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外公的家宴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徵文第五期【

從有記憶開始,直到三十幾歲,每年的大年初二,我都是在外公家過的。大年初二回孃家,這是整個漢族共同的傳統,我們家也不例外。過去,人們結親一般都不太遠,多在同一個城市,或者相鄰的村鎮。我的父母就來自同一個鄉鎮的兩個村子,因此去外公家不遠,走路大概只需二十來分鐘。

大年初二回孃家,總要帶些東西。一般是特產、雞鴨、水果這類喫食。除此之外,香燭鞭炮是必不可少的。紅色塑料袋裝好,沉甸甸的,我們一家五口就走路出發了。我們要先穿過鄉鎮的中心街道,這一路上,會遇到很多相熟的鄉鄰,紛紛跟父母祝福新年好。鄉鄰們都知道我們要去哪,每年都固定從這條路上經過。其實我們也可以騎車,但我還是喜歡用走的,就是要聽聽這一聲聲祝福,看看農村過年的喜慶場面。拐過裏街,我們要走上一條渠邊的小巷。巷口有一座木質的門樓,造型古樸,木色黑褐,不知矗立了多少年。這是客家傳統民居的建築構型,飛檐斗拱,全用老杉木卯榫拼接而成,如今只能在祠堂一類的老宅看到了。這條小巷一邊是老民居的後牆,窄小的窗戶高掛着,像一隻只黑黝黝的眼睛。另一邊是兩米多寬一米多深的水渠,過去兼有排污排雨水的用途。這條小巷裏最妙的,就是路面,全用大塊的鵝卵石築成,被歲月磨得像一塊塊黑玉。走在幽靜小巷裏,蒼老的白牆如同溫暖的老者相伴,高聳的飛檐在天空中游走,別有一番古樸的韻味。過了小巷不遠,有一座小廟,供着天上聖母。天上聖母信俗,在我們鄉鎮很普遍,據說應該是媽祖。這座廟很小,有幾年間很破敗,裏面甚至堆滿了雜物。直到數年前才慢慢修繕,塑了新的塑像,重新有了香火。別過小廟,經過幾戶人家,走上一條高高的田埂路,不多遠就到了外公家。

這是一處五六戶人家,圍着一個池塘的小聚落。房屋之外,就是農田了。外公的房子是傳統的一明兩暗三開間結構。中間是客廳,兩邊各有一間臥室,客廳後面還有一間存放糧食的儲藏室。房子的外牆是磚砌,內部分隔房間的,是木質牆板,也已經被時光染成了黑褐色。客廳正對着大門的牆上,掛着表示家族傳承的牌匾。牌匾下方有一張高高的案桌,擺放着香爐、貢品等。案桌下是土地公的神位,也有一個小香爐。案桌前是一張舊式的四方桌,搭配四條長凳。四方桌不知用了多少年,油漆斑駁,露出的木頭已經被摸得烏亮圓滑。客廳的側牆上掛着一副相框,裏面有外公、姨媽舅舅們年輕時候的照片。其中一張,是父母與我的合照,那還是一張黑白照片。那時我剛滿週歲,戴着一頂毛線帽,坐在父母的中間。母親梳着蓬鬆時尚的捲髮,父親頭髮蓬亂,鬍鬚滿面。那時他們才二十出頭,風華正茂,青春的笑容,要從眼裏溢出來。我每次回外公家,總要盯着這張照片,看好一會兒。

