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君去兮何時還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大安皇帝楚瑀近年纏綿病榻,今日天氣和暖,恰巧他身上也有些力氣,便讓人扶他到偏殿坐坐,七歲的寧歡郡主來望候他,一身火紅的衣服格外喜慶,他瞧着不勝歡喜。

“皇爺爺,御花園的桂花開了,我去給您折幾枝過來。”

楚瑀高興地應道:“好、好。”

楚瑀樂呵呵地看着寧歡郡主往外跑,當她跑到門口時,楚瑀忽然看到她的身影開始飛速生長,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個少女曼妙的背影,那少女一隻腳跨到門外,轉個身就要消失了。

楚瑀看到一個石榴紅的背影走出宮門,重重的宮牆在她身後重重關上,他看着天地間最耀眼的一抹紅漸漸消失。

“行歌,別走......不要走——!”這個在世間最高最冷的位置上坐了一輩子的帝王忽然朝門外伸出手,老邁的聲音急切地爆發出一聲大叫,然後往前一栽。

李公公眼疾手快,忙扶住了他,叫人去請太醫。寧歡郡主聽到動靜忙又跑進來,小臉蒼白,嚇得不輕。

待楚瑀被安置妥了。寧歡郡主偷偷問李公公:“皇爺爺那時候喊的‘行歌’是誰,我怎麼沒見過,皇爺爺想見她爲什麼不直接召見她?”

李公公沉吟道:“我打小入宮,侍奉陛下幾十年,從沒聽說過宮裏有這號人物,想是郡主聽岔了。”

“我明明聽見了,李公公,騙人是小狗。”

“可是郡主,宮裏確實沒有這號人物。”

寧歡郡主亮晶晶的眼滿是疑惑。不過到底是孩子心性,一會兒就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

如今,闔宮裏,怕是沒有人記得她了。陛下說她死了,她就死了。

她幾十年前就死了,在她及笄那年,陛下親自下旨處死了她。

李公公瞧着外頭漫天紅霞,惆悵地嘆口氣。

這座四四方方,無數人崇敬、無數人渴慕、無數人憎惡的宮殿裏,故事、祕聞比地上的螞蟻都多,樁樁件件,哪個不離奇詭異,哪個不駭人聽聞,哪個不驚心動魄?偏偏陛下這樁舊事稀疏平常,無甚要緊,無甚奇詭,亦無甚波折,拿來佐酒都嫌寡淡。

不過是一份少年心事罷了。

楚瑀第一次見到月行歌時,她還不是郡主。

她是威名赫赫,戰功累累的威遠將軍的女兒,進宮陪伴自己的姑姑月昭儀。

自從她入了宮,便在宮裏橫行不忌。整日踢天弄井,無所不至。

他握着一卷書,耳朵裏灌滿她的聲音,她在他面前晃,他緊緊盯着書,不敢把古書移開一點兒。

可她偏偏過來,抽走他的書,一張臉湊到他面前,拉着他說個不停。

那天,他用手拿着一個鈴鐺,悶悶不樂。

“你怎麼了?”月行歌坐到他身邊問。

“沒事兒。”

月行歌追問:“是誰?夫子嗎?還是楚琰?”

他怕她真的再去捉弄夫子,上次夫子被她捉的蛇一嚇,七魂只剩下一魄,連夜上書乞骸骨,陛下好說歹說才勸住了。

“我的兔子不見了。”

“是那隻白色,頭頂帶撮黑毛的嗎?”

楚瑀擡頭:“你見過?”

月行歌頭比撥浪鼓晃得還厲害,沒有沒有。

楚瑀瞧着淌到她下巴上的口水,腦中一響,小臉一黑,“哼”地一聲轉身就走。

她是個頂頂惡劣的孩子,可是隻有她沒有嘲笑過經常對他“哥哥弟弟”一通亂叫的母妃,只有她對他天花亂墜地吹噓宮外的世界有多好玩,只有她,大着膽子帶着他偷溜出宮。

她把宮外買來的芝麻餅分給楚瑀,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

“宮裏真無趣,有那麼多地方不能去,跑兩步就到頭了,楚瑀,乾脆我爹來接我的時候,你跟我一起回去算了,到了我家,沒人敢欺負你,我天天讓廚房給你做好喫的,帶你去最熱鬧的茶樓,你那麼喜歡看書,我讓我爹把天下地書都收羅過來,給你蓋一間裝滿書的屋子,讓你喫住都在裏面。”

