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修改中)

1

洛特從小就被詛咒——將在十八歲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可一般童話故事中被詛咒的不是王孫貴族就是英雄。洛特既不是王孫也不是貴族,甚至他的家庭相當清貧。那他會是英雄麼?他想,看不見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失去看清世界的眼睛。如果這個詛咒不是在十八歲死去,那他就還有成爲英雄的希望。至於眼睛,在生命中的無限可能面前開始顯得微不足道。

得知詛咒之後,洛特便被父親帶到了一處荒原居住,荒原中只有一望無際的黃色沙土和時刻散發灼熱的慘紅的太陽,以及夜晚的孤月和幾許星辰。除此之外,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可以勉強棲息的深青色木屋。這些孤單的形色深深地印入了洛特的腦海之中,時間久了他不需要眼睛也一樣看得到。

父親說,荒原是遠離塵世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洛特想出去,那他必須要平安地活過十八歲。也因此,洛特從那個被排斥的恐怖的十八歲中又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期盼。實際上他一直不明白巫師爲什麼會在這紛繁的世界中找到他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孩子,並施加了這樣惡毒的詛咒。他時刻想離開這座如墳墓一樣的荒原,可詛咒是這荒原之中最堅實的枷鎖,牢牢禁錮了他的身體和靈魂。

荒原中沒有季節的嬗變,時刻令人恐懼又煩躁得灼熱只有夜晚纔會漸漸隱退。好在晝夜的交替還能讓他辨別出時間在流逝,不然,他一定以爲十八歲是一個永遠到達不了的“終點”。

荒原的白天只有自己是活着的,到了晚上才能捕捉到父親的氣息。此外,這裏的一切都讓人提不起精神。起先,洛特除了恐懼還會有好奇想出去看看,只是炙烤的灼熱感給屋外蒙上了一層滾燙的屏障,使他不敢踏出木屋,生怕那難看又毒辣的太陽將他烤得灰飛煙滅。這裏所有的單調磨蝕了他的記憶,捆脅了他的反抗,將他的種種情緒壓縮到只剩對父親提着誘人的食物歸來的期盼。

每天清晨父親都會背上沉重的行囊或工具離開木屋,又會在洛特焦急等待食物充飢的時刻匆匆趕回來將他餵飽。久而久之洛特將對父親的渴望劃分成了幾個部分,最大的一部分是唯一的依賴所帶來的安全感,其次的一部分是對除了自己以外的同類生命的迫切期盼,第三部分也是最少的一部分,那便是這些可以充飢的食物了。然而這最後一部分,正在慢慢吞噬另外兩部分所佔的比例。也許侵佔從他不知不覺會想起這些食物時就已經開始了。食物的豔麗色彩,微甜或微鹹的味道,圓圓的形態和很有彈性的質感……這些種種匯聚成讓洛特感到窒息一般的新鮮感。而神祕的新鮮感可以瞬間將能量轉化爲力量,讓他變得興奮起來,興奮達到頂點,就想反覆擁有,又疲倦又捨不得跌落……

深夜,漆黑中閃爍着一雙興奮的眼睛。該閉上了,因爲這樣,新的期盼纔會到來。洛特告訴自己。


2

在白天,洛特偶爾也會鼓起勇氣,忍受灼熱離開木屋在荒原中游蕩。這樣可以暫時讓他擺脫可怕的孤獨。看着黃色土地的邊緣線,幻想着自己離開荒原,回到那紛繁又陌生的世界。他在碾碎的記憶裏,拼湊出高高矮矮的房子,嘩啦啦坍塌後只留了一所學校,那裏有笑聲和讀書聲,好像是同學和老師。天空中慘紅的太陽被掛在了學校上空立刻變得不再慘紅,這一瞬間,他忘了此時此刻的炙烤。一彎月亮也掛了上去,是皮膚退去對炎熱的抵禦後被他發現的。有幾次洛特幻想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他試圖沿着太陽的火焰前行,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對抗,和命運的對抗,和那該死的詛咒的對抗。炙熱瘋狂地滲透進他的皮膚,他感到自己的血液着了火,汗水順着他的眼角流過,疼得他緊忙閉上眼睛用手迅速揩掉。雖然再張開眼睛時又澀又疼,但他還是很努力地睜開,甚至不肯眨一下。