到了外公家,第一件事就是點香燃燭放炮。香是有固定數量的,客廳的案桌、案桌下的土地公、大門口、廚房門口,這些地方都要上香,不能落下一位神靈。火燭有兩種,一種是圓柱形的,高三四十公分,點兩隻自己站立在案桌上,可以燃燒很久。另一種是細短的簡易版,紅色的蠟油均勻粘繞在秸稈上,點燃之後,再把秸稈插在香爐裏。點完香燭,要放鞭炮和沖天炮。小時候鞭炮很短,隨着時代發展,鞭炮也越來越長,放的時候要攤開老遠。沖天炮我們又叫“大鬧天空”,像煙花,但只有響聲。找塊空曠的地方,沖天炮要放穩,不然衝擊力太大,倒下來會傷人。點燃之後,“噗”地能竄到十幾米的高空,發出“嘭”的巨響。大人們會讓小孩點香燭,但放炮還得自己親自上。拿過一隻燃香,或者點着的香菸,擺好姿勢,看好退路,慢慢蹲下。遠遠地伸出煙去,“刺啦”一聲,炮的引信點着了,趕緊抱頭後退,“噼裏啪啦”聲和“嘭嘭”聲在身後響起。伴隨着巨大的響聲,迷騰騰的嗆人的煙霧隨風飄來,竄入屋內。捂着耳朵的孩子們,被繞入其中,刺激的硫磺味直往鼻子裏鑽。幾分鐘後,煙霧漸漸散去,露出滿地紅豔豔的紙屑。

我們忙完這一套儀式,姨媽一家到了,他們家也是五口人。接着大舅一家到了,他們家四口人。小舅一家也到了,他們家也是四口人。再加上住在池塘對面的姑婆家,也得來四五個。每戶人家到之後,都得重複這一套燒香放炮的儀式。於是乎,整個上午,都在這連續不斷的爆炸聲中度過。案桌上,很快就煙香繚繞,燭火輝煌了。這是一年中聚得最齊的一天,小小的三開間裏,竟擠進了二十幾口人。大人們打過招呼,坐下喝茶,總有聊不完的鄉村趣事。孩子們就在院子裏,池塘邊嬉戲打鬧。整個鄉間院落,熱鬧得像過年炸魚炸肉的大鍋。

外公家在池塘的西邊,東邊是姑婆家,就是外公的妹妹。北面是另一戶人家的山牆,南面是一片菜地。過去池塘很乾淨,種滿了大朵大朵的浮萍,這種浮萍是切碎煮熟餵豬的。池塘的三個拐角,都有臺階,可以下到池塘邊,常常有婦女在臺階下洗衣服。有一次我在池塘邊玩耍,不慎落水,就是被洗衣服的婦女救起來。那該是我五六歲的時候,能記得的事物不多,這個場景一直刻在我的腦中。

給這二十幾口人做兩桌宴席,可不是簡單的事。男人們在喝茶聊天的時候,女人們大都在廚房忙碌,包括我的母親,姨媽和兩個舅媽。這裏面並沒有我的外婆,因爲她和我的外公離婚了。他們該是在生下四個孩子後不久就離婚了,外婆改嫁到縣城,並再次成家。而外公一直沒有再婚,獨自養大四個兒女。外公和外婆從此沒有來往,但是我們兒孫輩,會揹着外公去城裏的外婆家,外婆也常常回來看望我們。我不知道他們的恩怨,父母知道,但也從來沒有跟我說起。我並不在於,因爲外公外婆都很愛我們。我們的身上,流着他們共同的血脈。直到外公六十歲左右,才聽從兒女們的建議,續了一位老伴。新外婆也特別好,農村人樸實善良,與外公又共度了二十餘年。

臨近中午,家宴要開啓了。對於過年來說,沒有什麼比一桌豐盛的宴席,更重要更有年味了。二十幾口人,得分成兩桌。主桌就是那張不大的四方桌,每條長凳上只能坐兩個成年人。以正廳的祖宗神位爲上,外公和姑丈公一定是坐在上座的。接着是父親和姨夫,再接着是舅舅、表舅們。副桌就隨意坐了,婦女和小孩們擠在一起。副桌人多擁擠,我作爲長孫,常常被拉上主桌,坐在父親旁邊。我心裏其實不太願意,主桌規矩多,大人們聊的話題我也聽不懂,哪有副桌上隨意自在呢。但我也不違逆,大過年的,開心就好,彆拗了大人們的好心。

