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小英子趴在井欄上,向裏面望去,呀!她驚訝地發現裏面也有個“小英子”,裏面的“小英子”還淘氣地學着她的模樣——歪一下頭,眨一下眼睛,小英子笑了,她也笑,不一會兒,小英子就喜歡上井裏的“小英子”,像看到她久違的朋友,既陌生又熟悉,更有開心,小英子問:“你是誰?”井裏的“小英子”的嘴巴也跟着動起來:“你是誰?”和小英子異口同聲,小英子咯咯地笑着說:“我是小英子。”“我是小英子”“……”小英子說一句,她就重複着小英子的話語,連笑的表情都學的一模一樣。小英子開始的那點陌生不見了,咯咯的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她忍住笑,向井裏的“小英子”伸出手去,“小英子”也把手伸過來…還差一點,她們就能牽着彼此的手了,小英子踮起腳尖,用力伸長臂膀,腳幾乎離開了地面,遠遠看去,井欄上只有小英子高高撅起的小屁股。

突然,媽媽從小英子身後一把抱住她,驚慌失措地大叫:“小英子,你想嚇死媽媽呀!你怎麼跑到井邊來了?還扒在井沿上,掉下去該怎麼辦?”說完拽着她的手就往回走,小英子拗不過媽媽,依依不捨地離去,她邊走邊回望,好像井裏的“小英子”正扒着井口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極不願她離開似的,那天,三歲的小英子有了“井”的概念,那是一口老井。

“媽媽,“小英子”還在井裏面,她一直衝着我笑呢!我差點就能夠着她的手,把她拉上來,那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

“小傻瓜,那是你在井水裏的倒影,是你自己,和你照鏡子是一樣的…..”

小英子不信媽媽的話,“那裏面明明就有一個‘小英子’她一直在和我說話,一直在對我笑。可是……她一個人爲什麼會躲在井裏?難道她和我一樣也沒有朋友嗎?”

02

六年前,剛滿十八歲的海棠,不聽父母勸阻,高中沒畢業便輟了學,離開家鄉,逐着打工的浪潮,追隨自己的夢想去了,她從小山村來到繁華的都市,像青蛙脫離了井的束縛,海棠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興奮不已。

火車啓動的時候,海棠從雙肩包裏摸出一個紙條,紙條上寫着她將要投奔的地方——表姐工作的所在。五年前表姐初中畢業來到這座城市,如今可謂是“衣錦還鄉”了。春節,海棠見到回家過年的表姐,金黃色的捲髮,一雙錚亮的皮靴,時尚前衛的裝束….簡直就像變了個人,哪裏還能看到小山村姑娘的模樣,海棠當即羨慕不已,心猿意馬:“暑假,我也要打工掙錢去。”於是她藉着和表姐閒聊的機會,瞭解到她工作的地方,表姐說了一個很拗口的街道以及它的門牌,是一個離火車站很近的地方。海棠暗暗地記在紙上,想着以後打工奔表姐去,她用羨慕的眼光對錶姐說:“我將來也要到你那裏打工。”表姐笑了笑對她說:“好好讀書比什麼都強。”

暑假很快就到了,海棠各門功課幾乎都沒跨過及格線,對於學習,她完全失去興趣,再也不願意回到學校,再不願留在這破舊的小山村,她要像表姐一樣追逐自己的夢想,於是她揹着包執拗地離開了家,帶着青春的夢幻與驕傲,帶着她對生活的無限嚮往。

火車勻速地行駛着,耳畔傳來鐵軌歡快的節奏。

海棠走出火車站,一路問詢來到表姐的單位,一家裝修入時的髮廊。表姐的工作照掛在牆上,一位掃地的胖阿姨卻告訴她:“你的表姐兩週前就辭工離開了,據說離開了這座城市,至於到了哪?誰也不清楚。”這樣始料未及的結果,對於第一離開家的海棠無疑是當頭一棒,一顆歡快的心瞬間變得焦灼不安。

