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鍋伙》(128):面敘話官場

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囀兒留下來,一眨眼從身上變出兩顆花皮甜瓜,遞給牛蒡說:“墊個瓜飽,一走小水又空了肚子,我的抻面也就撈在碗裏。”

“真想喫你的抻面!”牛蒡大口啃着香瓜,“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看都比不了咱們劉家鍋伙的喫喝。”

“你這是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窮家難捨熱土難離。”囀兒脫下咖啡色金線繡花短袖汗衫,一邊抻面一邊訓教,“大嘴喫八方,好漢子走四方。淺水窪子養不下大魚,鄉里縣裏廟太小我都到縣城裏住了十來年,你更該到京城坐一把金交椅。”

“我纔不想當孫猴子哩!”牛蒡把兩個甜瓜生吞活剝到肚裏,“離開了花果山水簾洞,擠進天宮才當個弼馬溫,哪如在自己的老窩快樂逍遙?”

“望鄉臺上打鞦韆,不知死的鬼!”囀兒哼道,“你只當仲連元真把你當活祖宗,他是爲了討上級的歡心,拿你當墊腳石,向上爬當大官。”

“我就是要像魯迅先生所說:‘有些人們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們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說罷,牛蒡狂笑不止,活像裝瘋賣傻的醉漢。

“笑破了肚皮,死得輕如鴻毛!”囀兒把一大碗拌着雞蛋、黃瓜、蘑菇滷的抻面,放到牛蒡面前,“嚐嚐香不香?”

牛蒡拿起筷子挑起一箸,喫在嘴裏細嚼慢嚥,搖了搖頭皺了皺眉,說:“今不如昔。”

囀兒大失所望,滿臉的委屈,說:“我比過去抻面花的力氣大,怎麼反倒沒有過去的押面好喫?”

“只因缺少了你的汗水味兒。”牛蒡說的好像是玩笑話,臉上卻是傷感神色,“過去,你光着膀子抻面,汗珠子嘀嘀嗒嗒灑進面盆裏,喫起來又香又親又有情。”

囀兒若有所悟,掩臉哭了。

牛蒡只見天下太平,大昌跟他相敬如賓,鄉里給他安裝了電話,有個大事小情,隨時打電話通知他。黨委和鄉政府的例會也不麻煩他出席,他的意見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他只顧埋頭在寫小說上,不願一心二用,也就甘當有名無實的掛名“元首”了。有些文件得他畫圈。他雖比阿Q識文斷字,畫圈卻沒有阿Q畫得認真,竟連文件上的一字一句也不看,便照畫不誤。

誰知,這一回稀裏糊塗畫圈,卻是自己掘井自己跳。

縣委書記仲連元一雙鐵腕,雷厲風行,大力精兵簡政,裁汰冗員。縣裏裁員三分之一,鄉里就得減少三分之二,層層加碼,難上加難。鄉政府的裁減人員中,辭退的有官娘子,牛蒡過了目卻不假思索畫了圈,這就捅了馬蜂窩。

早起,對鏡刮臉,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中山裝和布鞋。沒有打電話給鄉政府要車,卻興之所至,給縣委書記仲連元的家裏打了個電話,宣告從即日起,他要一心不二投入鄉長的公務。不想,仲連元卻要他一動別動,靜候仲連元驅車登門拜望,有要事相商。

仲連元每月下鄉視察,都要迂迴到牛蒡的泥棚茅舍站一站,看一看,坐一坐,有時也喫頓飯,喝兩盅酒。他跟牛蒡見面,絕口不談官場政聞。話題雖都是古今中外,卻是說到中國時只講古,講到外國只說今。牛蒡常發驚人之語,仲連元也有不少奇思妙想。奇思妙想轉化爲奇談怪論,常令牛蒡目瞪口呆,感到離經叛道,五七年一定劃右,六六年必成牛鬼蛇神。仲連元不看小說,更不喜歡長短不齊的詩句,只愛讀古今中外富商巨賈的傳記,研究他們的發家史。

“這些傢伙的致富之道各有不同,卻也有個共同點。”仲連元故意賣個關子,“牛蒡同志,請您猜一猜。”

“殘酷無情,不擇手段。”牛蒡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大作家卻是小學生水平。”仲連元搖着頭嘲笑道,“他們很講生財有道,大可借石攻玉。”

“連元,你這可是立場問題呀!”牛蒡虎着臉亮出黃牌。仲連元也就話到嘴邊留半句,適可而止。

然而,他心裏明白,牛蒡是他的真正知音。所以,每當他想入非非時,只有找牛蒡一吐爲快。在這個縣,不可與外人言,也不能跟妻子在枕邊耳語。

他的妻子是個老將軍的小女兒。老將軍是五十年代的中將,先後四娶,生下七男五女。七男有七媳,五女有五婿。二十四名兒、女、媳、婿中,部、省、軍級幹部八人,司、局、廳、地、師級幹部十人,剩下六人是縣、團、處。這六個人中是二女三媳一婿,只有仲連元是男性。仲連元官小位卑,妻子甚以爲羞。但是,老將軍慧眼獨具,咬定小婿貴不可言。

早有謠傳,仲連元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調任市長助理,下一步的前程,且待兩年後的市人代會上分曉了。

牛蒡猜想,仲連元大老遠的下鄉看他,十有八九是高升上任之前,前來跟他話別,這也是仲連元的精明之處。

仲連元的精明,人所共見,盡人皆知。但是,牛蒡的書生之見卻比中將副司令員的眼力入木三分。他感到仲連元聰明外露,缺少大智若愚,這就不夠高明瞭。

不過,他仍覺得,作爲官場中人,仲連元不但是人才難得,而且是人品難得。君子之交淡如水,雖不必交往密切,打得火熱卻也不可故作清高,冷落人家。於是,他起身出門,到門外迎客。

未完待續……

本小說寫匈奴後裔劉氏四代的生活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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