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不清醒

                      (一)

我本是一路上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爲一直不夠清醒,昨晚在臨睡前喝下了一包三九感冒靈,三點多被電話鈴叫醒,起身之時便總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行李太多,一時忙得我汗流浹背,這纔有了幾分清醒,但是上車歇息片刻,倦意又很快向我席捲而來。我一直不斷將腦袋撞向車窗,或者使它倒栽半空不住地左搖右晃,但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在危險的跳崖運動中變得精神矍鑠鬥志昂揚,反而頹廢萎縮好比殘枝敗柳蔫黃瓜秧。

我一路歪着脖子沉悶地睡,也不知道車子駛進駛出各個服務區究竟幾多個來回,只是擋不住的疲憊,彷彿是要一次性補償我人生以往遭受的所有創傷一般,它補償的方式,就是讓我在無休止的磕睡中得到撫慰。

其實,磕睡反而讓我更痛苦,因爲越睡越累。

所以我決定清醒一下,在南康服務區時,我走下車來。

業已晴天多日,南方連續升溫回暖,在清晨的七點江西境區,卻是意想不到的叫人悸動的寒冷,哪怕我披了風衣外套,卻絲毫不敵寒意分毫。我只得匆匆往洗手間跑,一邊麻利地拆了後背的蝴蝶結腰帶,再將前排扣子如數扣上,將衣物裹緊,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體溫升高。我小跑着過去,又小跑着回來,只是車伕華叔比我們慢了半拍,哪怕我們行事都比較高效,他還是讓兩個姑娘在外面等了五分鐘之餘。

我們冷得渾身發抖,於是我們面面相覷,恐怕是顫動的牙齒妨礙它的主人開口,我們倆都心照不宣地緘口不言。

等到華叔趕來,車門打開,恆溫的車廂彷彿春暖花開,我們迫不及待,魚躍跳了上去。

當我靠近柔軟的後背,而車子又在勻速運動中平穩直行,不知名的聒噪的音樂,總挑不起人的興趣,於是腦袋左搖右擺,本是藉以表達對諸事之膩歪與倦怠,但很快,磕睡再一次撞上了我的懷。

我是如此磕睡不能停,彷彿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歡欣,我對我的家鄉也不抱持任何的感情,我也無所謂我的孃親,生不生病不病,我是一個冷血淡漠之人,對誰都不曾付諸過真心。

所以我憎惡我自己,爲什麼不清醒,爲什麼磕睡總是不能停!

但也許,可能是因爲我自己也沒有拎清,我的疾病後遺症,它還很ing!

                        (二)

我一路的睏乏,一路的混混沌沌,仿若一個局外人在不相干的事件中浮浮沉沉,所以兩眼不精,四肢不勤,哪怕音樂聒噪,竟也能對此充耳不聞,以爲能夠在睡夢中泥足銷魂,所以告慰自己,即便後遺症要改寫我的命運,其實樂觀心態聽天由命的話,反而生命力會變得更加強勁從此無所不能。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想得過於天真,終於,窗畔的太陽也向我灑下一圈圈溫熱的光暈。

待到我頃刻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整。

這時,身邊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也剛好提了一個建議:到服務區午飯可行?

從頭天晚上十一點喫完宵夜入睡,到凌晨三點多起身,又至一路顛簸乏睏,我沒有喝下一滴水,亦不曾攝入任何東西,從此這樣下去的話,我可能身子骨會更輕,這是對身體康復極爲不利的,我想到這一點,也陡然滋生了一絲飢餓的感覺,於是拍起手掌,大喊“我贊成!”

正午的太陽高高掛着,我只要向天,它會熱辣地直視我的眼睛。

它的熱辣點燃了我的熱情,於是我脫去外衣,在陽光下快步行走,我感到體溫還在一點點地回升,我的活力,正在蠢蠢欲動。

到達仙女湖,並沒有想偷看仙女洗澡的邪念,因爲壓根兒都沒往那方面去想,我只想喫點東西。在越接近故鄉之際,我越是應該快速恢復體力,這樣,當我的親人第一眼見到我時,不至於因我的頹廢憔悴而驚奇,反而,因我一如既往的朝氣蓬勃而欣喜。

我如何獲取一如既往的朝氣蓬勃?

唯有喫東西。

食物進入了我的腹腔,我不僅恢復了精神,竟至頭頂的天窗,也變得格外明亮。不作一聲的我,開始一反常態,我打開話腔,滔滔不絕:

“到湖北還剩多少公里?”