她漫無目的地走到大街上,思想陷入混亂中。

有那麼一段時間,繁華的街道令她目不暇接,她忘記了自己面對的困境,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原來這裏的人果真是住在像森林一樣的高樓裏,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如山間潺潺流動的溪流,明亮的售貨櫥窗裏陳列着她從沒見過的商品,琳琅滿目閃花了她的眼睛,年輕的姑娘們長髮飄飄,裙裾飛揚,一對對情侶相擁着招搖過市……人雖多的相互碰撞,但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搭理誰,冷漠的表情猶如她見到的水泥高牆,完全不像她們的村裏的人,見到一個陌生的過路人,都主動上前打招呼,主動了解所遇到的困難,給予各種力所能及的幫助。此時、此刻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海棠對於世界的認知,她從小山村帶出來的那點自信像一縷輕煙隨城市的風散去,她像一粒塵埃無聲無息地遁入這城市的喧囂裏,海棠開始沮喪、開始緊張起來,她爲什麼不留表姐的電話?要是在來之前和表姐通過氣,她現在也不至於這樣被動。想到父母因不放心她獨自外出極力反對時,她的態度是那麼的堅定,還十分篤定地告訴父母是和表姐說好了的,哎……

03

這是一個不太晴朗的夏日午後,密集的小汗珠順着髮際在她臉上蜿蜒,散落的幾縷秀髮像蛛網般凌亂,被汗水粘附在額頭,只有那高高的馬尾依然十分精神的在腦袋後晃悠着,海棠沿着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東瞧瞧、西望望,像一隻在森裏迷路的羔羊,失去了方向。傍晚時分,她走得實在倦乏,在路邊的一處休閒長椅上坐下來歇息,茫然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就在她茫然不知所措時,一雙腳步停在她幾米開外的地方,用三分醉意眼神打量着她,她——質樸、青春、清秀、清純,有種無需任何修飾的原始美,如一株開在山澗邊的野百合,靜靜地散發着淡淡的幽香,讓人如沐春風,尤其她那漂浮不定,四下罔顧的眼神,像一隻找不到回家路徑的麋鹿越發招人憐愛。他靜靜地看着,一顆心狂熱地跳動着,怕驚飛山雀一般不敢貿然靠近。

海棠坐一會,又心神不寧地站起身,向前走幾步,忽又停下腳步折返回來,她還不確定她要去的方向,如此反覆幾次,索性坐下來不走了,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過往的行人,好像這紛雜的人流裏,表姐會隨時出現似的,“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海棠在心裏默湧這句話心裏矛盾極了,失望與希望交替徘徊在她的大腦裏,完全沒注意到有雙眼睛一直注視着她。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男人鼓起勇氣,他拿出自己的友善,面帶微笑地靠近她,坐長椅的另一端用一種輕鬆的語調問道:“姑娘,你第一次來這吧?找人?求學?還是打工?”

海棠的思緒突然被聲音打斷,她慌亂地擡起頭,看見眼前注視着自己的陌生男人警覺地挪動一下身體,下意識的增加一點安全距離,青春的臉龐一下子漲的通紅,侷促不安地垂下眼眸望着自己的腳尖。

“你是不是遇到問題了?說出來或許我能幫到你。”

海棠還是低着頭,一言不發。

男人說:“說出來看看,說不定我真能幫你。”

海棠抗拒的心出現鬆動,她慢慢擡起頭,男人三十歲上下,一張瘦削、成熟、黝黑而又俊朗的臉,透着真誠。“可是,我能相信他嗎?”海棠望着漸晚的天色,心裏七上八下。

男人面帶微笑:“你放心,我不是壞人。”

漸漸的,海棠放下戒備,和他聊起了她遇到的一切,言語中自然不掩飾希望他幫忙的強烈慾望。

聽到海棠一席話,章林高聲地笑起來,語氣尤爲輕鬆地說:“多大一點事?巧了,我們工地的餐廳正在招人,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去。”

