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乡村

文 / 陈红华

那一日是周末,天色还不算太晚。车灯忽闪,正缓慢拐过街角;江面上,雾气灰蒙,水滩浅搁;驶往乡村的路,略窄又弯转——冬日的萧瑟在山林与溪河间弥漫,让人愈发觉得寂寞与孤单。

在像回老家这类的问题上,我从来都有自己的意见,因为即使像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是需要执着的,须放得下一些东西。而我在后岩出生,又在那里长大,所以就很笃定。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从来不会争论,最多先打个电话,顺便说一句吃不吃饭。她是个明白人,简单,睡眠足,因此人也显年轻一些。

因为下午四点左右,两个人都觉得饿,女人就下厨,烧了锅青菜年糕汤。眼下饱着,就不觉得时间的早晚,而母亲的电话“不识时务”地过来了,“饭烧好了,要来的吗?”催促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焦虑,然后又立马说,“等你们吃饭了。”或许,在每一个母亲的心里,子女的到来,比什么都重要。

“哪里吃得下去?”女人把着方向盘,朝我笑了一笑,又补了一句,“吃,其实无所谓的。”她也不小了,懂得一些人之常情。

过了桥,天色愈发得黑,多半像是黑夜,村庄黑魆魆的一片。上了岭,家门口也是,菜园地里也没有一丝光亮。估摸着,鸡已归笼,父母亲坐在饭桌旁,正等着我们了。

内心最迫切的,往往是等待。

“门口灯都不开……”我伸手去按,“有人来,太黑了。”这话也没传到老人的耳朵里,他们一定已经习惯了,这些乡村里习以为常的东西,墨守也好,成规也罢,不会太在乎。

一只火锅——腌肉冬笋炖着,桌子底下生着炭火;三盘菜——农家菜埠头,肉骨头炖芋艿,辣椒、肉丁炒豆角干,家常而已;四只杯子——父亲照例满上,母亲自倒一半,我喝点啤酒,女人开车,倒杯白开水。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在乡村深处,我们和父母,煮酒,碰杯,说话。

“两个孙女好的,懂事体的,都打电话来,说,‘不要噶辛苦,种点菜自己吃吃就好了,噶大年纪了……’”母亲说着,看上去很欣慰,“少种点,是要歇歇力了。”

“明年不种噶多了,芋艿要种点,今年价格实在好。”父亲有自己的坚持,不过他又说,“年纪大,不相干了,但是人情世故多,做还是要做的;真正做不动,会问你们拿的。”

我们互相碰杯——我的父亲母亲,杯里是酒,眼里都是看得见的幸福。

“少种点,空,做点篾活,就好了,这个年纪,人家都歇了。”

关于年龄与干活的话题,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谈及,而什么时候懂得饶过自己,对于劳累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又是如此得不易,像极了两根难啃的骨头,而我的父母尤是。

“再加一点,”父亲咪了口酒,“你们来,高兴!”这个时候,父亲的心里,多少放下了一些东西——他说的是实话,我们懂。

夜色,早已笼罩了整个乡村。

“昨天江华讲来吃饭,后来成雷送年糕过来,你不是也多喝了一口吗?欢喜就欢喜,还讲……”几个上六十岁的老哥,生意都交给小辈,回老家来了,说实话,他们的回归,对乡村而言,是添了些人气的,至少也好照顾着老辈人,也联动了小辈人。

父亲还和我们谈了些其他的话题,诸如合肥的奶奶想在老家买闲置的农民房,装修一下,好让那边的亲戚留点念想,常过来住住。我说我先打听一下,看是否有操作的可能,又说了年前少出门,出门戴口罩之类的话。

“锅巴软了,你们来得太迟了。”母亲突然想起。惦记这一口松脆,吃不上,也只能怪我们自己。“我去添把火,放点猪油……”母亲放下筷子。

吃完锅巴,我笑着对老头子说,“这些新椅子新篮子,我帮你宣传一下。”就过去拍照,以便带货上传朋友圈。父亲起早上小镇卖菜,顺便也搭些篾器,他的篾器,做工、品相都不错,附近村镇,小有名气。

父亲顾自喝着酒,吃菜。他把喝酒当休息,这是老人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

“哦,路灯开了,我总要忘记的。”母亲拿着一包土鸡蛋,送我们到门口,每一次,她都会看着车下了岭才回屋,继续陪父亲喝一点,再收拾收拾,然后洗漱睡下,她习惯了。

我也习惯了老家的景致:家门口的菜园地,季节里的时蔬,勾连着乡村与城镇里的日常与情感,或许远不止这些。而此刻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着最初的山川、田野和溪流。夜晚,这里很静,走过几家,总有灯火暖着;晨起,几缕炊烟,从山坳竹林间袅袅而起,后溪的河面,也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陆续有人上工了,三轮车突突在机耕路上。田地里除草,季节性播种,施肥灌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各有各的归处,好似散落在坡地上的栗子树,始终与土地相守。

热闹是有的,而且常有。作为全国文明村,后岩村成为人们慕名而来又啧啧称奇的美丽乡村。这里离分水镇仅十公里,十分钟车程,依山傍水,人文气息浓郁,这里更有着自己自信而响亮的口号——“乡村,让城市更向往。”

有人来,乡村是活着的;有那么多人来,意味着乡村活得好好的。而我有幸,见证着这里的一切,乡土中国,乡村振兴中的不二版图,无论是白天的热闹,还是黑夜中的守护。

车过桥,远去的乡村渐趋沉默,正如夜,深沉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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