這種“自虐”其實很矛盾,因爲洛特內心深處渴望詛咒讓他失明,他還因這種渴望而對自己的眼睛產生了仇視。但在這一瞬間,眼睛卻成了他的希望。也因爲這一希望,即便這荒原的邊線遙不可及,他都從沒有過拋離開的念頭。

碩大的太陽下,洛特還在蹣跚,他痛苦地將眼睛瞪得老大。這每一絲細節上的抵抗都使他害怕,害怕自己的慾望得不到控制,害怕一不小心被詛咒者窺視到心事,便會玩弄般地將他的命運推向他最不想要的方向。這麼想着時,洛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太陽穴砰砰鼓動的聲音,那強勁的跳動帶來的痛苦將他裹挾,一股股脹痛從頭部傳遍他的全身,更深切地讓他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屈與堅持。他強忍着,始終不肯停下腳步。

一陣浮風帶着熱浪撲來,沒有草坪需要撫慰,洛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只好代替草坪接受了這不友好的撫慰。他渾身一個激靈,感到骨頭縫裏冒出一股清寒,毛孔所依附的皮膚被激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這股清寒如在黃土地上龜裂交錯的深痕中灌入了泉水,在涓涓流淌中解救了他由內而外的乾渴,刺激着他那繃緊的根根神經,使他的血流澎湃,拉起了他內心更強烈的鬥志。

他沿着被風沙掩蓋的父親留下的痕跡前行,他時刻想着,馬上要走出去了,荒原的盡頭快要到了。此時木屋已經變成了荒原之中的一個黑點,只有眯起眼睛才隱約看得到。可前方的邊緣線就像隨着腳步在一起前行,沒有視覺上的任何改變。如果不回頭看原點,洛特都懷疑自己拼了命也沒有移動一步。他真的走了很久,他從沒有走到過荒原的邊界,甚至從來沒有看到過黃土的盡頭。

父親留下的痕跡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失去了方向。隨着疲憊的侵襲,洛特開始漸漸失去鬥志。但每次將他的鬥志完全瓦解,並徹底抽乾他意識中醞釀的甘泉的不是疲憊與絕望,而是那可惡難耐的飢渴。

太陽可以隱沒在荒原的邊緣,孤獨的月亮也同樣會從那裏展露一彎青牙,甚至幾顆閃爍的星星也會偶爾從荒原的邊緣處漸亮,洛特卻只能羨慕,傷感在跳舞,不小心跳進了影子中與躲在裏面的絕望相遇,逐漸被下沉的夕陽拉長……

意志被殘陽的隱退抽乾後,抵抗和堅毅也縮了回去,搭建好的荒原外面的幻想轟然崩塌,惡毒的詛咒在坍塌的餘跡中噴出嗡鳴,繞在耳畔勾出恐懼和對父親帶回來的那些能讓他充滿力量的食物的渴望。他又開始猜測它們的味道和顏色試圖轉移不安。將難以抵制的誘惑漸漸放大,直到完全佔據意識,最後變成一彎滿弦的弓用最猛烈的回彈將他射回原點。

時間總是剛剛好的,洛特一隻腳剛踏進木屋,父親就能及時趕回來,並奉上他幻想的食物。這時間的準確貼合使他一度懷疑是父親時刻窺探自己行蹤後的故意配合。


3

十六歲那年,洛特身上的詛咒似是有了指示,他的視線開始逐漸模糊,他幾度以爲是自己的幻覺,直到自己的眼睛在某個夜晚完全失明他才告訴父親。父親也由此斷定洛特十八歲並不會死。希望之光淹沒了洛特眼前的黑暗,也淹沒了父親的痛苦。那一夜之後,洛特的每個夜晚都在失明與幾近失明之間朦朧徘徊,他再不敢走得更遠了。荒原中的月亮與星星完全消失了,連父親都變成了影子。

從此白天他再看不到父親出門,因爲他醒來時父親已經離開了。夜晚,父親會按時回來,並奉上他需要的食物。只是,這些食物有了一些變化。洛特用手輕輕撫摸它們,有些是毛茸茸的,有些是柔柔軟軟的,形狀已經從原來的小糰子變成不規則的大小不一的塊狀。喫的時候濃重的羶腥會衝入鼻腔直逼腦仁,在牙齒磨碎的過程中舌苔上滯錯着毛髮一樣難以下嚥的東西。父親似是早有準備,貼心地爲洛特搭配了飲品,只是這飲品的味道也好不到哪裏去。而且食物與飲品的味道同時在口中交匯,會形成一股難忍的腥臭,直接將他的胃攪得又酸又疼。他本想拒絕,但他想起讓他如入雲端的那股力量,還是強忍將這些東西塞進胃裏。