男人自稱章林,家住外地農村,是某建築公司的一個小部門領班,混跡於這座城市已達10年之久。

見海棠將信將疑,還在猶豫,他又笑了:“你放心好了,我們是正規的單位,要是工作不滿意,你以後再調換不遲。”

不能再猶豫了,錯過這個機會,只能露宿街頭了,食堂的工作,她是有點失落,現在她有選擇的權利嗎?能有個落腳的地就千恩萬謝了,但願她遇到的不是歹人。

04

章林果然沒有食言,他把海棠帶到公司的餐廳,幾個阿姨正在忙着下班前的事,見“經理”領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都表現得極爲熱情。

這是一家較大公司的分公司,餐廳的員工加上海棠總共五個人,章林姑且算是小公司的中層小領導,負責後勤爲數不多的人員工作調度,芝麻大的官,大家調侃,稱他爲“經理”。

自從海棠來到餐廳,章林就有事無事地出現在這裏,有事沒事地和海棠套套近乎,隔三岔五地給海棠買一副乳膠手套、一瓶香氣四溢的護手霜,小禮物不大,頻率不少,有時休息的時候,帶她去公園遛遛彎、到電影院看看電影……“司馬昭之心 路人皆知”。

海棠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父母,隻身來到異地他鄉,章林的關心很是讓海棠感動,有時,她感覺他就像熱心腸的大哥哥,有時又不像,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感覺,海棠就親切地稱呼他爲“章大哥”。

海棠住的是集體宿舍,最大的不便是洗澡,山裏的姑娘愛乾淨,下班走出廚房,她總覺得有一身討厭的油煙味,一天不洗頭洗澡,渾身不自在。集體宿舍的水溫極不穩定,有幾次她都在冷水中勉強對付一下,眼見冬天到了,她真希望洗澡的問題能解決一下,她和章林散步時吐槽這個問題,章林當即記在心裏。

一週後,章林來到餐廳,拿出一把鑰匙在海棠眼前搖,他把自己的宿舍騰出來,自己搬進了集體宿舍。“這怎麼好意思?”海棠不肯入住,章林狡黠地一笑說:“是不是不敢入住?你還是把我想得那麼壞,就像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樣子。”“不是,章大哥,你住的好好的,我怎好打擾?再說會讓人誤解的。”她臉羞的通紅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放心吧!我告訴別人,你是我表妹,姨媽看我沒照顧好都向我發難了,這個理由如何?呵呵呵……有時間的話,你燒點美食犒勞我一下就行,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幫忙洗幾件衣服,權當我收的租金……”原來,這個世界這麼美好,海棠第一次離開家闖蕩生活就遇到章大哥這樣的好人,她知足了,愉快地搬了進去。

幾個阿姨當中就數肖阿姨和海棠最談得來,她告訴海棠:“章林的人是不錯,就是愛喝酒,脾氣不好,尤其酒後,更是沒事找事,聽說處過兩個對象,都受不了他這點先後離開了。”

海棠聽後並沒往心裏去,她覺得章林就像父親、像兄長,半年來對她甚至一句大話都不曾有過,一定是有人故意抹章大哥的黑。

05

一天,海棠正在飯廳裏忙碌,一位高大帥氣的小夥子走進來,海棠停下手中的活擡起頭,來人看到海棠像觸電一般呆住了,脫口而出:“月鵝?”他癡傻的樣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話一出,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點尷尬地低下頭,嘴角掛起淡淡的苦笑,過一會,他忍不住又擡眼看了下海棠,心裏感慨着:“天底下竟有這般相像的人?”他買好飯轉身離開時,還不自主地回頭打量海棠,好像最後確定一下眼前的姑娘是不是他想象出來的幻影。年輕人莫名其妙的舉動,引起海棠的注意,她狐疑地望着他,正和他的目光相對,他索性盯着海棠看,一臉的疑惑。“是不是我哪裏出了問題?臉上有東西?還是衣服上有?”他的目光讓海棠心虛,她伸手摸了摸臉又低頭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確定沒問題後轉身離去,心裏暗想“這個人八成是腦子有病。”

