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放行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在车祸中幸存、在新的家庭中走向新的生命,你以为你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但你却在同一个生命节点感受到了无法摆脱的循环魔咒。

为了保护你爱的人,你开着漂亮的黑色沃尔沃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你要去杀死十岁的自己。

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你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只看了看手表——错了,你说了谎,其实除了时间,你什么都看到了,黑色的、发了狂的野兽一样呼啸着撞过来的黑色沃尔沃,你知道它是那种高底盘的四驱车。四驱车就是四个轮子都可以是驱动轮,底盘高的车可以在很崎岖的山路上平稳行走,这些都是爸爸在这一天的车展上临时教你的。只是底盘高的车重心也高,高速行驶时车身会不稳,“发飘”——喂,你认真听我说话啊,爸爸粗暴地拉了你一把。

好了好了,我在听,你对爸爸说,底盘高、四驱车,为什么我们不买一辆这样的车呢?你仰起头认真地问。

爸爸收回在黑色沃尔沃黑得发亮的前盖上摩挲着的手,他眼神可怖,然后“呸”地,对着漂亮的沃尔沃狠狠啐了一口。

你的眼神从爸爸喋喋不休的嘴上移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看着口水“啪”地一声落在新车上。黑色的车子把口水衬成一种浑浊的白。这“啪”的一声像一个小小的惊雷,你缩起脖子,四处看看。

“别打鬼主意,买一辆二手车给你已经不错了。”妈妈的声音在背后适时响起。

爸爸黑着脸,可他没说什么。你夹在他们中间,最后你们一家人在车展上买了一辆二手的普通汽车。

其实你很喜欢这辆车——它虽然没有沃尔沃那么黑得发亮,虽然它的黑有点发灰——但你总觉得它很温和、很可靠,就像你最近读的一本少年小说里写的有着“温和而忧郁的大眼睛”的牛。

打开车门,爸爸虽然正小声咒骂,但他坐进去了,妈妈虽然不停地接电话安排饭局,但她也还是坐进去了,你也满心欢喜地坐进去,车里干燥舒适,至少在这一刻你们一家完整而和谐。这辆车像诺亚方舟。

然后你们选了走高速公路返程,一路上爸爸总是抱怨这辆车提不起速度来。爸爸抱怨着他从前在单位里的车有多么多么好开,雇他开车的老板有多么多么豪横,老板的私人车有多么多么气派……然后妈妈“啪”地一声合上镜子,她狠狠地把手机、小镜子和口红掼进包里。

“一个月赚三千块,哈巴狗一样被人差遣,有什么可气派的?”妈妈挖苦他。

“你把孩子带好,别说我,我爸就能一月给你三万块。”妈妈讥讽地说。

爸爸把车开得更快了,幸亏这辆车不是四驱车——你突然后怕地想,如果是不稳的四驱车,该不会你们一家现在已经飞起来了。

你在医院醒来时身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穿着柔软的衬衫,大衣折三折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正关切地看着你,你一睁开眼,她的眼泪比你的疼痛带来的生理性眼泪流得更快。

——你说了谎。你记得黑色的、爸爸喜欢的沃尔沃向你们冲来,警察都说数不清那辆车到底违反了多少交通规则,它坚定地、义无反顾地像一头怪兽一样闷着头砰地撞到你们的车上,你看到了黑色的车和黑得发灰的车都变成碎片,它们在半空中融合在一起,然后哪里着了火,火焰吞噬了爸爸和妈妈,妈妈的口红像一枚小子弹一样飞出去打碎了车窗,然后世界反而安静下来,血液、骨骼、皮肤都无声地飘浮在你身边,你只感觉热,热气和疼痛几乎把你撕裂。

“……我不记得了。”你擡起头,看着医生和穿衬衫的女人。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医生一边说“这个情况是存在的”一边取来衣袋上挂着的圆珠笔在一张纸上写字。她向医生深深地鞠躬,鞠躬的时候被扎成一束的长发滑落到胸前。

你出院前先拆了绷带,绷带从你身体上离开的一瞬间,你的因终日不见阳光而苍白的皮肤打了几个冷战,但你还是坚强地跳下床来走了几步。有护士在鼓掌,她笑吟吟地把手伸过来,你愣住,她主动弯腰牵起你的手。

