸爸就是八满子其一。张家的人团结,尽管我们都流落到五寨了,他看见我和你了,就要和我们聊上一会天。一个家族的兴盛,多半看得是男人的魄力,看的是女人的博爱,男人在思维上高于旁人,女人在细节里温润四边,一个讲究高度,一个讲究宽度。我有幸有这样的爷爷奶奶,让我现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爷爷的家族孤单,你奶奶的家族复杂,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性格从哪里来。而你是我们的结合,我希望你和我一样能和善一些,永远不要去伤害善良的人,他们不是没有手脚和你抗衡,他们是不会。如果你用脚去踢打一团棉花,你收获的也是温暖,而他们就会被你伤害得坑坑洼洼。如果你去踢一块石头,你的脚会疼,可是石头什么事都不会有。

写出这几行字,我的泪瞬间爬满了全脸。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都走了,想一想这些年离开他们吃过的苦,我的心里就委屈得不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打架,甚至吵架都不多见,整个家族里都罕见吵闹声。而我和你爸爸几乎到了动刀子的地步,我和你爷爷奶奶吵到需要报警。我也想过我怎么会变的那么不可理喻,说到底我们压根不是一类人,我不是在标榜我的家族,我也不是说你爸爸不对,只是门当户对太重要了。

我们离婚你恨我,我理解。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不是一类人,不是你爸爸把我逼疯了,是在那个家里我活得憋屈。现在,我很平静,依然爱着这个世界。你跟我抗衡,我就不说话,你不想学习,我也不逼你,人生有太多的苦了,我的快乐停在了童年,我希望你的童年也是快乐的。那些糟心的,让你讨厌的作业让它见鬼去吧。

咱们家的祖上就没有读书人,可以说就没有那氛围。你妈妈我的学历是十一个兄妹里最高的,勉强能给家族写一段话。我对你的成绩不好也在预料中,你只要比我强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上帝不会断了任何人的路,只要勤快,只要和善就有饭吃,成绩不好我们就去想其他的办法,当个厨子,做个司机,哪怕是个农民,只要做我们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够了。就像妈妈就爱文字,自然有喜欢文字的人爱着我,而不是像你爸爸一样,他会说我看书是侮辱他没文化。人是需要替别人活着的,也没必要去取悦所有人,尤其是和你志趣不相同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汽车要做刹车,马路要画掉头的缘故。

不过我是懂我爱什么的,受我爷爷的薰陶,我从小学就知道我的特长是文字,也只有文字能让我减压,能让我快乐。我也希望你在茫茫的岁月里能找到一件自己爱做的事情,为之发奋,为之疯狂。今天我跟你提了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一些童年,还有我的姑姑。以前我写过一篇《故乡》,现在也穿插在这里,我主要是想让你多了解一下内蒙古西斗铺。


6  故乡


人这一辈子,颠沛流离,永远无法预测,自己下一步会到哪里。流年似水,有很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生活的印记。

常常,于午夜梦回时刻,孤灯自问:故乡何在,乡情何堪?

内蒙古固阳县,西斗铺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站。

那个村子居然通火车,车站就叫“西斗铺站”。从包头北站出发,路径昆都仑召站和刘伟壕站等十几个站就到我们村了。西斗铺邻近几个村子的名字特别好记,二分子、三分子、六分子、八分子,一个不拉能排到九分子,而且还又分出上三分子、下三分子,小六分子、大六分子……

在我们那一带,土生土长的内蒙人特别稀缺,都是走西口出去的山西和陕西人。

我六岁时,爸妈就带着我离开了,中途只在九岁的时候回去过一次,西斗铺给我的印象并不深。我对那里所有的记忆都离不开风,那个地方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六个月,而且风向不固定,上午刮东南飞、下午刮西北风,能见度不足二十厘米。

 我姐和我哥去十余里外的学校上学,走的时候是逆风,回来的时候还是逆风。她们经常跟我妈说,学校和家位置要是换了,回家就省事多了。一个村子里十几个孩子手拉手去上学,要走上很久才能去,天气好的时候也得一个小时,天气不好就更不用提了。

 十几个孩子谁也不能放开谁的手,放开了大风里准保找不见组织。就算不放开,有的时候回我们村,也能背道而驰去了其他村。半夜三更大人们等不上回来,就出去找。

我哥哥和姐姐上学路上经常尿裤子。路太长,又不敢放开同伴们的手,小便也只好在裤子里解决。冬天的时候,棉裤缝子上的冰渣能把大腿磨破。身子轻的孩子,书包里背几块石头,就怕大风给刮跑了。人们常说我们那里的人特别团结,就这地理环境,能不团结吗?