“就這點距離,以華叔的車速車技,預期或超預期完成都不是問題。”

“你只要繼續像瘋狗一樣不停頓,我們袁家幾十號車伕,你纔是最狼人!”

“我什麼時候開車像瘋狗,你不是一直在後頭,睡得口水直流?”華叔不置可否。

我難免,原來,早已被華叔看出了苗頭。

誰說人間不清醒呢?不過是我的身體一直在抗議,而我的精神,在起牀的那一刻,就已經飛奔至故里。想到我的親人來接應,我的孃親會驚喜,滿腔熱血沸騰的我,終於忍不住的洋洋得意:

“哪裏?開得越快,睡到越香,這纔是真正一流的車技!”

其實我沒有說出真心話,我的本意:開得越快,睡得越香,那纔是真正的感官刺激。

                      (三)

臨近故鄉,依然晴空萬里,無論我是蜷縮在車廂,還是下車來立在樹蔭下眼望家鄉的方向,我始終覺得周遭都是暖氣洋洋,於是我穿與不穿外套,情形基本都一個樣。

我在樹蔭下站着,幾乎望眼欲穿,我在等待從故鄉方向行駛過來的車輛,其中有一個會是我的兄長,他來接我回故鄉。

此時此刻,我從不清醒中徹底清醒來,並且表現得急不可耐,我一刻也閒不往不停地向故鄉的方向張望,一旦我的眼皮底下駛過不相干的車輛,總有點莫名的小失望,然後,又開始眼望腳尖並不住地在原地打轉彷徨。

我的兄長,他姍姍來遲。

而華叔也得以藉此機會休息片刻,其實他根本沒有休息,只是同樣走下車來,立在樹蔭的另一頭,重又燃起一根菸。

另一個姑娘,不過就是華叔之妻,她總是柔情,向我遞過來一個蘋果。我接過她的蘋果,卻有點兒模棱兩可,因爲不知道是該喫還是不該喫,喫吧,千里歸故里,途中沒有水來洗也沒有刀削皮,不喫吧,辜負了她的好意。

一路在車上,她總是勸我喫這喫那,因爲她說,我始終太瘦的話,等到我與親人見上了面,恐怕受傷的是我老媽。

我想起我病中的老媽,在新冠感染了十來天以後,她始終沒有完全康復,這正是我歸鄉似箭的主要原因。她或許正坐在爐火邊上,老弱病殘得叫人心碎,但她也或許知道我要回鄉,卻仍然強打精神立在大門中央,如我此刻眼望家鄉一樣,一直眼望我返回來的方向。風中的殘燭竟還能在深冬微風中保留一絲微弱的光芒,哪怕日薄西山仍能義無反顧地重燃希望,我知道母愛之光好比浩渺的宇宙一樣盛大寬廣,於是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再見她受傷。所以我接過蘋果,用自己喝過的礦泉水隨便沖洗了一下,然後塞到嘴裏三下五去二啃了個精光。

蘋果又甜又脆,一瞬間,也潤養了我的心扉。

所以我敞開心扉,無所謂我的兄長姍姍來遲,在焦急中等待並不是煎熬,在原地打轉只是爲了甩開煩惱,當煩惱散盡,我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老媽,她接住,告訴我她一切都好,只盼我能順利回家。

於是真的很順利,電話擱下不久,幾米之外,響起了幾聲喇叭。

二哥從車上走下來,跟華叔握手,又麻利地掏出一根菸遞入他的手,華叔一邊接下一邊假客套地推脫:剛抽了一根,這根他先保留,回頭到了另一個站點,他再抽。

我跟華叔與嬸嬸告別,老鼠一樣麻溜地鑽入二哥的車廂,他的車廂更溫暖,我以爲那裏頭藏了個春天的太陽,其實,是因爲CD機里正陰柔地播放着BEYOND的《光輝歲月》。

那歌聲,使我熱情澎湃,喜氣洋洋。

我忍不住跟着一起哼唱,你知道,我的兄長,曾一度也是KTV歌王。

                      (四)

既然人間不清醒,那我就趁此機會好好反省反省。

我這個人,表面看着手腳挺勤,某些事物似乎還特別用心,現在看來不過是作秀作上了癮。我簡直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依我原來的暴躁脾性,恨不能叫自己明天就揹着包袱滾出李清。

爲啥?