月行歌日日盼着回家,等真的回去了,那個家她卻不認得了。闔府皆白,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白色,也從未想過那樣簡單的顏色竟那樣殘忍,薄薄一層,就把她和父親隔開了。

月妃還能日夜嚎哭,垂泣,可月行歌,自高燒那日起,兩年來,擠不出一滴淚。

他把書挪開,去陪伴那個夜夜爬到房頂上看星星的小郡主,引她哭,慪她哭,盼她搶他的東西,拿他寫了一宿的字糊風箏。

月行歌走在御花園的小道上,遙遙看到兩個人影。                                     

楚瑀跟一個女子在那,言笑宴宴,那女子看着楚瑀,含羞帶喜,兩人郎情妾意,情意濃濃。

等兩人走進了,月行歌隱約認出,那是右相的女兒。

陛下春秋已高,是身染疾病,適齡的皇子只有楚瑀和楚琰。楚琰的母妃更受寵,他子憑母貴。近幾年,朝中羣臣明裏暗裏都在站隊。楚瑀勢弱,連他的伴讀寧我顧和寧氏一族都倒向楚琰。

月行歌想,這是好事,楚瑀不再糾結她,而他有了相府的助力,奪位更有勝算,這正是一直以來她最盼望的,這樣對兩人都好,月行歌仰頭望着天上的雲,爲什麼眼睛還會發酸嗎?

那兩個人忽然朝她走過來,躲閃不及,柳姑娘紅了臉,向行歌見禮:“郡主,我一時迷路,幸得遇殿下,爲我指路。”

楚瑀一直溫柔地瞧着柳姑娘,待她說完,才輕柔道:“走吧。”

並未看月行歌一眼。

沒過一會兒,楚瑀又回來了。

月行歌溫順地朝她見禮:“見過殿下。”

楚瑀擰了一下眉頭。

“行歌,你這幾年總是躲着我,到底爲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爲何如此待我?”

“殿下無錯,行歌對殿下以禮相待,也無錯。”

楚瑀氣結,深吸了一口氣道:“月行歌,父皇要爲我賜婚。”

“是嗎?殿下大喜,恭賀殿下。”月行歌恭恭敬敬地回答,瞧着楚瑀的眼睛歡歡喜喜,透着明媚的笑意。

楚瑀臉綠得像臘八蒜,精緻的五官擰成一團,他死死耵住她,目光要把她穿透。

月行歌臉上的笑意絲毫不落,完美得勝過任何一張假面。

他惡狠狠地說:“月行歌,你沒有心!”然後拂袖而去,怒氣衝衝。

丫鬟蘭笤從遠處趕來,見月行歌臉上掛着笑,正在心裏想着怎麼打趣她,卻見她走起路來有些搖晃。

月行歌忽然身子朝左側一栽,然後惡狠狠地踢開一個石子,單薄的脊背斜倚靠在一個枯瘦的假山上。

蘭笤見狀,三步趕做兩步,急急地上去扶住她。

月行歌身子微微顫抖,一見到蘭笤,眼裏粼粼的波光瞬間湧成了泉。

蘭笤扶着月行歌,詫異道:“郡主崴到腳了嗎?奴婢叫人去請太醫。”

月行歌搖搖頭,蘭笤堅持:“郡主不要任性,還是找個太醫看看穩妥些。”

“不要”,月行歌開口,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哭腔。蘭笤還要再說,月行歌卻撲到她懷裏,顫抖着身子哭起來。

除夕,月行歌覺得宮宴煩悶,便和蘭笤一起溜出來了,在涼亭坐着,醒酒。

她下巴支着臉,心上煩悶。過了年,她就及笄了。

“砰、砰、砰!”幾聲巨響過後,漆黑的天幕中綻開了幾朵巨大的煙花,花開一瞬,隕落成五顏六色的星星,但接着,一朵又一朵的巨花在天空中接連綻放,五顏六色的繁星滅了又亮,穿梭在巨大繽紛的繁花中,絢爛異常。