西斗铺的天经常是红色的,张嘴就是满嘴泥沙,跟《西游记》里妖精要来的时候差不多。小时候奶奶给我讲女娲造人的故事,我一度认为女娲就是在西斗铺造的人,因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泥人。 

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沙蓬、刺猬和罪犯,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人物都带刺。

那年头,在口里犯下事的人,都跑到口外避难。再厉害的罪人,到了口外都是良民。内蒙人厚道,也不管你是谁,来了就给吃给喝,走的时候还要给拿上盘缠,再恶的人也没有理由瞎折腾,警报倒是经常听见响,不过很少见到逮住人。公安局的来了一打听,确实来过,早跑了,那地方地广人稀,去哪个方向追,根本不知道。

犯了事的人随随便便跑到任何一个村子,都能生活一段时间,哪个村子都有老乡,什么是鉴别老乡的标准,会说山西话就行,如果跑到草原的话,给牧民放羊,一辈子公安也逮不住。不过不能见人,天天和牛羊作伴也是一种煎熬,草原太大,能把一个好人逼成疯子。通信不发达,大多数人受不住相思之苦,担心口里的家人,也都待不了几年就回去了。

待不住的还有我的爸妈,我妈是从山西嫁到内蒙的,我爸是我爷爷走西口带到内蒙的。日子稍微有一点起色以后,两口子就商量着要回山西,回山西的目的很简单,一来是为了我们念书,二来是他们也都想家。

住在内蒙的时候,山西是故乡,内蒙是家乡。回到山西以后,内蒙成了故乡,山西成了家乡。

1990年,我们一家五口,从内蒙举家搬回了山西神池八角村,住在农机站大院里。

那个院子东高西低呈坡形,大门在东,小门在西。四十多间窑洞,排成南北两排,有的人家住南窑,有的住在正面。所有人家共用一个大院子,一个水龙头。没有围墙,各家各户门口都有一块菜地,怕牲口践踏了,意思性的拿葵花杆围成了一个个类似篱笆墙的隔断。

八角镇的乡镇府在农机站北面,和农机站院背靠背。我们院子里住着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有人在乡镇府上班。从院子的小门出去是一道坡,坡下面是农机站和乡镇府共用的公共厕所,我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那里上厕所,乡镇府的人也在。

院子里男男女女有二三十个中小学生,大清早五六点就起床准备去上早自习。一家家的都要相跟上了才一起走,孩子们去上学,女人们生火做饭,男人们陆续开始挑水。

水龙头在院子的西边正中心位置上,我们家住在水龙头对面。冬天的时候水龙头经常冻住,起的早的叔叔们还要轮流生一把火,把冻住的铁水管烤开。寒冬腊月的时候,烤水龙头的火是不灭的,家家户户都把快要燃尽的炉灰倒在水龙头跟前保温。

神池那个地方风大,半夜着火也是常有的事,烧一次,整个院子里的人集体灭一次。住的人家多,眼睛也自然多,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造成过什么大的损失,大家都打趣说“火烧三年旺”,是好兆头。

就是可怜了水龙头跟前的那棵榆树了,几乎每年冬天都被烧一回,从来都没见它长高过,大概是因为地底不缺水的缘故吧,它年年就跟剪枝了似得长得特别旺。

春天一来,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们还稀罕榆钱,回家搬个凳子,爬到树上,一大把一大把的捋着往嘴里塞。榆树被烧坏的黑干枝,总是蹭的衣服上到处是黑,回家自然是会挨一顿揍的,但是大人们更担心的还是把那细胳膊细腿的榆树枝压断了掉下来。

院子的西南角是一个榨油厂,厂房在西,库房在南,为了晾晒方便,主家便把地面打成了水泥地。我们一个院子的闲人,平时就在这片水泥地上打发时间。女人们搓羊毛线、织毛衣、纳鞋,孩子们就在那颗树跟前玩,男人们也围在那里闲聊,养了牛羊的人家,还要牵着牛羊来喝水。

那时候计划生育、结婚、离婚都归乡镇府管,我的那些叔叔们,经常把工作带回家做。计划生育超生要罚款,办离婚要打架,村里人办《结婚证》一点不着急,但是办离婚就不一样。离婚条件谈不妥就打架,我的这些叔叔们经常端着饭碗在这片水泥地上办案子,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看得多了,玩过家家都不玩娶新娘子的游戏,就玩离婚和计划生育交罚款的讨价还价,逗得一群姨姨、婶婶们经常笑成一团。

农机站院里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从来没有红过脸,相处十分的好。种地的时候一起种,锄地也是互帮着锄,秋收更是一家家地轮着收,直到家家户户的农事都完了,这才集体休息。