“走吧。”她说。你的手待在她软软的掌心里。

你被她领养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夺走了你的爱吐痰的爸爸和总是在补妆的妈妈,但车祸没有带走你,你喜欢的二手车真的可靠地保护了你,你成为这场特大车祸的唯一幸存者。然后你被新妈妈和一个新的家庭领养,从此以后你属于她了,她也属于你了。

一直以来你都难以置信。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在这么惨烈的车祸里存活,惨烈——毕竟在现场除了你,只有爸爸踏在油门上的一只烧得发黑的脚昭示着这辆车里曾经坐着人。你对未来未知的生活感到恐惧、惊讶、恶心,但事实是你活下来了、你被领养了,你和新妈妈一起进了一栋居民楼,向上走三层,向左数第一个门,她拿出钥匙开门,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家。

“妈妈,为什么要把面包片放到面包机里烤呢?”

你站在厨房门口仰着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新妈妈,她穿一身绿色条纹睡衣,睡衣是棉布的,虽然颜色黯淡、有点发旧,但很适合她,很漂亮。只是她此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这套漂亮的睡衣上擦手,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烤一烤面包,但她又不想无视你的问题,她被你问倒了,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的第三次。

“嗯……就是要烤一烤啊,会更好吃,好吗?”

看来你们中间还是存在着一点点隔膜,因为在她摸你的头的时候,你的身子还是僵了一下。

这是你的日记:你报名了新区小学,你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去上学,在学校吃午饭,下午四点放学,有时你自己走回家,有时你暂且在学校等着,等待半个小时后先下班的妈妈来学校把你接走。爸爸有时不回家吃饭,晚饭时你像记流水账一样机械地说着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听得很开心。你适应着新的生活,仅仅一个星期,车祸、沃尔沃、二手车和旧的爸爸妈妈好像都很遥远了。

你有一个新妈妈,也有一个新爸爸,新妈妈是护士,新爸爸是医生,他们都在救了你的那家医院里工作。但你敏感地察觉到爸爸的工作比妈妈重要——你在日记里这样写,因为爸爸总是在半夜接到电话后冲出门,你被爸爸起床穿衣服的声音惊醒,你悄悄地趴在门缝看,但爸爸的动作很快,你往往只能看到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床上,以及落在地上的、被爸爸碰掉的盆栽里的叶子。

你有时会感到寂寞,因为放学回家后妈妈一直忙于家务,洗碗、拖地、洗衣服、整理你的家庭作业、帮你和爸爸找出下一天要穿的衣服并熨烫妥帖,还有许许多多的你一时想不到的家务活。

少数的你能感受到快乐的时候是爸爸回家的时候。爸爸很博学、很温和,他能快速说出二十种中草药的名字,能快速说出每一种家庭用药的功效,也能详细地告诉你和妈妈为什么面包片要烤一烤才好吃——因为烤过后的面包片表面的糊化层可以中和胃酸、保护胃黏膜,“当然也是为了更好吃,是不是?”爸爸一边摸着你的头一边笑着看向妈妈。

每当这时,妈妈总是在一旁搓着她的褪了色的棉布睡衣浅浅地笑着点头。

——你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下了笔。爸爸和妈妈正在客厅低声聊天,不时传来一点笑声。

你今天在外面遇到了爸爸,你慢慢地写,今天你没有在教室等着妈妈来接,你已经熟悉了回家的道路,你沿着小夜市向前走,路过小卖铺、茶叶铺、小超市……在看见花店的大门时你停下了。

你看到爸爸在花店里。爸爸一般这时候都还在上班,你好奇地想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却先一步出了店门,他手里拿着一枝精致的玫瑰花,你认得这种花,玫瑰代表爱情。

爸爸没穿白大褂,他穿着一身茶色的休闲装,神色局促且充满向往,像个青葱的少年。你没有叫住他,你看着他向家的反方向走去。

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爸爸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

就是这样,今晚,爸爸没有带回一枝玫瑰花。你停下笔。你有点厌恶这一篇日记,因为你总控制不住用最恶劣的心思去揣摩别人。

你向前翻日记本。

你把刚刚写好的日记撕下来、攥到手心里,打开门走向客厅。

你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你默默地站到妈妈那一边,你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爱新妈妈——温柔、爱哭、有着长长辫子的新妈妈,你努力提高声音问面前一脸倦意的新爸爸。

“我可以看看今天爸爸给妈妈买的玫瑰花吗?”