月行歌仰頭看着煙花不停地隨着巨大的聲響在天際盛放又消隕,感覺自己繁重的心情也隨着砰砰的爆炸聲逐漸消失了,只剩下五顏六色的繽紛,她眼睛逐漸亮了起來,不知不覺跟着人羣喊:“快看!快看!楚瑀,你快看!快...... ”

月行歌激動地去拉身邊人的胳膊,扭頭一看,才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說了什麼,笑意在臉上僵持着,不知何去何從。

楚瑀低頭望着她,嘴角噙着愉悅閒適的笑意,桃花眼裏情緒翻湧,像要把她捲進去。

“殿下恕罪,行歌......”

楚瑀扯住月行歌的胳膊,阻止她行禮:“行歌,我們小時候,一起溜出宮,看了一場煙花,你當時說以後每年都要帶我出去看煙花。”

五顏六色的光在她臉上忽隱忽現。

月行歌掙脫楚瑀的手臂,恭敬道:“行歌當時年少無知,請殿下恕罪。”

月行歌轉身欲走,卻被楚瑀一把拽了回來。

楚瑀擡着她的下巴,逼她和他視線交纏。他的眼睛像被雪水濯過,閃耀着亮得駭人的精芒。“月行歌,你到底愛不愛我?”

血液“轟”地一聲衝上臉頰。

來不及反應。

她的心事奔湧到眼睛裏,她的眼睛映在他眼裏。

她從楚瑀眼裏看到了她自己,臉紅得像一攤熔化的燭液,看到楚瑀的黑眸中煙花一樣綻出一層更勝一層的歡喜。

那狂喜從月行歌眼裏落到心裏,灼得她的身心顫顫的疼。

“楚瑀,我愛你!但我更愛廣闊的天地。”

月行歌的目光攻過去,這次,落荒而逃的是楚瑀,他丟盔棄甲,避她不及。

“我從不要求你離開,你也不能讓我留下。”

月行歌說完,轉身離去。

月行歌挑了一個楚瑀不在的時候去向寧妃辭行。

仲夏時節,月行歌及笄,手握兵權的關內侯之子寧我顧向陛下求娶她,陛下頭一點,應了。

月妃剛入宮時,寧妃還是皇后,兩個人算是同病相憐,故相交甚篤。後來皇后的瘋症越發厲害,降爲寧妃,獨居一個小院,楚瑀便多虧了月妃照料,和月行歌一起養在月妃那裏。

她幼時,跟着楚瑀偷偷看寧妃,寧妃雖然神志不清,但對他們兩人倒極好。她想,自己一走就不會再回來,還是要好好道個別的。

行歌給寧妃磕了一個頭。

“好好好”,寧妃高興地格格笑,小孩子一樣拍着手歡呼起來,然後忽然奇怪地搖着頭,嘴裏嘟囔着:“不行,不行?怎麼只有一個人?不算,不算。”

行歌一時沒鬧明白,她詫異地去看孫姑姑,孫姑姑衝她搖搖頭。

“阿越,阿塵呢?”

孫姑姑和行歌俱是一怔。

玉和塵,那是皇后未入宮時,她心上人的名字,阿越是她的乳名。

寧妃扭着頭在屋裏看了一圈,目光落到進門的人身上,她生氣地鼓起臉,”阿塵,你怎麼不跪,嬤嬤說了,天地是兩個人一起拜的!”

是楚瑀。

孫姑姑忙趕上勸解,”娘娘,郡主是來向您辭別的。”

“辭別?”寧妃搖搖頭,“不、阿越是孃的小心肝兒,阿越不要離開孃親。”

.......

楚瑀跪在月行歌旁邊,他的氣息飄過來蓋在她身上,月行歌頭也不擡,攥緊了衣服。

寧妃站起來,在他們身邊繞了一圈又圈,瞧一眼行歌,又瞧一眼楚瑀,搖搖頭,然後在屋裏繞了一圈又一圈,開開這個箱子,打開那個錦盒,嘴裏嘟嘟囔:“哪呢?在哪呢?”