冬天压粉条、炸麻花、做丸子,也是一家家的帮衬着做,帮谁家忙,就在谁家吃饭,家里是大人,院里是孩子,大冬天就着西北风,每人碗里一碗凉拌现压粉条,就这么嘻嘻哈哈吃着,觉着不香就跑到油坊里要胡麻油,觉着不辣,就跑到有辣椒的人家要辣子油,也真是奇怪,那时候从不闹肚子。

榨油厂生产的时候更是热闹,整个八角村都是胡麻油的香味,大人们围坐在水泥地上,时不时地往炒胡麻的炉子里扔上几个山药蛋,一边聊天,一边等山药烧好,会腌咸菜的人家,还要贡献上一大碗的咸菜。烧山药吃着不过瘾了,大人们就在水泥地上打扑克,输了的人家要买上一两只鸡,现榨出来的胡麻油温度特别高,把整只鸡扔进去,没几分钟就炸熟了,然后在把山药切瓣,也扔进去炸上一锅,出锅以后撒上方便面调料,在弄上几瓶酒,一个院子里的人,嘻嘻哈哈就是一顿饭。

乡镇府里有一台VCD,每到礼拜天或者过年的时候,乡政府放假,我们院里的这些叔叔们就得轮流值班,这可就便宜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了,轮到谁的父亲值班,谁家的孩子就负责放录像。我们都是从农机站院里翻墙到乡镇府院里,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孩子们负责租录像带回来,我们这些小的没钱,自然也没有椅子坐,只能蹲在前排电视机底下看,一部片子看完也不敢动一下,就怕挡住后面的老大们挨打,中间一排坐板凳的位置是给租录像带和放录像的留的,最后一排就是在炕上坐着或者站着的,看人多人少就全挤在炕上了。

我经常看完以后腿麻到回不了家,但是明天照样屁颠屁颠的去。看录像是不敢大张旗鼓看的,回回都是拉上窗帘静悄悄的看哑语,周星驰和成龙的电影是必看的,不敢放出声音实在觉得没劲,后来大家想了一个办法,让不出力的轮流到窑顶上把风去,听见有人来了就往院子里扔石头。也有好几回被大人们逮住了,但是他们也只是简单训斥一下,就不做声了。那个时候墙头不高,孩子们体力也好,不管大小孩子,爬墙头只需要助跑几部就行,跳墙头就跟跨栏似得。

从风水角度讲东高西低的院子是出人才的,说来也怪,那个院子真的是出人才,和我哥哥姐姐年纪不相上下的玩伴有十来个,后来几乎都从政了,他们现在有四十五六岁,但大部分已经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和骨干了。我成年以后,也经常被人们问到“认识不认识八角的***”,但是很少有人问起农机站大院。

仔细说来农机站大院辉煌的时间并不长,它是大集体解散的时候才住进人家的,大概是九三,九四年吧,乡政府把农机大院分割卖给了个人。你家买三间、我家买两间,家家户户都起了高墙,水龙头也接到了自家院里,原本的大小两个铁门也没影了。一个大院子成了一条小巷子,住户也越来越杂,水龙头没人维护以后,那颗榆树也在没被烧过,孩子们的感情和成绩好像也被那高墙阻隔了,和我同龄的孩子也有七八个,基本都没上过什么正经大学,只是勉勉强强有一份工作而已。我们上学也不像哥哥姐姐们那时候一样,我们就自顾自的走,自顾自的回。大院是个坡,圈起院子以后出水就成了问题,西面的住户往高垫院子,东边人家的出水自然就成了问题,每年夏天只要下雨,准要吵架,先前只吵雨的问题,后来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再后来轮个锄头、拿个铁锹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们家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十年,但不管是我还是我的母亲和哥哥姐姐,大家都还是跟没有起墙时的邻居们更亲近一点。关于那个院子出人才的事情,也在没有被人们说起过。现在别说院子了,就连村子里也没什么人了。有一年我特意回去看过一次,正值农忙也没有看到熟人,那个满载我童年趣事的大院,突然感觉变的巴掌大了,而且破败不堪,心情甚是失落。

那些比我年长的邻居哥哥姐姐确实很有出息,彼此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都颇有成就,我作为小辈从未主动打扰过他们什么,有时候确实有难处,没等自己张嘴就已经接到了他们帮我处理事情的结果了。去年儿子眼疾,刚到太原医院,邻居姐姐就已经帮忙打点好了一切,姐姐和医生,一直陪我们陪到凌晨两点。那位已经当了市长的哥哥来我们这里调研,腿刚迈进五寨城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请他吃饭。

八角村的农机站大院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们一家一直都是在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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