“這姑娘簡直和月鵝一摸一樣……”他望着海棠離去的背影嘟噥着,竟然有股不易察覺的暖流穿過他痛苦的身體,好半天,他才戀戀不捨地挪開步子離去。

小夥子高大帥氣,爆棚的顏值裏夾帶着淡淡的憂傷和幾分莫名其妙,這是海棠見到他的第一印象。

他叫陳果,年近三十,剛從外地項目上調過來,同期調來的還有另外兩位同事,本單位認識他和他認識本單位的人並不多。

接下來,食堂就餐的人員中多了一個陳果,開始一段時間,他每每走進餐廳,看到海棠還是那種奇怪的眼神,靠近他的人時常聽到他口中模糊的聲音——“月鵝”,他在就餐時間上比別人耗時長,卻是一副心不在焉、食如嚼蠟的樣子,站在分發飯菜的窗口,眼睛看的往往不是菜,而是在飯堂的操作間瞄來瞄去,直到看見海棠才把目光收回餐盤上,隨意地挑選兩樣,儘可能選在一個可以看見海棠的地方“細嚼慢嚥”,有時他故意早到或晚到一些時間,見海棠工作忙,主動伸出手幫忙一、二,藉機和海棠聊上幾句。趕巧那天他殷勤地幫海棠從車上卸土豆時被章林遇見,這個人對海棠曖昧的眼神及舉止,早有人添油加醋地告訴了章林,醋意和敵意在他心頭悄悄發酵。

章林鐵青着臉,走過來,一把推開陳果,幫海棠卸下土豆,主權的宣誓就此拉開帷幕。

章林和海棠的關係,陳果並不清楚,知道後也沒有迴避的意思,恍惚中,陳果覺得海棠就是月鵝,或者說月鵝正以另外的方式再次靠近他,重新迴歸到他的生活裏。否則怎麼會在月鵝剛剛離開,她就出現在他就餐的食堂裏?至少,他不能完全否定。

海棠原本是不願搭理他的,他神神叨叨的眼神和莫名其妙的話讓海棠生怯。但正是這樣的表現以及他口中的“月鵝”、痛苦憂鬱的眼神,引起了海棠的興趣,她開始注意起這個小夥子,他一定有故事。

06

一天,餐廳送走最後一名就餐者,海棠在整理餐廳衛生,陳果走進來,他疾走幾步靠近海棠,口喫不清,一連串地衝她喊着“月鵝…月鵝…”伸出手就要摟抱海棠,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面而來,海棠嚇了一跳,慌忙躲開。

“誰是月鵝呀,我是海棠,你瞧清楚了。”海棠邊躲閃邊說。

“你是月鵝,你就是月鵝,我怎麼能認錯呢!”說着又向海棠伸出手,海棠一溜煙跑到後廚間拴上門,陳果搖晃兩下,跌坐在餐椅上,扒在餐桌上,很快餐廳裏便傳出鼾聲。

第二天,陳果醒酒後,得知昨天自己荒唐的舉動,他來到餐廳,找到海棠,極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這次,他沒再喊她月鵝,而是肯定地稱呼她爲海棠師傅,眼睛裏除了深深的歉意外仍蘊藏着一縷淡淡的憂傷和極力忘記過去接受現實的平靜。

此後,陳果來餐廳的次數少了,他見到陳果時,眼神裏還有揮之不去的恍惚,偶爾還會吐出“月鵝”的名字,只是“月鵝”成了無聲的脣語,海棠從他口脣的翕動中讀懂了這兩個字,“月鵝是人名嗎?她是誰?”疑問一天比一天強烈地出現在海棠心裏。