這些食物飲品沒有讓他失望。血液在期待中開始澎湃,視力逐漸恢復過來。父親似乎也很滿意食物們的效果,每次都要求他舔得乾乾淨淨。也因此洛特從來沒見看過這些食物的樣子和顏色。

時間在急緩之間前行,對食物和飲品的依賴感卻一直成倍翻滾,每天的飢餓感來得越來越快。在白天,洛特只能藉着漸漸模糊的視線幻想荒原以外的世界和同類,試圖忘卻飢餓。他偶爾也像從前一樣艱難前行,燃起希望。可澆灌他內心的甘露再不是熱浪帶來的刺激,而是那些食物和飲品給他身體帶來的奇異幻象。

他刻意控制過自己去想象舔幹最後一滴飲品時的舒適感覺,可終究難以抵禦如靈魂出竅般的放縱。步行的時間漸漸縮短,有時回頭會發現木屋還有巴掌那麼大。而此刻,弓弦已經蓄滿,慾望燃盡鬥志,化作奔向原點的力量。

狂熱的渴望使整個木屋的空氣都在焦躁不安。四周漸漸模糊,無邊的黑暗壓了下來。恐懼油然而生,洛特如受驚的小動物,用耳朵敏銳地聽着周圍的動靜。期盼着父親的腳步可以越來越近。這期盼在渴望與絕望中來回翻滾,和勻之後變成了滿腔怒火。父親的一隻腳剛踏入木屋,那怒火便化成粗暴去迎接他手中的食物。奪過,撕扯,解決掉;平息、厭惡、懊悔一系列的過程將他變成了一隻小怪獸,很兇的小怪獸。

眼睛看不見的時間開始變長,需要的飲品和食物量也增加了一倍。父親很久都沒有準時回到小木屋了。但他帶回的食物和飲品還是基本足夠的。只是洛特的情緒比從前還暴躁,厭惡和懊悔已經消失了。不僅如此,他還變得挑剔,有時品出飲品的味道老澀,他必是粗暴地發一通脾氣。父親總是默不作聲,任憑他暴怒地將碗摔得粉碎,再去默默地處理被他打砸後的現場。

對食物和飲品本能地依賴腐蝕了洛特內心的光明,但他依然沒有放棄離開荒原,甚至比從前更渴望回到幻想中紛繁的世界。

十八歲,已經不再遙遠。洛特既恐懼又期待。他站在木屋下沐浴陽光,模糊視線裏的太陽不再慘紅,不過依然炙烤。他習慣性伸出手擋在眼前來試探自己的視線,卻發現皮膚上長了一層黑烏烏的東西,他用另一隻手去小心觸碰時,那毛茸茸的觸感多像父親帶回的食物,他不禁心中一驚,打了一個恐懼的激靈。緩過神後,他開始用手去拔落這毛茸茸的東西,一陣劇痛從毛孔中傳來,他急忙停了薅拔的動作。難道這是長在自己身上的?這是什麼?洛特覺得有些恐怖,一整天都在不安和疑慮中徘徊。

父親回來得很晚,他已經餓得沒了力氣,但憤怒沒有減掉分毫。近幾日來父親的動作似乎比從前遲緩很多,連踏進木屋的步子都顯得沉重。洛特摸索到桌前享用完自己的食物便躺在牀上忐忑等待眼睛恢復如常。今天的飲品喝上去不僅不新鮮,還有一股酸餿味兒,這給洛特帶來了不好的預感。他老早就能從口感中品出食物們的“功效”。爲了證實自己的直覺,他遲遲不肯閤眼。眼前的漆黑不知是眼睛的問題還是夜太暗,濃稠得使人疲憊,當清醒來臨,天已經亮了。又錯過了證實藥效的機會,但清晨的視覺將他安撫下來。


4、

日復一日去感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逐漸消亡對於洛特來說一直都很惶恐。還有三個月就要十八歲了。他心中再沒了從前的好奇與期盼,替代這些的只有恐懼與荒涼。

他的眼睛現在只有在喝完那些飲品後纔會模糊地看到一些東西。可最近父親明顯回來得越來越晚,帶回的飲品也越來越少,越來越不新鮮。洛特一直用最粗暴的方式反抗,可沒有半分作用。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清理現場,默默無聲。

