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偉大而又詩意的孤獨

曾經很多年,我的QQ簽名都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對這句詞無來由的喜歡。或者在中學時代開始接觸蘇東坡的時候,就萌生了那種一見鍾情的愛意,也許是因爲他的橫溢的才華,也許是因爲他曠達超脫的情懷,還或許是因爲他面對苦難時的達觀。

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浩如煙海,詩詞名家更是不可勝數。從懵懂的少年到經歷了世事的中年,蘇軾彷彿一直是立在我心裏的一座豐碑,遭遇挫折的時候,失意迷茫的時候,困頓無力的時候......他就飄飄忽忽地從遠方走來,從心底深處浮現出來,用他的超拔和曠達帶給自己慰藉和力量。

少年時,對蘇軾的喜歡大概率是出自於一種直覺。喜歡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壯闊,喜歡“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的樂觀,喜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美好......一路走來,到了中年,我突然想再一次走近蘇軾,去用一顆活得稍有些透徹和清楚的心再一次去靠近那顆通透、達觀、曠達的心,去聆聽他,感受他,獲得更多生命的啓示和前行的力量。

看過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央視的紀錄片《蘇東坡》,以及很多關於蘇東坡解讀的視頻和文字,當我想去寫他時,真的是心有慼慼焉。那麼多人剖析過他,解讀過他,憑我這點淺薄的積累和人生閱歷如何又能駕馭?可是轉念一想,就如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麼每一箇中國人心裏都可以有一個獨特的蘇東坡,那個獨特的蘇東坡只屬於自己,因爲那是和自己的閱歷、人生觀、價值觀、思想、情感以及靈魂息息相關的,與別人無關。

這樣一想,於是決定勇敢地寫下來,表達那份對這座精神豐碑的喜愛,尊重,也通過思考和描述這樣一個高貴的靈魂去走近自己,瞭解自己,慰藉自己。

當我去想該從哪個切入點開始寫的時候,着實有些犯難了,不管從哪個角度去寫,去想,都已經被別人寫過千千萬萬遍,我再去寫也已經毫無新意。然而又轉念一想,我寫自己尊敬的人並非爲了著書立說,僅僅是通過文字的方式去表達自己,僅此而已。所以,有什麼可以顧忌的呢?東坡先生一生的境遇、情感、觀念、思想全部包含在了他的詩詞散文裏,那就從他的文字開始去重新認識他。結合他的詩詞以及自己的所感所想記錄下這份內心的敬意。

那就從QQ簽名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開始吧。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作於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四十三歲的時候。四十三歲,褪去了青少年時期的稚嫩,經歷了歲月的沉澱,奮鬥之樹結滿了豐碩的果實,擁有了榮華富貴,獲得了名利與成功,人生開始漸入佳境,應該更加開闊。那該是一個男人最得意,最意氣風發、最能夠大展宏圖的美好年齡,特別是這位北宋開國以來的大才子,當時已經名滿天下,如果沒有這場ZZ 的黑暗,他應該正在G場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然而,他卻“莫名其妙”地被貶到了偏遠的“下等州”黃州。兩年以前,自己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衆星捧月,然而時過境遷,如今卻貶謫偏遠之地,靠開墾荒地,親自躬耕爲生,原本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而今卻是“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爲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爲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此時的他,內心該是何等的落寞,悲涼,不甘與委屈!爲了排解心中的陰鬱,尋找到人生的答案,他常常在寓居的定慧院參禪悟道。

這一晚,夜漸漸深了,周圍開始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安靜。寂靜得彷彿能聽到內心那個落寞疼痛喃喃自語的自己。一輪殘月冷清地懸掛在稀疏的梧桐樹上,自己彷彿如一隻孤獨的大雁伴着月色在高空盤桓,猛地驚起,在這蒼茫大地間,誰能讀懂我一腔的悲憤和痛楚?無人!無人!大雁尋尋覓覓着自己的棲身之所,尋遍了枯枝,卻只願躲進寒冷寂寥的沙洲。我也如這隻“孤鴻”般,寧願放逐,也不願違背初心,和黑暗同流合污。

此地,荒涼。此景,蒼涼。此情,悲涼。寥寥幾句,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東坡居士的落寞,悲憤孤高。也正是這樣的生命底色讓他在人生的起起伏伏中譜寫了一首首生命的絕唱。

寫作此首詞的蘇軾,其時,正在人生的災難中修煉自己。縱然天性樂觀,然而遇此大劫,他也並非一開始便豁達從容,他也痛苦到懷疑人生,他也意難平,他也一腔悲憤,只是這喧囂的世界也隨着自己的貶謫而寂靜、落寞起來,自己卻無處傾訴內心排山倒海的淒涼。所有堅硬的盔甲也不過是生長在軟肋之上,所有堅硬的痂都是結在汩汩冒血的傷口之上。

假如蘇軾就此沉淪,深陷在自己的悲憤和落寞中不可自拔,那宋代以後便無蘇軾,然而,不,他卻一直活着,活成了一座挺立的豐碑。就在於黃州成就了他,苦難鍛造了他,人生的悲劇鋪就了他文學藝術的輝煌之路。

他的偉大就在於從天上一腳跌落到凡塵時,在悲憤中看清了世界,看清了卻依然熱愛,所以纔有了東坡肉,東坡酒,東坡餅。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明白生活的本質之後,依舊能夠熱愛生活。”近千年後的魯迅也說過,“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他在這凡塵中爲自己不僅在物質上,更是在精神上修築了一塊“東坡”,從此躬耕田野,也深耕着自己的精神之地,最終沒有被困頓的人生境遇所打倒,沒有在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迷失,而是走出了獨屬於自己的光明,近千年來用他的光芒照耀着每一個失意困頓、挫敗迷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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