漸漸地,海棠和陳果熟悉起來,相見時,目光有了短暫的交流,好像,他們彼此都把自己的疑問寫在眼睛裏,“誰是月鵝?你爲什麼見到我總愛喊月鵝?”“你是誰?你難道不是月鵝?”怎奈,大家熟識的程度還不足以敞開心扉,尤其陳果,他還有不能完全釋懷的過往。

一年後,陳果見海棠時,變得禮貌而柔和,像位儒雅的紳士,見面的稱呼再不會混亂,“海棠師傅”被稱呼的朗朗上口,似乎,關於月鵝的記憶已徹底清空,經過一段時間的確認,眼前的姑娘就是海棠,儘管如此,海棠依然可以看見陳果掛在眉梢的淡淡憂傷,見到他,海棠心裏莫名地湧動着春潮,有兩天見不到陳果,她竟一次次把眼睛靠近售菜的窗口在餐廳裏偷偷尋找,不知從什麼時間開始,海棠心裏多出一塊空地。

一天,章林和海棠晚飯後閒逛,海棠說:“那個叫陳果的人肯定有故事,你知道嗎?”自從搬到章林騰出的宿舍,海棠對章林的稱呼變得隨意起來,她不再一口一聲地喊他“章大哥”,而是以“你”做了替代。章林乍一聽到陳果的名字很是茫然,很快就明白過來:“你是指那個有事沒事對你獻殷勤的人?”“就那麼兩次,他見我忙伸了把手。”“以後,他會尋找更多的機會伸把手,手伸的也會越來越長。”海棠聽出章林不高興的語氣,就此打住,嬌嗔地對章林說“好啦!好啦!我們不提他了,請我喝杯奶茶吧!”章林的神思好像沒從剛纔的談話裏抽離出來,海棠搖了搖他的臂膀,重複剛纔的提議,章林煩躁地甩開她的手,把她留在奶茶店門口徑直走了。海棠委屈地站在街角,不明白自己哪裏出錯?當意識到章林是在喫醋,很快便原諒了他,向着章林的背影一陣小跑追了過去。

07

中餐的時間已過去了,陳果又是在最後才走進餐廳,海棠借收拾餐盤的機會來到他的餐桌前,他一擡頭:“月…”那個名字說出一半,立即改爲歉意的笑:“對不起,海棠師傅。”海棠故意把抹布往餐桌上一搭,沉下臉來問道:“又把我當成月鵝了,月鵝…月鵝…月鵝到底誰呀?是你女朋友吧!是她把你甩了吧!”陳果低頭咀嚼着食物,聽到海棠的話語,他放下筷子,停止用餐,低頭沉吟片刻,擡起頭,勉強擠出一點禮節性的笑:“不,不是的,那是我們老家對漂亮女孩的一種稱呼。”騙人。”“沒騙你,我就覺得你和這個名字般配,所以…現在知道你不喜歡,下次不了,我保證!”

“一個把謊都撒得如此美麗的男人,他的‘月鵝’會是怎樣的女人呢?”海棠一邊擦桌子一邊出神地想,突然,她丟下抹布,把兩隻手舉到鼻子下嗅了嗅,眉毛微蹙,一股難聞的油煙味直衝鼻息,這肯定不是“月鵝”該有的,她的臉莫名的出現一陣燥熱。

這時,工會的一名大姐過來詢問糧油使用情況,肖阿姨神叨叨的把她喊到一邊,衝餐廳喫飯的陳果努努嘴:“你認識這小夥子嗎?這小子看到我們餐廳的海棠總是怪怪的,還經常喊出月鵝的名字來。”

“哎!這小夥子人好,命卻不好,剛結婚一個月,老婆出車禍走了,老婆好像就叫月鵝,爲什麼喊你們小丫頭月鵝就不清楚了,莫非是喪妻讓他神經錯亂了…..”