新爸爸愣住了。你的眼神穿过新爸爸,看向似乎很久很久之前自己的家——你有点恍惚,家是这样子的吗?质疑做点缀,欺骗是地基,面包片上的不是糊化层而是一塌糊涂的情感关系。

后来旧妈妈喜欢上一个高大的叔叔,她甚至带着你跟那位叔叔见了面,高大、帅气、西装革履的叔叔,礼貌地帮你把牛排切成小块,比瘦小而全身戾气的爸爸不知要绅士多少倍。妈妈自信得体地笑着,你却哭了——你声嘶力竭,妈妈尴尬地一边说着“失陪”一边把你塞进停在外面的她的车里。你坐在副驾驶上偷偷看妈妈凌乱的头发和眼睛下乌黑的痕迹,你小声地说“对不起”。

某一天你在饭桌上突然大声地问爸爸“你爱妈妈吗”,他们吓了一跳,你却像主持正义的宙斯。爸爸说“爱过”,妈妈说“爱”,又不爱了,你替他们补充。在已经走过的共苦的日子里,在不再平衡的甘和苦的生活中,在很多你不能理解的生活琐事激化的矛盾里,爱被消磨、痛也枯萎,你变成联系他们的唯一纽带。

于是你问老板“什么花能代表爱?”,你悄悄买来你唯一认识的玫瑰花放到爸爸的包里,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一个晚上翻出这束玫瑰花高高举起。

“爸爸,我可以看看今天爸爸给妈妈买的玫瑰花吗!”

你手里的日记碎片好像刀片一样割你的手心,新爸爸呆滞的表情让你感觉到一阵钝痛。

新爸爸突然一拍脑门:“我这记性!”

……

那时你举起玫瑰花的样子好像什么小神仙举起了权杖,你期待着有奇迹发生,玫瑰花变成的清流能抚平皱纹和疤痕。你在心里催促着哪个人快露出笑容,然而很快你的胳膊酸掉了,脸上摆出的夸张的笑容也变得干巴巴。

你看见旧妈妈的表情迅速转变,你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表情也能说话。她惊喜、迷茫、不解、愤怒,然后她夺过花来,一枚尖刺在你手心上重重划过。

“这是什么?”妈妈质问爸爸。

“我,我不知道。”爸爸连连后退。

你做错了。主持公道的神冷酷地对你说。你抱住妈妈的腿用最高的声音说出实情,你觉得你的声音裹挟在妈妈愤怒的喊声和爸爸委屈的辩解声中像一叶摇摇晃晃的小船。惊涛骇浪中,你沉下去。

最后你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玫瑰花代表的是不详,对吧?

……

“……欸?不对吧?”新爸爸一头雾水,“怎么花也会散掉……?”

你和妈妈围上去看,爸爸抽出一根光秃秃的花茎,花瓣散落在他的扁扁的公文包里。

你有点想笑。

妈妈脸红了。爸爸尴尬地咳了几声看向妈妈,他的耳朵也由白转红,他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睡衣领子,一手将“玫瑰花”递给妈妈,一手摊开,一枚戒指躺在他汗津津的手心上。

“结婚纪念日快乐。”爸爸郑重地说。

你是他们的天使吗?你在日记里这样问自己。被撕掉的日记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边,很难看,你用力抹平它。你在新的一页写下一句话。

“我是他们的天使吗?”

“囡囡是我们的天使!”爸爸说。

“要是因为我这种笨蛋错过了纪念日,你妈妈会难过的。”爸爸由衷地说。

“囡囡万岁!”多亏你的提醒,踩着纪念日的尾巴送出礼物的爸爸振臂高呼。

中午剩下的豆瓣鱼也能做烛光晚餐的主菜,你们煞有介事地关掉灯点起蜡烛,浪漫的烛光晚餐又因为爸爸妈妈的筷子总是撞到一起而宣布告终,你们嬉闹成一团,你看着妈妈郑重地把那枝滑稽的玫瑰花茎插进花瓶里。