兩百個大洋不知被我掉在哪個鬼旮旯!

我怎這麼不小心掉了兩百個大洋?

說起來話長。

今天下午去鎮大王,要理髮,幾個月不曾理過,劉海老長,它妨礙我幹活心裏便總不爽,打算不剪省點銀洋,繼續留長,以後乾脆將劉海也束到馬尾上去,其實馬尾辮從背影還能看出幾分青春的模樣,我正這麼自作多情地想。

可是你知道留長頭髮的歲月是十分痛苦的,一般熬到中途都會堅持不住,就這麼一念之差又背叛了自己的初心。

於是堅決要把它剪掉,不然到幹活的時候,如若它又遮擋我的視線,我肯定煩躁得狗急跳牆。

說幹就幹,然後我爽快地搜刮出兩百個大洋,那本是我給我親孃買口糧的,她不要那麼多,退還我兩百,我不肯要,她又老把式一樣,硬將它塞到我的枕頭下。

我懶得跟她老人家勸來勸去,自家人跟自家人這樣客套,便總顯得裝模作樣,於是任它連續幾日在我枕頭下橫躺。

既然現成的現金躺在那裏,我掏出來,便隨意往口袋裏一裝。

錢裝好了,一番檢查,帽子、手機、充電寶什麼的都沒有落下,於是開始吩咐侄兒李文豪,我讓他騎上電動車捎我到大王鎮剪頭髮。文豪機車騎得賊溜,載兩個姑姑都不在話下。

李文豪準備好了機車在大門口等我,臨出門,我又倉促地上了趟廁所。等我上完廁所,正欲跨上他的車屁股,又發現自己分外口渴,我於是一轉身又往回競走,我倒了半杯開水準備喝下。可是才喝一口把我燙得嗷嗷直叫,只得棄之,決定到了街上再說。

打好算盤,再往他的車上趕,又發現,臉上沒有口罩遮攔。

家人都習慣不戴口罩,但我覺得還是要謹慎而行纔好,如若陽上第二遭,搞不好過個年卻要悲催地病倒,那就後悔來不及。

我想得還挺周到,於是堅決回頭拿口罩。我將四五隻普通口罩裝我的包包,又將自用的花裏胡哨玫瑰花口罩裝入口袋。

大衣有兩個且大且深的口罩,用來放零錢雜物,還有一管隨拿隨用的脣膏。

我只怕他等不及,飛奔跨上小子的車,他的車子發動,我的屁股也絲毫不敢鬆動。估摸着坐穩了,這個節骨點上,我重撈出口袋裏的口罩,將外層薄膜紙撕下,將罩子掛入耳朵。垃圾沒有隨便亂扔,繼續塞入容納百川的口袋。

十幾分鍾光景,我們到了大王鎮,做頭髮需要時間,我不能耽擱小年輕的光陰,於是讓他找一個可以玩的地方自行消遣,這時,我想到了零錢,於是決定掏出一張來,給孩子行個方便。

然而我將兩隻手伸入兩邊不同的口袋,搜出來的,除了一隻可用可不用的脣膏,用過的髒紙巾倒有好幾坨,還有幾片破薄膜,就是未發現當中有錢多多。

掉錢了乎,難道?

我還不置可否,又從背後拎出包包過來,一番東掏西摸,錢好像不翼而飛了一樣,始終沒有那兩百大洋的着落。

掉在家中乎?

馬上一個電話打給老媽,折煞她老人家,樓上樓下一頓好找,半宿功夫,她回電話來,未曾發現一根錢毛。

又機械反射將手伸入兩邊口袋一氣胡亂掏,明知道,裏頭什麼都沒有,但手腳行動偏由不得大腦,這回,真在口袋裏搜出幾根短頭髮。

那是我本人的,肯定不會有假。

頭髮也掉,錢財也掉,我就這麼不着調調?

還是不以爲真相,死活也不能甘心是真的掉了錢,又將包包一頓胡掏,我一急躁,差點沒唬住小帥哥李文豪,彷彿他的錯一般,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可是,可是啊,蒼天有眼,大地無疆,我老家的寸土寸方,不會欺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老姑娘,等到剪完頭髮喫完了燒烤,也不曾盼到有一筆兩百大洋的意外之財從天而降,我開始相信真相。

已知真相,又豈能不絕望?

用我們湖北方言來講,我就是個喫冤枉的,兩百大洋都保不住,今晚反省通宵,明天勒令我去李清水庫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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