這個故事讓海棠太震撼了,悔不該對他如此態度,一絲隱隱的痛在蠶食她的心,她想找個機會向他道歉、也想安扶安撫他亡妻之痛,她終於懂得了他眼角那縷淡淡的憂傷,分明是沒走出的情感之痛。

海棠開始有意無意地關心起陳果:“今天的排骨新鮮。““油炸的食物最好少喫。”“天氣預報說明天要降溫了。”陳果聽到後微微一笑道聲感謝,海棠突然一陣耳赤,不知道爲什麼對陳果這麼婆婆媽媽。陳果則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在寬大的工作服裏夾帶一株微微綻放的百合,喫過飯,他小心地把它擺放在餐桌上,他也不明白送一朵花給海棠的意義何在?

春天來了,萬物復甦,清澈的湖岸邊,柳枝萌發出嫩綠的新芽,在微風裏湖岸邊風情萬種地搖曳着。傍晚時分,章林和海棠來到了湖岸公園翠綠的草坪上,放風箏,章林舉着風箏,在草坪上一路小跑,找準時宜的機會放開風箏,海棠則在後面時急時緩地放着線,在他們默契地配合下,風箏越飛越高,直至在蔚藍的天空下找到自己穩定的平衡點,章林跑到海棠身邊,他和海棠共同牽着線,守望着空中飛翔的風箏,想象着他們未來的生活。這時,海棠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使翩飛的風箏倏地跌落,她問章林:“你知道陳果遭遇到什麼變故嗎?”海棠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被章林生硬地打斷:“陳果,陳果,什麼時候你開始對他這麼上心?現在,你的心裏是不是隻有陳果?”“不…不是的…”“不是什麼呀?你又想解釋什麼呀?我討厭你和我在一起時提到這個名字。”說着,他把風箏線圈猛地擲在草坪上,突然被重重的一擊,風箏失去了平衡,它驚慌失措地跌落下來,他們在春天裏的一場約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08

章林心裏堵得慌,他必須和陳果談談。一天,他端着餐盤坐到陳果對面,極不友好地望着他,剛想說話,餐桌上陳果的電話響起來,兩個男人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手機上,明亮的顯示屏驀然出現“海棠”盈盈的笑臉,章林的火被騰的一下撩撥出來,他一把抓過手機,倏然站起來,把手機杵到陳果眼前:“你太齷蹉了!難道你不知道海棠是有男朋友的人?”陳果被章林的動作嚇了一跳,看一眼自己的手機,愣愣地望着他,一副無辜的樣子。章林“啪”地一聲把手機擲在餐桌上,伸手揪住陳果的衣領,一記重拳就落下,陳果懵了,低頭再次看見老婆的笑臉時,他明白了,還沒等他開口解釋,章林的第二拳又舉起來,陳果的血直衝腦門,一把抓住章林的手,章林的手像被鉗子鉗住一般動彈不得。陳果的眼幾乎噴出火來,逼視着章林:“我把老婆的照片放在手機上礙着你了?”章林聞言愣住了,“你老婆?”他再次確認一下手機上的照片,這分明是海棠。

兩個人的肢體衝突很快引來喫瓜羣衆,一個同事走過來,陳果的手機屏還亮着,一張盈盈的笑臉望着這場硝煙。來人章林並不陌生,他把手分別搭在兩人肩上,示意他們坐下,帶他們氣呼呼地落座後,他轉臉對章林說:“兄弟,是你誤會陳果了,這真是他老婆。”說話間,陳果拿起手機起身離去。同事接着說“你該給他道個歉,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哎——誰曾想,陳果命運多舛,新婚剛度完蜜月,老婆車禍走了,巧得很,他故去的老婆和食堂裏新來的海棠姑娘,也就是你的女朋友長得一摸一樣,乍一看幾乎沒有區別。”

事情發生在海棠眼前,等她放下手裏的工作跑到餐廳時,只見到陳果離去的背影,同事的一席話揭曉了她對陳果欲求的答案。

接下來,海棠的精神出現莫名其妙的委頓,她常停下手裏忙碌的工作,怔怔地想着陳果手機屏保照片——月鵝,原來陳果看見她表現出的不一樣都是因爲自己長得太像那個女人——她的亡妻月鵝,而不是她海棠本人,她只是月鵝行走在人間的影子,僅此而已!