爸爸在一旁委屈地挠头。

你在新区小学毕业了,你进了新区初中,最后考进直属高中,三年后,你考入本地的一所综合类大学。虽然你成绩平平,但你的学生时代平稳得像只有浅浅涟漪的湖面。大学毕业后你开始工作,公司不大、月薪尚可,领导都亲切,这一路上你发生了很多改变,你似乎也忘记了曾经历过的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你不再写日记了。

三点四十分,你险险地挤上地铁,地铁们关上的一瞬间你看了看手表。还好,你烦乱地想,虽然周末也免不了加班,但在四点前赶到公司,这一天的全勤奖金就还有希望——

一枚耳机滚到了你脚下。

你捡起来。一枚深蓝色的蓝牙耳机,你看了看它,样式很熟悉,大概是今年的哪个新款。

“不好意思,请问,那个可以还给我吗?”

你擡头,对方诚恳地看着你,你却呆住了。你看见他的那一刻仿佛被电流过全身。

你鬼使神差地看了看手表。三点四十五分。

他打量着你的装束、你竭力掩饰的仿佛世界崩塌的表情和你挂在胸前的工牌。他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亮,他扬起眉毛睁大眼睛时像小仓鼠。

“欸?——是前辈啊!您认识我吗?我是您项目组的实习生!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我叫阿桓!”

“前辈是要去公司吗?”他热情洋溢地看着你。

你在他热烈的目光里即将窒息。你勉强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指了指门上的站牌:“我忘了点东西,打算在下一站下车。”

“这样吗?啊——到站了!前辈慢走!”

地铁停下,你最后看了他一眼。

在遇见阿桓的第二天你开着一辆黑色的车飞上高速公路。是“飞”,即使在高速公路上,这个速度也足够你收到一张超速的罚单。这辆车是上个星期爸妈陪你去买的,在那样多的车里爸爸一眼看中了这两黑得发亮的、气派的沃尔沃。

“沃尔沃是好车,”爸爸骄傲地抚摸着车身,“四驱车、底盘高!能走山路水路,还能上天入地!”

妈妈笑着推他说他真不靠谱,你看着他们,忽然有什么东西释怀了。

“那,就这辆好了!”你说。

你感觉不到风,因为车窗都关着,但你似乎能看见风飞速穿过车轮和车身,你和车子似乎能被风托起。你平时很喜欢开车,很喜欢操控速度的自由的感觉,但今天你没这么自由,因为你频频看时间,你在追逐时间。

前方即将出现一辆黑色的矮矮的车,你的速度太快了,应该避开。

你最后看了一眼时间。

三点四十分。

手机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响起。

你在十岁这一年说了一个人生中最大的谎。你亲历过的撞击和灼热、漂浮在身边的钢铁和皮肤的碎片、被碾碎的口红、被烧焦的面庞、惊雷般的声响、没有结束的生命、被改变的人生轨道、痛苦、死亡、恐惧、未知……这一切被你的一个谎言一笔勾销。

你的人生很不好。你出生在一个小康家庭,父母曾是一同打拼的同事,因长久相伴而暗生情愫,顺理成章地结合,你是他们的爱情结晶。然而在艰苦的几年后妈妈的生意成功了,靠着祖父的魄力扶持你们过上了富裕的日子。

然而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最后他决定辞掉工作在家里照顾孤单的你。你很快长大,上了小学、懂了事,你越来越好,父母却越来越暴躁。世界上总有些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父亲的价值被自己贬低到谷底,母亲也终于厌倦了无休止的家务和来自父亲的抱怨。矛盾从一卷乱放的卫生纸开始不断扩大,暴躁和失望像不断自我复制的有害细菌,讥讽和贬损不断出现在饭桌上。你的伊甸园被撕碎。

你像砖缝里的小苗一天一天长大了。

你为了缓和爸妈的关系,谎称爸爸给妈妈买了花,花却被妈妈误会成爸爸的不忠。不信任像滚雪球,最后爸爸缴械投降,把自己的所有收入交给了妈妈。自此爸爸更加阴郁。

你不是天使,你是他们之间弄巧成拙的恶魔。

当然爸爸也有快乐的时候,在妈妈说要给他买一辆车时。虽然他的车只能用来接送你上学,但爸爸还是为了这辆车翻遍了车辆杂志。他轻快地在车子之间穿梭,游刃有余地给你和妈妈介绍各种车。

