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畫話”八十一

  “任之畫話”  八十一《張中行》     

      張中行先生,習慣上人們都尊稱他曰:行公。他又有一個“布衣學者”之稱號。

        我知道孫鬱先生寫有一本《張中行別傳》,一直未見,近日終於購讀了。同時,我還買了一本孫先生寫的《汪曾祺閒錄》。孫先生的這些文章,都寫得很別裁,不端着臉寫作,所以,寫得很自由,衍生了不少閒文,甚有趣味,我很喜歡讀。

      扯遠了,迴歸到中行先生。我讀他的文字,似乎不算得晚,八十年代後期,一個偶然機會,我就在一家小書店買到了他的《負喧瑣話》,這是黑龍江的一家出版社出的,印得並不好,有些粗糙,這應該是這書最初的版本。那時,中行先生並不如後來出名。不過,讀了這些文字,卻令我異常驚詫,光彩是遮掩不住的。他的文字,幾乎不合時風,沉穩而樸素,初讀好像覺得囉嗦,可是細味卻深感其從容的姿態,乃深有其味者,令人讀之慾罷不能。季羨林先生很欣賞,說中行先生是少見的一個“文體家”。同樣是文章高手,這評價很不低啊!可以說,張中行的文章,對於當時的我,是大開眼界。

      他寫的是紅樓(老北大)裏的一些舊事,流風遺韻,鬱郁風流,在這種從容質樸的語言中,自有一份饒然而動人的情致。我讀得十分酣暢,從此迷上了他,見他的書,買;見他的文,讀。

      令人感激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有這些老人的文字,賡續着中斷了的文脈。於是,在時風之外,給我們以清流的滋潤。

        他們的文字純淨如水,他們的心靈純粹澄澈,思想是開闊的,睿智透徹;敘述是自由的,懇切動人。有學殖,更有獨立的思考,帶給我一份從來沒有的閱讀的感動。他們延續着“五四”的精神風貌,讓我們真正認識北大的學術精神,這是崇尚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一批人。大學就應該是這樣的,是對人文情懷的培養,對自由思想的推崇,而非僅僅照本宣科機械式的教育。

      可以說,中行先生有關北大的文章,推動了一種北大的熱潮,此後關於北大的書層出不窮,也使延續了北大學風的西南聯大進入了人們觀察、研究的視野。一些學人,如辜鴻銘、熊十力、廢名、錢玄同等也開始漸爲人認識。在他們畸人的形象背後,卻是特立獨行的精神風貌和人格魅力。

        他的視野卻遠不止於北大紅樓,從北大向外擴大,北大周邊的種種,社會上普通的人,一些記憶中的鄉村人物,都在他的觀照之中。這種帶着溫情的關照,不帶任何的尊卑或概念上的人爲劃定,而是歸於人性,寫優美的人性光輝。這就十分難得了。

        觀乎中行先生的人生,他活得很長,孫鬱先生說他是“六代之民”,所歷的多,所見的也多,可是,他活得甚苦,總在生活的艱辛中掙扎。只是他以“順生”的姿態活下去。這種“順生”有點近於逆來順受,充滿了無可奈何,對於普通人卻又能如何呢?不過,他似乎更近於“隨遇而安”,在寫出了常人的痛苦中,卻又有智者的精神溫潤。

        中行先生,文字之好處,乃在“不風流處自風流”,不做驚人語,只從尋常寫來,他把自己的文字定位在“閒話”,閒話體的文風,就是自由,或者說不衫不履,自己不做什麼預期,順其自然,如水之往下,汨汨流去,清淺如許,又隨堤岸而宛轉;同時,正像知堂所賞讀廢名的文所說,遇到小草、卵石,也要去撫摸它一下。——就是這麼的多情。

        這樣的文字,有情卻不氾濫,感情沉鬱,都蘊含在文字裏了,看似淡淡,其實有厚味。他是崇尚知堂的,也並不諱言對他的尊敬,爲他寫了幾篇文章,即使是閒話體的文字,也點染出知堂的神采來。當然,對知堂最完全的概括還是他爲《周作人文選》寫的序言。他並不止於慣常上的“人歸人,文歸文”,而是深入地分析論說知堂思想和文字上的獨特之美和魅力。在不少問題上,他並不遮掩自己的觀點,有一本集子乾脆就叫《橫議集》,這便可以充分說明了。

        讓人感動的,還是他思想中的民間元素,他並不高高在上,而是把哲學融於日常的生活之中,以一種尋常的姿態“深入淺出”地看待這可憐的人世間。

        他有傳統的儒家思想,如崇尚“民貴君輕”者,又有康德、羅素等人的西方哲學的知識結構,還有對佛學的理解,他並不自我設限,視野總是兼及中西,思想也貫穿古今。所以,呈現一種廣遠的襟懷。但他並不是超人,而是腳踏實地的一個平常的人,體驗人間疾苦,掙扎,困頓,煎熬,完成了他的人生歷程。

      隨着中行先生去世,他已漸不被人所提及了,這是很可惜的。我覺得,他和他的文章都不應該被淡忘,他是一個被人們所低估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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