越來越糟糕的食物們對洛特的復明沒有了功效,只剩充飢。洛特徹底絕望了。他似乎已經斷定,即使自己活過了十八歲也將永遠走不出這荒原。紛繁的世界只是一個虛構的夢而已。在他擁有眼睛時他並沒有覺得多重要,可失去了才知道,原來眼睛承載了他太多的希望。沒有眼睛,他已經寸步難行,甚至連時間輪轉都辨別不出了。

父親連續三天沒有回到小木屋了,這是洛特通過疊加的飢餓感和偶爾模糊的光感推算的結果。他早就沒了體力,靜靜地躺在牀上等待意識消沉後麻痹那難忍的飢餓和恐慌。他在想自己也許就要死了,那個可怕的詛咒就要應驗了,他忽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因爲一直以來,他的希望都構建在自己不會死的基礎之上。當死亡來臨,他才如夢初醒。同時,他的內心也墜入了眼前的黑暗。既然要死,死在黑暗裏算什麼本事?死在荒原裏他哪能甘心。幻覺開始蠢蠢欲動,又開始搭建起荒原以外的世界來。有同類、有高高矮矮的房子、有學校……就在洛特意識恍惚間,忽然聽到了父親的腳步聲。他想,這也一定是幻覺,幻覺繼續延伸,父親帶回了食物邁進屋裏,給他嘴裏塞了一些,他不餓了,他身體裏有了一點力量。

四周如往常一樣寂靜。洛特從牀上爬了起來,回憶裏都是自己的幻覺,薅了一把自己手上的茸毛試圖分辨虛實。一陣熟悉的疼痛使他完全清醒。他沒有死,他摸索着來到桌子旁邊,坐上椅子,還是這簡單的幾樣傢俱,還是木屋。難道他剛剛是做了一個即將要死的噩夢?

時間完全模糊不清了。直到洛特再次朦朧地感受到光線時他才推斷這是又過了一天。大概還是三天。這一次他的意識清醒,雖然還是餓得癱軟在牀上。他還是第一時間敏銳地聽出了父親的腳步聲。可那笨拙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更加遲鈍了。父親將食物和飲品喂到洛特的嘴裏,他又恢復了體力。

再後來,父親大致是五天回來一次吧。他也猜不太清楚了。只是每次都是他感到自己即將要死的時候父親纔會出現。最後一次父親帶回的飲品稍微有些新鮮,讓洛特的眼睛看到了一點朦朧的光線。他興奮極了,他想,也許命運有了轉機。他開始期盼父親帶回的飲品越來越新鮮。可是父親不但沒有如他的願,還很長時間都沒有了聲息。絕望在希望燃起的一瞬便將它澆滅了下去。


5、

洛特從飢餓感中又探到了一天的流逝,可能的五天加一天,是可能的六天過去了。他不想再被飢餓擠壓在牀上,努力摸索到了桌旁坐下。手指觸在桌面上,無意間碰到了軟軟的物體,他探索過去,果然是食物。興奮來得猛烈,卻摻雜了一分疑慮,這幾天他並沒有聽到父親回來的聲音,那這食物哪來的?可飢餓耐不住這些細枝末節,他如往常一樣狼吞虎嚥喫起了食物。只是吞嚥幾口後突然吮到了液體,這液體雖然喝起來老澀酸餿,卻也與平時父親帶回來的飲品相差不多,他抽了幾口,乾渴的身體如澆灌了甘露,力量在死灰中萌出了幼芽。這使他興奮地拼命吸吮着,拼命啃食着。直到有些地方他的牙齒完全不能戰勝,他纔不舍地將那些硬硬的東西丟在地上,站起身來,舒展開自己很久沒有舒展過的身體。

一束朦朧日光射入眼睛,將黑暗藏了起來,洛特興奮地順着有光的方向走去,那熟悉的炙熱擁抱他的全身,失去了如芒刺一般的毒辣。澎湃的血液翻湧將力量匯聚在了眼中,荒原的邊緣線已經濛濛可見。洛特知道,這並不是幻覺,而是最後的機會。他在體內蓄滿了力量。就在此刻,離開荒原,奔跑,離開……

