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鍋伙》大結局:半紙荒唐言

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四王子村被他打扮得一枝紅杏出牆來,接連得到縣和公社政工部門的獎賞,樹爲“高舉”和“突出”的典型。大隊每天給他記滿工十分,都掛在荷包奶奶的工分本上,而且還享受工匠待遇,一日三頓大米白麪,有酒有肉。他住在乾孃荷包奶奶家裏,孃兒倆和荷包奶奶的丈夫老三分享口福。

孃兒倆的貼心話兒,就像大河淌水,說不完淌不幹。然而沾囀兒的名字,乾孃就翻臉。

“誰……”荷包奶奶翻臉便像化爲厲鬼,“聽說有個叫囀兒的官太太,一身臭架子,狗眼看人低,她娘造孽下出來的S貨。”

“虎毒不食子,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呀!”牛蒡急得跺腳。

“我的親生女兒早被我雙手掐死了。”

說起這個屈死的小丫頭兒,牛蒡深感罪疚,無話可說了。這幾年牛蒡百事纏身,分身無術,只能逢年過節到四王子村走一走,看一看。他那十八條好漢的盟弟,早想把他帶到四王子村,扣留不放,只是荷包奶奶沒有點頭,他們還不敢冒犯牛蒡。不過,牛蒡已有耳聞,乾孃對他也常有怨言。

所以,他到四王子村報喪,可謂戰戰兢兢,忐忑不安,每走一步都像帶鐐而行。

望村情更怯,看見四王子村的樹梢,牛蒡腦瓜子裏風車打轉,站住腳進退兩難。忽然,急中生智,計上心來,又像關雲長單刀赴會,走進四王子村村口。

村裏靜悄悄。男人出外打工,女人在家種地。他一路無阻來到荷包奶奶的小院,柴門大開,直出直入。荷包奶奶這二年腦軟化,顛三倒四,拿東忘西。她在葫蘆架下擰着蒲團就睡着了,口角掛着一大串口水。

牛蒡不敢驚醒乾孃,一聲不吭雙膝跪倒,捂緊了嘴忍“泣”吞聲。突然,一隻黑老鴰哇哇叫着,飛過小院上空。沉睡的荷包奶奶醒過來睜眼一看,面前跪着滿臉淌淚的乾兒子。“兒呀,這十八個混賬東西還是綁了你,我找他們拼出這條老命!”七十八歲的荷包奶奶竟能暴跳如雷。

“娘,我沒被綁。”牛蒡抱住乾孃雙腿,號啕大哭,“我姐姐……死啦!”

“你說誰?”荷包奶奶身子搖晃了一下。

“囀兒姐死了。”牛蒡泣不成聲。

“我的女兒,孃的肉呀!”荷包奶奶哀叫一聲昏厥過去。

劉家鍋伙開飯店發財的大款,剛買來一輛自備轎車,聽說牛蒡到四王子村去接乾孃,趕忙不失時機地給村長拍馬屁,聞風開車而至。荷包奶奶清醒過來,在乾兒子的攙扶下,坐上小轎車光臨劉家鍋伙舊地。

跟多年不見的女兒照了面,荷包奶奶沒有落淚,只是看見女兒一隻眼睜着,她動手給女兒閉上,說了聲:“丫頭,娘不生你的氣了,上路吧!”轉身看見屋裏有個花團錦簇的花籃,便問牛蒡是誰送的。

牛蒡看了看緞帶,只得如實相告:“生前友好於大昌敬輓。”

“我C他的媽(大昌的媽是荷包奶奶的胞姐)! 扔豬圈去。”老人家腦軟化仍然寶刀不老,必要時還能虎虎有生氣。

坐在夕陽柴門外,眼睜睜盯着腳下大河的老頭子,乳名狗嫌兒,學名儒林,別名牛蒡,文人裏的泥腿子,泥腿子中的文人。河邊這個小村,名叫劉家鍋伙,是他的生身之地;背後這座柳籬小院,是他家的老宅。他今年六十有五,看河時的一副呆相,像七十出頭;扒襖脫褲子下河鳧水,又像不到五十。

半斤老酒下肚,土炕上躺倒大睡,夢見的不是三歲捉螞炸,就是五歲掏鳥窩,月光下偷瓜,歇晌時摘桃,下雨天打棗兒,更是保留節目。大半輩子,曾有大出風頭的過五關斬六將,更有驕兵必敗的走麥城,卻比不得捉螞蚱、掏鳥蛋、偷瓜、摘桃、打棗兒記憶深刻,值得懷念,因而一回也不被夢見。

狗嫌兒剛會搖搖擺擺走鴨子步,就不安於室,滾着爬着到門外看大河。眼下狗嫌兒以牛蒡聞名於世,回鄉還是改不了童年老習性。他在河邊一坐就是兩個鐘頭。大河像一面鏡子,照見的不是六十五歲的老頭子嘴臉,而是六歲半的村童面目。他小時鄉下沒有照相館,也就沒能留下一張兒時的照片。然而,大河給他錄了音和錄了相,留存着他的兒時百態。

狗嫌兒喫百家奶活了命,村婦的奶水喂大了他。活到眼下六十五歲,成了個運河灘裝不下的名門,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夕陽已經西下,河面只剩一片殘光。岸邊呆坐多時的牛蒡看見大河裏有一張女人的鬼臉,正是毀容的乾孃荷包留在他記憶裏的面孔。他一陣心酸難忍,淌下的老淚灑入大河。人老淚多,大河不會乾涸。

牛蒡是個男人,但他一輩子想要做到的卻是:“我喫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和血。”

似我非我,非我似我。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令人半信半疑,也就不算滿紙荒唐言。

魔幻,傳奇的現實,現實的傳奇。

寫於1992 年雙春之日——1995 年前中秋節。

全書完!

本小說寫匈奴後裔劉氏四代的生活滄桑。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