每年家宴的菜式,變化是不大的。先上冷盤,適合配酒。過去的冷盤很豐富,有不少用動物內臟醃製的食物。如今人們的飲食更加健康,這類醃製食物就很少見了。接着上一盤炒麪,先墊墊肚子。然後就是蒸雞、扣肉、牛頭肉、芋子包、茨菇、淮山豬腳等客家常見的菜品。有時候有兔肉、或者狗肉。狗肉不常有,小孩一般不喫,比較羶。蒸的雞必須是家養的,切塊後直接清蒸,可以放些香菇或者冬筍。大人們對雞的品質很看中,如果是飼料雞,從顏色上一眼就能看出來,喫起來更是柴而無味。扣肉除了製作的手藝,蒸的梅菜也很重要,必須選用我們本地手工醃製的梅菜,蒸出來纔有那味兒。牛頭肉顧名思義,就是從牛的頭骨上刮下來的肉片,提前用高壓鍋燉爛,配上青椒青蒜爆炒,膠質豐富,滿口彈牙。芋子包也是地道的客家美食,包子皮用綿軟的小芋頭混合地瓜粉揉成,蒸熟以後特別Q彈。餡裏有冬筍、香菇、肉末、雞蛋等,炒香以後包進薄薄的皮裏再蒸熟,鮮香美味,我能喫十幾個。茨菇是本地產的一種水生根莖類蔬菜,過年期間正是收穫的季節,適合炒牛肉,喫起來沙沙綿綿的。淮山在我們那兒叫雪薯,常常用來燉湯。我從小對根莖類食物沒興趣,淮山茨菇都不愛,肉類纔是我的最愛。過年一定得喝酒,客家人過年,當然要喝客家米酒。米酒都是家家戶戶自己釀造,喝起來甜甜的,很好入口。甜蜜的米酒,其實度數挺高,後勁很大。常有外地人仗着酒量大,不把米酒放在眼裏,最後喝得酩酊大醉。

這頓飯要從中午十二點,直喫到下午兩三點。副桌的孩子們,喫飽就都跑了,只剩下姑嫂妯娌們,邊喫邊聊。主桌就熱鬧了,男人們聊得熱火朝天,相互敬酒,興致起來,還要猜起拳來。那渾厚的,帶着獨特韻律的猜拳聲,傳出老宅,久久地迴盪在碧綠的池塘上空。

時間總是不急不徐地前行,大年初二這闔家宴席上的角色,也在不斷地變化。有的孫子成家了,他們也得回自己媳婦的孃家,便見得少了。孫女們也成家了,帶回來孫女婿,又增加了新的成員,新的面孔。重孫輩也出現了,一個兩個三個,竟也慢慢湊成了一桌。我也從一個懵懂的少年,變成兩個女兒的父親。帶着妻子女兒去外公家,還是每個大年初二不變的行程。我們仍舊走在那一條路上,裏街、門樓、鵝卵石小巷、媽祖廟。相互祝福的也還是那些鄉鄰,只是他們也變老了。我一邊走着,一邊給女兒們指認路上的風景。這每一個拐角,都有我童年的回憶。

妻子女兒們參加的,是一場持續數十年的家宴。宴席沒有太大變化,但外公不可避免地老了。他的頭髮日漸稀少,面容逐漸蒼老,行動愈發緩慢。這一年家宴結束,我坐在大門前曬太陽,望着眼前逐漸淤塞的池塘,久久不願離去。我跟外公說,拿出你的二胡,拉幾曲來聽聽。外公說,老了,很久沒拉了。我說,沒事,拉幾曲給重孫們聽聽。外公愉快地拿出那把簡陋的老二胡,端坐在門前,調整好姿勢。我抱着女兒們,圍坐在正前方。冬天的陽光,溫暖地灑在我們身上,我能看見外公下巴上,閃着亮光的,稀疏的鬍鬚。當蕭瑟的二胡聲響起,我的眼淚,在身體裏漣漪。

外公的家宴終於要散場了。生老病死,與家人的愛一樣,都是世間常情。幾年前,五十幾歲的姨夫,突然癌症去世,已經給這個大家庭,抹上了一縷默默的哀傷。最後一次見到外公,他已經被癌症,削去了血肉,掏空了意識。他輕飄飄的,像是一縷輕煙,要騰空而起。

沒有外公的家宴,我的生命,失去了一部分。生命啊,真如那火紅的鞭炮,鬨然大鬧一場,變做嫋嫋青煙,悠悠隨風飄散。但那震天的巨響,辛辣的氣味,會永遠銘記在我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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