一個宮女轉轉眼睛,反應過來,從錦盒裏拿出一條紅手帕。

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她搶過紅帕,朝上一拋,行歌眼前一昏,身子一顫,定下來時眼前一片紅。

那蓋頭就落在她頭上。

寧妃到主位上坐下,雙腿不住地晃,一臉期待地看着楚瑀和月行歌,甜甜道:“拜吧!”

行歌猶豫間,聽到楚瑀的聲音涼涼地傳過來:“都是爲了母妃,委屈郡主配合了。”

楚瑀話音落地,月行歌俯身隨他拜了下去。

皇后的聲音追下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寧妃不知道從哪裏找出花瓣歡呼着撒了起來,滿頭珠翠丁零當啷響。然後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忽然哭着撞到楚瑀懷裏,聲音帶着巨大的委屈:“阿塵,阿塵,我好想你,你帶我走!帶我走!”

月行歌及笄那年秋天,陛下駕崩。

宮苑硃紅的牆上,顏色又濃了幾層。楚瑀踩着一具具骸骨,走到了人間最高的那個位置。

三皇子楚琰曾意圖幽禁陛下,發動宮變,是楚瑀帶人解救了陛下。陛下終於看清二人的面目,傳位楚瑀。楚瑀即位後 ,誅殺反賊楚琰及其黨羽。

關內侯一家慘遭殺頭,誰也不曾想,這個年輕的上位者如此心狠,絲毫不顧念昔日同窗之誼。

月行歌尚未出閣,況又是功臣之後,長在宮中,禍所不及,不想也被一同誅殺,連同叛賊一起,屍骨無存。

有流言說是新帝曾心悅月行歌,但她心有他人,甚至在宮中暗自傳遞信息給情郎,陛下慘遭拒絕,又差點被害,因此積恨在心。

楚瑀在御花園賞紅葉,聽到傳言,面有怒色,着人割了幾個人的舌頭餵狗。

自此,無人敢言。但傳言在衆人心中越坐越實。

楚瑀眼前的楓葉一年紅勝一年,他的面上也罕見明顯的喜怒,唯有除夕醉酒時,稍有些放縱。

他嫌惡地推開了伸出手要扶他的后妃,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走開,你們都走開,都~走開。”

李公公扶着他去偏殿小憩。

“你說,她現在到哪了?”楚瑀面目清朗,無一絲醉態。

李公公愣了不到片刻,反應過來,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喉嚨發緊,嘴脣哆哆嗦嗦,說不成字。他費了全身的力氣撐持着,才忍住沒有直接跪倒在地上,把頭埋到地板下。

“你說,朕放掉的那隻鹿現在在哪呢。”

它帶着朕的心頭血。

“鹿行青崖白水間,應當,應當……”

“應當自由而暢快是嗎?”

李公公不敢答言,楚瑀自顧自地歪在榻上,不再說話。

李公公默默侍立着,不讓任何人打擾到陛下。

楚瑀陷在回憶裏。


“阿瑀,你還記得嗎?行歌小時候總是仰着頭看天上的大雁,我以爲她喜歡,便讓人捉了關在籠子裏送給她。沒想到她皺着眉把鳥籠打開了,她說她喜歡的不是大雁,而是大雁能自由地飛在天空。”

楚瑀不說話。

“阿瑀,我和你的母妃困囿在宮廷裏幾十載,欲出而不得。行歌,她不屬於宮廷,她不該和我們一樣被困在這。”

月妃想起自己年少常舞的紅纓槍,眼中一陣落寞的悵然。

月家常年出入戰場,家風與衆不同,男女皆得習武,皆上得了戰場。她曾隨兄長一起,赫然守在邊疆,入目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入耳是“馬鳴風蕭蕭”,她曾想,她的一生該當如此,她會是大安首屈一指的女將軍,若無戰事,就策馬天涯,山高海闊。