“买一辆二手车给你已经不错了。”妈妈说。

这辆二手车一直工作到爸爸意外去世。爸爸在一次开车时突发心梗,车子冲进了施工现场。这时候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正在一家公司做着最底层的会计工作。

你害怕、悲伤,妈妈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麻木。葬礼结束后你声嘶力竭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你不爱爸爸吗?你到现在也不爱爸爸吗?你问。

妈妈木然地看着你,你难以置信地慢慢放下了手。

你工作很拼命,你没有什么朋友,你总觉得对另外的人交付真心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你对每个人都保持礼貌也保持距离,你很少参加活动,你甚至没法忍受聊天框里多余的早安晚安的问候。

三十岁的你遇到了二十七岁的阿桓。阿桓是你项目组的实习生,大学毕业后辗转来到了你所在的公司。他温和、天真、有分寸,虽然不掩饰对你的好奇,但也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你的社交距离。

他很喜欢你开的车,他问过:“前辈很喜欢沃尔沃这个牌子吗?”

你沉默了一下:“我爸爸以前很喜欢。”

他的分寸感让你感觉很舒适,在他谨慎且认真地表达了对你的喜欢后你们决定在一起。你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你们甚至已经在试图踏入婚姻领域。

但你们的婚事被爸爸的突然离世耽搁了。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后,被公司突然通知你负责的一笔账目出现了大问题。

你不会做假账,你也不可能去做假账,但每一份有你签名和主持的账目清清楚楚,你百口莫辩,你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人心。

你失望了。

很快你又接到了第二个电话,你听着电话那边阿桓的声音,宽厚又带点少年感的声音,你很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能让你想起年轻的树。他在电话里说他找到了真正的账目和亏空的钱,甚至可以依据此推理出谁是真正的罪人。他说他真的找了很久,不要怕,他对你说,我会保护你。

你犹豫了。

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阿桓似乎听到了你的气音,他问你怎么了,他站住了,因为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你听到车辆刺耳的刹车声,除此之外的声音都被弱化了,你似乎能看到车轮在地上摩擦出的尖利的痕迹,你听见电话那边一片嘈杂,有人说着车祸两个字。

也是一辆超速的车——阿桓盖着白布的身体印在你的眼里,他的身体奇迹一样填补了十岁的你记忆的空白。你的人生真糟糕,爱你的所有人都走向这样的结局。你走出医院,阳光很柔和,你坐进爸爸和阿桓都称赞过的黑色沃尔沃。你踩下油门,车子冲上了高速公路。

恍惚间你看见一辆矮矮的黑色车子向你驶来,你没有降速,你直挺挺地撞了过去。

意外和车祸都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失去意识前你看了看手表,三点四十五分。

你接通了电话。

妈妈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外带着疲惫。因为最近爸爸因为疲劳过度住进了医院,有人说医者难自医,虽然爸爸自己说这是小病,也有照顾自己的力气,但妈妈最后还是决定搬进医院照顾他。

妈妈说爸爸今天总是念叨囡囡,爸爸最近情况好多了,中午还喝了好大一碗鸡汤——然后爸爸的声音响起来,爸爸委屈地说才没有呢,半碗汤都是你妈妈喝的,还抢了我一个鸡翅,妈妈反驳说你不能吃太多油腻的,爸爸喊囡囡,快回来看看你妈妈这么欺负我。

你有点想哭。

你说知道了,过几天就回去,回去给你们带新鲜的本地豆瓣鱼。妈妈嗔怪地说你爸爸又要掰手指数日子了,爸爸气哼哼地说那样简单的数字,我不掰手指也能数得清。

你突然冲动地问,妈妈你爱爸爸吗?