三天後,陳果出現在飯廳的窗口,海棠擡頭看到他淤青的臉,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四目相對時,像有股電流擊中彼此的心房,立即讓他們的行動笨拙起來 ,陳果拿碗接湯時,海棠卻把一半的湯汁撒在他手上,陳果一哆嗦,碗裏的湯又撒進餐盤裏,順着淺淺的餐盤傾瀉在地面…..海棠很討厭自己的無措,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是海棠,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關注的月鵝,他與自己沒有半點交集的地方以前沒有,以後也不可能發生。

章林有一週時間沒來餐廳了,海棠心裏亂糟糟的,也無心找他去,她知道章林在生她的氣,那天章林動手打了陳果,事情澄明後,他後悔不已,即便沒有同事的提醒,他也打算找個機向陳果道歉去,就在他陷在自責的漩渦中,海棠走過來,她對章林莽撞的行爲一通數落。章林見海棠的情感天平一覽無餘地偏向陳果,已經熄滅的火“騰”的一下復燃,重新認定陳果手機裏的照片就是海棠,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不再單純,原本打算道的歉瞬間變成復仇的烈焰。

09

陳果越來越分不清海棠和月鵝,兩個身影重疊出現在他的腦海裏,當他想的明明是月鵝,卻看見了她頭上的白帽子、白工作服,手機裏月鵝的照片,他早該刪除了,畢竟是故去的人,再痛苦也該放下,自從他見到海棠,他一遍遍看着手機裏的照片卻猶豫了,照片就在手機屏上,說她是月鵝也行,說她是海棠又未嘗不可,他內心情感的鐘擺在兩人之間不斷地切換,漸漸地,月鵝變得模糊縹緲,海棠則變得清晰有溫度,他能感覺到冰封的河牀下有了春的氣息,但這細若遊絲的氣息他只能封存於心底,海棠既然心有所屬,他又何必去打擾呢?

一天晚上海棠剛洗完澡,章林邁着踉蹌的步子來到海棠的宿舍,一進門,海棠就聞到濃烈的酒味,他一把抱住海棠,強吻上來,海棠一驚,一年時間的相處,章林從沒勉強過她什麼,她猛地一抽身,章林跌臥在她的牀上,藉着酒勁宣泄起自己的情緒:“……我章林第一眼看見你就深深地愛上你,一年來,我愛得死心塌地,不曾想,你是個多情的人……”話語越來越含糊代之以深長的鼾聲。

章林痛苦的話語直擊海棠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她撫摸着他清瘦的臉,回想起他們認識後的點點滴滴,在這個陌生的異地他鄉,是章林第一個接納她、照顧保護她的人,也是第一個走進她內心的人,是章林讓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了立錐之地,而陳果,她又一次想起這個名字,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他的世界裏只有月鵝……想到這,她一陣神傷,情不自禁地把章林攬入懷中,那一晚,她向章林證明了自己的愛。

海棠懷孕了,章林和她組建了家庭。

英子出生了,餐廳裏幾個阿姨過來探望,張阿姨說:“這個小姑娘好漂亮,一點不像章林。”“那可不是,像海棠,我們的海棠更漂亮。”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笑着,卻不知一句不經意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直接燙在章林的心上。