可是,在一場慶功宴上,陛下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若有若無地在她身上繞。

起初她毫不在意,但沒過幾天,納妃的聖旨就壓在了父兄的頭上。

她的長槍被灰塵掩蓋在暗無天日的庫房。她在深宮,成了面目相似的衆多女子的一個。

楚瑀的母親當初另有心愛之人,是他的父皇看上了她,強行納她入宮。後來她遭人暗害,瘋瘋癲癲,容貌也受損,皇帝也對他失了興趣。

楚瑀自小便看得清楚 ,什麼母妃心裏有他人,明明就是他厭倦了母妃,轉頭戀上了那些年輕貌美的宮人,就把錯推到母妃身上,自己心安理得地去寵幸新人,甚至連母妃遭人毒害,都不聞不問。幾年後,那新人也失了寵,他才以此爲藉口,處置了那宮人。


最終,他選擇放她走,讓她回到廣闊天地間,山巒湖海中。

關內侯的確投向了楚琰,但是寧我顧卻始終是他的人,作爲內應。寧我顧選擇忠於他,但對家族感到歉疚,堅持事成之後 ,與家人一同赴死,只求楚瑀留下幾個孩童的性命,爲寧家留後。

是他要求寧我顧求娶月行歌,然後讓她從此銷聲匿跡,不再被任何人耵上,自由行走於世。

深秋時節,天高日晶。月行歌一襲石榴紅的身影,牽着一匹棗紅的駿馬走在“數樹深紅出淺黃”的曲曲折折山道上。等她牽着馬走出重重疊疊的山巒,來到山腳,她系在竹籬上的馬已經變成一匹白色的老馬了。她在風中回過頭,年輕時去過的地方一一回到她眼睛裏。

她在姑蘇的畫舫裏搖着團扇,枕着流水聲行過了七裏山塘;她西出陽關,和西域的胡商換了一柄鑲滿了寶石的匕首,她登上峨眉,和一隻老猿同吃一棵樹上的桃子;她睡在山坳裏,早上被一隻梅花鹿溫熱的舌頭舔醒;她甚至隱形埋名,在玉門關外的軍營裏披掛上陣,槍挑了幾個異族將領;她泛舟洞庭,舉杯邀月,默默飲了兩壇酒……

除了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層,幾乎沒有她沒去過的地方。

她一直很好,只是偶爾不好。

那一年,她在年三十的晚上行至蜀地的一個小鎮。

小鎮窩在山巒裏。紅燈照着白雪,張燈結綵,人語喧囂,好不熱鬧。

她看到一個年輕的懷裏抱着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女孩頭上扎着硃紅的絨花,眉間點着紅色的胭脂豆,他們旁邊一個柔婉的婦人正在鎖門,應該是喫過晚飯一起去看煙花的。那婦人鎖好門後,年輕男子空着的那隻手從懷裏摸出一隻簪子遞給婦人,那婦人笑得找不着眼睛,一低頭,年輕男子把簪子插在婦人髮間。

她隔着人影瞧着,莞爾之後,心上一點酸澀化開,在心間層層氾濫。

“想成家了?”她身畔突然傳來一個調笑的聲音。

她腦中一念閃動,心砰砰地跳,驚喜地回過頭,燈火通明的街道卻霎時暗了下來。

來人笑得燦爛,眼中透着一如既往的無賴,只是晃動的燈影下有幾許黯然。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姑娘,在下何鴻影。”幾年前她在秦淮河邊的酒樓裏幫他付了一頓酒錢,從那以後他就一直纏着她。

他提着幾壇酒,把她拽進街邊的酒館。

時值新年,店裏的夥計都回家團圓去了,酒館只有一個白髮的老翁在櫃檯裏坐着,見到他們也懶懶的。何鴻影示意老翁不必管他們,把她帶到窗邊的一個桌子上坐下。

店裏只有他們兩人。窗外的紅燈籠在風中盪漾。

“我打聽過了,這個小鎮七裏鋪紀叟釀的屠蘇酒最好,我打了些來,我們共飲幾杯。”

何鴻影說着爲兩人各自倒了杯酒。

“你想遊歷,我就陪着你繼續遊歷,你若是倦了,想找個地方歇歇,我就陪你選個房子,天長地久地住下去。你若是想繼續遠行,我便鎖上門,替你牽馬。你要是覺得寂寞,我們便生幾個孩子,或帶他們落地生根,或帶他們縱馬天涯,你要是嫌孩子吵鬧,就一直我們兩個人。”