妈妈短促地“啊?”了一声,“哎呦哎呦”了几声后不太熟练地转移了话题,你似乎能看到她因为这个突兀问题而涨红的脸。寒暄几句后妈妈挂掉了电话,你看了看时间。

三点四十三分。

你拨通了阿桓的电话。

阿桓似乎正在赶路,你能听见手机那边呼呼的风声,阿桓问前辈怎么了,声音有点不稳。

“忘记把耳机还给你了。”你说。

“……而且,注意交通安全。”

“啊?——哎哎哎,谢谢前辈,我刚刚没看红灯,差点就闯过去了,吓死我了,小学老师就说过不要闯红灯了,对面还有两个小孩子,闯红灯被看到就更不好了——前辈我跟你说,这边的斑马线是粉红色的——”

你挂掉了电话。

三点四十四分。

以十岁的身体在病床上醒来的你没有第一时间睁开双眼。你没法消化你还活着这样的事实,你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睁开眼看着一片纯白的世界,你感觉到深刻的、渗入心脏的恐惧。

“你醒着吗?”医生拍了拍你的头。

时间慷慨地给你放行,却没考虑过你真正想要的是结束。你是垃圾堆里长出来的一朵花。你在没有爱的世界里长大,你从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爱和牵绊。你感受着父母之间含糊混沌的关系,又眼睁睁地看着阿桓对你的爱把他害死。爱对你来说是假的。

“……我都不记得了。”你对医生说。

但你的人生似乎因为你说“遗忘”而奇迹般地改变了,你慢慢反应过来你想要的并不是纯粹的结束,而是在压抑、仇恨的家庭环境中解脱。你本以为你的生命因为新的父母和新的家庭得到了救赎,即使你们也许依然逃不过生老病死,母亲会长皱纹、父亲会因为疾病住进医院。但你们有过光秃秃的玫瑰花茎的记忆、有过烛光晚餐、有过周末的天伦之乐、父母一起送你上大学后一起离开的背影。你越来越相信你的生命已经不同了。你是垃圾堆里开出的花,新的爸妈会给你点睛。

但你还是遇到了阿桓。已经被你忘却的曾经的痛苦经历与现实在你眼中交汇,你并不是忘记过去了,而是在拼命不在意。一直以来积压的恐惧开始溢出、失望和麻木渗进四肢百骸,你一直以来担心的重蹈覆辙还是发生了,一旦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你深爱着的阿桓这一次还会被对你的爱害死吗?

你咬紧牙关,风在呼啸,速度表的指针在你眼前疯狂颤抖。你不敢向前看,你怕看到对面车里熟悉的惊恐的脸庞。你的人生充满了恐惧和失望,即使重来一次你接收到了爱的浇灌,悲观仍像背景音一样冷冷地在你的生命中循环。你想起你的两次生命,悲伤与幸福共存,爱与恨相生,纠结成泪水与心悸,融入你的呼吸和凌晨的梦境。

三点四十五。

如果再来一次,你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这是近几年最奇怪的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黑色沃尔沃似乎失控了一样跑出最高速,又是令人难以理解的逆行,虽然车子配置很高,但还是难以在短时间里降到最低速。

另一辆车是一辆二手车,只是能看出车的前主人很重视保养,车子虽然旧但性能很好。可惜两辆车都报废了,保险公司的人说,也没有维修的空间了,不过在这样的速度相撞下,三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也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好在沃尔沃车主在关键时候努力降速且扭转了方向——警察说,这样的动作避免了恶性事件的发生。

你醒来时看着逆行和超速的罚单苦笑一声。你没发出声音,你用手势和纸笔问那辆车上的一家三口怎么样了。

“两个人都没事……你好好养伤。”医生轻言细语地说。

“孩子呢?”你问。

“没有孩子啊。”医生说。

你痊愈那天阳光很温和,妈妈在电话里说在这几天里爸爸努力好起来了——其实是能出院回家休养了,爸爸因为这一场病提前休假,他现在是个自由的退休老头。

哪里是老头嘛,爸爸吐槽,以我现在的实力,能把囡囡扛起来绕地球转一圈。

你出院时阿桓主动来接你,你郑重地把耳机还给了他,他向你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他说账目和企划在他的领导下圆满完成了,多亏了你的提醒,他们的账目做得严丝合缝不留破绽。喂,不要说得像在做假账一样,你无奈扶额。

阿桓嘿嘿地笑,手腕一翻拿出一朵花递给你。

只剩下这一朵了,阿桓的脸很红。

你们向停车场走去,你没法开车,要请阿桓来开车了,你在停车场旁的长凳上看到了探头探脑的爸妈。爸爸穿一身考究的茶色衬衫,妈妈穿一身柔软的白色带蓝色花纹的裙子。他们向你招手,你也向他们招手。

欢迎回家。你看见爸妈在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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