章林一改往日的溫存,海棠還在需要照顧的月地裏,他就隔三岔五地在外買醉,回到家倒頭便睡,海棠只好自己照應自己、照應英子。章林幾次醉酒後,海棠爆發了:“章林,你什麼意思?難道你對我們母女沒有照管的義務?”章林站立不穩,他指了指海棠又指了指襁褓中的英子:“我是該對你盡義務還是該對她盡義務?她姓陳還是姓章,你…老實告訴我。”“章林,你…你混蛋!”章林向海棠探過身子,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說我混蛋?那我就混蛋給你看看。”說着朝着海棠的臉就是一記耳光。海棠怔住了,心一下子像被擰下來一樣難過,一手放在被打的臉上,一雙杏目怒視着章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停歇不下來,章林對海棠施暴的頻率越來越高,有好幾次海棠想和章林好好談談,讓他相信自己,打消這荒唐的想法,讓他好好抱抱自己的親骨肉,但章林從不給她機會,海棠也想通過親子鑑定,讓章林解除心中的芥蒂,但她又不願那麼做,她和章林的孩子不需要用這種薄涼的方式證明,她對章林忠貞也是,她相信章林有一天會幡然醒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從而把自己的女兒和她攬進懷裏,加倍疼愛,他們的感情還能回到從前。

海棠等來的不是道歉,不是溫暖的迴歸,而是章林變本加厲的“報復”,面對三個月大的小英子夜哭,章林轉過身背向着她,接着扯起被蒙蓋在頭上,哭聲持續不斷,他索性抓起小英子的包被一把丟在冰冷的地上,海棠發瘋似的衝向小英子,一顆心徹底碎了。

10

海棠很堅定地向章林提出離婚。章林冷笑道:“讓我成全你們?做夢去吧!”

小英子在父親的冷漠與拳腳下一天天長大,沒有父愛,沒有朋友,只有媽媽滾燙的眼淚一串串。

這一年春節,小英子隨着媽媽來到外婆家,外婆家的地方好大,她可以到處玩,房前屋後、牛欄豬圈,和毛毛蟲聊聊天和小牛仔對會話,一切都那麼新奇有趣。一天,她來到後院一棵枯萎的葡萄樹下,一口老井吸引了她,她趴在井口,呀!裏面有個“小英子”,小英子開心極了。她沒有可以陪她玩耍的小朋友,爸爸從不帶她出去,媽媽也不允許,她常常被關在那個小房子裏直到媽媽下班。

第二天,乘着媽媽和外婆忙碌沒人顧及到她的空檔,她飛快地跑到那口老井旁,她趴在井口,一聲聲喊着裏面的“小英子”,和“小英子”扮鬼臉,和“小英子”傻樂,“小英子”迴應着她,和她一樣開心快樂。呀!還有一隻青蛙呢,它大約是嫉妒兩個小英子了,在裏面橫衝直撞,把井裏的“小英子”“嚇”跑了不說,擡眼望着井口的小英子還一個勁地往上跳,很想和小英子也成爲朋友似的,小英子更樂了,比第一次更長地向井裏伸出手,“普通”一聲,她落到井裏,好在媽媽及時趕到,井並不深,媽媽很快撈出了浮在水面上的小英子。媽媽朝着小英子的屁股一頓胖揍,小英子一點也不覺得疼,也沒聽清媽媽唔哩哇啦說些什麼,她心裏只有“小英子”的笑,小青蛙淘氣的模樣,可是“小英子”躲到哪裏去了呢?

再過一天,媽媽就要帶她離開外婆家了,回到石雕一般的父親身邊,臨走之前,小英子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小英子”,也許青蛙知道她在哪裏?天矇矇亮,小英子躡手躡腳地來到老井旁,井裏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小英子”還在睡覺呢!

媽媽追來了,她在後面喊着小英子,“哦!不!我一定要找到‘小英子’,和她說聲再見,和她說我在哪裏?”小英子把腿跨過井欄……

媽媽呼喊着小英子,井裏一點回應也沒有,她不顧一切地跳下去……這裏是無垠的水域,到處都洋溢着小英子的歡笑,海棠向小英子的笑聲遊啊遊…..漸漸地沉下去,水底,她看見了小英子,聽見了小英子歡樂的笑。

笑聲從老井裏傳出來,那是海棠和女兒的聲音。

天亮了,老井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是站在井口再也找不到裏面的小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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