與從前一樣的炙烤滲入皮膚,使汗水順着他的眼角流下。他擡手揩掉後依然睜開眼睛。同樣的澀疼傳遍全身,並沒能撼動意志一絲一毫。新的希望建立在舊希望的墳墓上更加堅不可摧。那座墳已經埋得不能更深,就像身後回不去的木屋越來越遠一樣。他太害怕被飢餓逼到瀕死的感覺。他要趁着這一切來臨之前尋到父親。

光線退去的時候飢渴毫不猶豫地降臨,再一次侵蝕洛特的意識。他開始想,即使此刻走出了荒原,他又能看到什麼呢?他記不清今天他是不是剛好十八歲。他想問問父親,他開始想念父親,而不是他帶回來的食物。他要死掉了吧。他的雙腿開始痙攣,移動起來很費力。他終於癱坐在被炙烤得火熱的土地上,強烈感受着自己身體在萎縮。這次一定是死亡的感覺。

他忽然無聲地笑了,詛咒果真將他的命運推向了他最不想要的一方。不但如此,還先行奪走了他逃跑的希望。他責怪自己曾經多次與詛咒對抗,他悔恨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慾望。這一切一定是被巫師窺探到了,才與他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

他癱躺在土地上,貪婪地吸吮着生命中僅存的溫度,恐懼變換成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它們混在風中,藏在沙土被捲起的碰撞中,甚至隱蔽在若隱若現的腳步聲中,不,還有那陌生的同類的對話聲中……

“你看到了麼?”

“那是什麼?”

“看不清,我們過去看看……”

不對,洛特猛地從地上坐起身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那不是死亡的聲音,那是人和人在對話——

這聲音給洛特的血液裏灌入了一股清涼,他立刻燃起了希望。是同類麼?他走出荒原了麼?他即將得救了麼?他敏銳地聽着那急促的步子向自己奔來,他有聲地笑了。

“等一下。那是什麼?”

“好像……好像是一匹狼?”

“天哪,這麼荒涼的地方竟然有狼?他看上去受傷了……”

狼?那是什麼?洛特聽出兩人的腳步逐漸變慢,甚至帶着警惕。

“別過去,它會攻擊人的。”

“哼,看我的。”

那聲音剛落,砰的一聲悶響在洛特耳邊炸開,隨之後背傳來一陣剜心的疼痛。他本能地跳了起來……

“你的槍法不準,你要打死他應該打在頭上。”

疼痛瞬間傳遍了全身,沒等到第二聲槍響,洛特便拼命地跑了起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他感覺到了危險。

此刻,洛特忘記了疲憊忘記了飢餓,也分辨不出方向。他的兩條腿越來越沉,他將雙手匍匐在地上助力,用四肢拼命地狂奔。

一滴鹹腥的黏液甩進他的嘴裏,是熟悉的味道。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興奮,力量在洛特的血液中翻滾。他停下狂奔開始尋找甩在嘴裏的液體。但腳步一停,背部再次傳來劇烈的疼痛。洛特用磨爛的手去觸碰疼痛的部位,從嘴裏發出了一聲尖叫。他被尖叫聲嚇到,又被手上溼漉漉的味道吸引。他用舌尖去試探指尖黏着的液體,是的,是父親給他帶回的飲品的味道還是新鮮的。興奮完全掩蓋了疼痛和好奇。他貪婪地舔舐着手指,恨不能將它們咬下來。

飢餓沒有褪去,視線卻開始逐漸恢復了。他看到自己癱坐在地上的雙腿,瘦瘦的,被夕陽拉長的影子掩埋在灰暗裏。太陽已經觸碰到荒原的邊線,傷口的血滴落在地上沒有被土地的乾渴稀釋,而是離奇地形成了一小汪紅黑色的鏡面。洛特在裏面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輪廓,爲什麼嘴的形狀是尖的?他擡起手看到了灰黑色的鬃毛。他嚇得起身倒退兩步。周圍一片寂靜,隱約間還能看到木屋矗立在方向。

他拼命地向原點奔去,這一次,他想回去等父親。

當木屋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太陽剛好沒入荒原的邊線,給那裏留下一片火紅。屋裏的擺設如以往一樣。只有桌子上亂攤着他啃食過的骨頭和吮吸過的森森血跡。暗紅色的血液滲入桌角的土地裏,形成慘紅的太陽的形狀。

洛特用最後的力氣將那些骨頭拼成父親的模樣,躺在父親的懷裏,等待着死亡。他不再害怕了,他感到溫暖。他想起來到荒原前的時光,那是某個傍晚,父親帶他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太陽將要落下,紅紅的,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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