桌上一盞油燈,火苗簌簌地在風裏跳動。

月行歌的眼睛有一瞬的茫茫,不知道望到哪裏去了。她忽然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何鴻影笑一笑,一掃臉上的無賴,轉動着手裏的酒杯道:

“二師兄給我傳了七封信,告訴我大師兄去了,師父大限將至,纏綿病榻,門派事務繁多,讓我回去幫他。二師兄最是仁慈,如果不是實在別無他法,他絕不會喚我回去。

我本想找你辭別的,但剛纔看你瞧着那小兩口的樣子,我便想,只要你同意,我就什麼都不管了。我即刻回覆師兄,請他再勞些心力,讓他擔待,除非你願意,否則無論如何,我絕不再回山。但是......我若就此回去,大概無法再出山了。我纏了你五年,我本想糾纏你一輩子,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取代你心裏的那個影子,便宜那個人了,算他走運!

他又爲月行歌倒了一杯酒,“這壇酒,到底還是我們的決別酒。”

月行歌道:“就算我同意,你也會回去的。”

無論如何兜兜轉轉,有些人絕對無法背棄自己的本心。就如同,她無法留下,而那個人無法離開。

何鴻影仰頭哈哈大笑。

笑畢,又給二人的杯子續上。

“江湖路遙,歲月迢迢,飲此一杯,就此別過。”

何鴻影飲盡杯中酒,起身,跨出門走進外面流光溢彩,燈火輝煌的世界。

櫃檯後的老翁打了個盹,滿頭的銀髮在昏黃的燈光下擡起來,他往店內瞟了一眼,只看到一個女客。

她孤零零地坐着,油燈在的光焰她身上跳動,好像她整個人也在抖動。

濤聲潮影,水色山光,淘盡所有前塵舊夢。

月行歌住在山腳的小村裏,村裏的孩子經常來找她,聽她講各種故事。

裏面有個女孩,十五六歲,常常聽着聽着就低了頭,嘴角噙着笑,不知道在想到什麼。

這天,月行歌正在餵馬,村裏幾個孩童笑笑鬧鬧地過來了。

其中有個女孩,那個女孩看上去悶悶不樂,月行歌便逗她,問她可是跟她的小阿哥吵架了。

那個女孩還沒說話,另一個嘴快的姑娘笑嘻嘻地說:“兩個人恨不得黏在一起,哪是吵架呀?她是不能嫁人了,心裏正難過呢!”

“爲何?”

嘴快的女孩一邊笑嘻嘻地躲,一邊朝行歌嚷嚷:“前幾天里正說,皇帝駕崩,所有人一律不準娶妻,成親。要等到三年後呢!你說皇帝駕駕礙我們啥事?白耽誤了小月姐。”

話沒說完,她看到月行歌一向聚滿光彩的眼睛忽然斂去了所有光芒,微微張着嘴,臉上悵然若失。

她以爲月行歌沒反應過來她說的話,又對她說了一遍:“皇帝沒了,京城那個?最了不起的人。”

月行歌眨了眨眼,微仰起頭,看着山頂和天際相接處的白雲,在晚風中微微一笑:“是嗎?”

她的目光穿過重重歲月,回到剛開頭的那年,那個男孩咬牙切齒地罵她:“月行歌,你這麼兇,以後一定嫁不出去。”

她一邊揮着鞭子,一邊針鋒相對,“誰愛嫁誰嫁,我纔不嫁呢。嫁你的多,沒一個你喜歡的。”


月行歌在冥冥暮色中爬山堂前的大榆樹。

她身手還是很矯健,只是許久沒爬過那麼高的樹了,上去還是稍稍廢了一番功夫,還在手上劃了一道血痕 像當年他保護她時,被劍刃劃過的傷痕。

她踩在樹杈上,極力向北望,恍惚中,透過重重的春山,望過曲折的水路和無數交錯的大道,終於看到了四面硃紅的宮牆,看到了重重疊疊的黃色琉璃瓦。

她看到了那個眼睛還蒙着水汽的男孩。

“再見。”她嘴脣翕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樹葉上的露水,經夜風一吹,呼啦啦一陣響,零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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