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国

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

        ——陆机《文赋》


第一次梦见自己趺坐在一座雪巅之上。一峰之际,群峰俯首。洁白,空旷,寒冷,孤寂。四下空无一人。时间,空间,上帝,造物主,儒,释,道,爱和生命,流动的水,静黙的桥,悬崖上的雪莲,云巅之上的还魂草。

他,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国度里不能自拔。他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越是黑暗之时,越能洞悉周遭万物,越于寂寞之际,群神万象都凑过来与之交好。这些都成了他孤独国度里忠实的臣仆。他是说一不二的帝皇。他行政的执鞭长而无形,意念的猎犬所向披靡。

他说他是庄周,他的职业是做梦,梦见蝴蝶,梦见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不见花果,却有一缕幽香,冷冷的在目,在耳,在衣。然后写诗,写诗不过是他的副业。有个副业倒没什么,他惜字如金,把每个文字如豆般的在口中咀嚼,爵得脆崩响,一不如意,又全吐撸再来,直至嚼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忘记了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只希望自己做一只来去自由的蝴蝶,身着彩衣,身散体香,足成文字,口吐芬芳,意象旷达而凄迷。他在他创造的孤独的国度里独自过冬,他将他的一年四季都换算成冬雪的样子,独自享用那份空旷的浩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能走进他的世界,他在自主创造的世界里乐而忘返,恣意妄为。他喜欢将自己关锁在一个个夜里,孤独是他的烛光,黑暗是他的棉被,他不愿去想从前的事,他微闭双目,凝神静气,很快就进入了他的王国。一道清风送来昔时的茉莉鬓香,那些尘烟往事如影随形,紧盯他不放。又一夜无眠,时间在一寸一寸割减他的肌肉,相思在一重一重增压他的愁绪,冷牵扯着他,黑暗与上锁的夜也在牵扯着他,随之而来的相思也在牵扯着他,他结发的妻还有一女一儿,他离开他们时年龄尚幼,二十年过去,三十年过去,如今已五十年过去,都半个世纪,一切都是那样如梦如烟,不知他们过得怎样,一切还好吗?他们音信全无,天涯两隔,他们一定不能像自己这样孤独终老,他不愿再娶再成一个家,他的家在河南,在大陆,在隔海烟波莽莽苍苍的对岸深处。想到对岸,他眼眶红肿,泪流满面。他的梦不长,只做了一夜,他的梦更是不短,一夜连着一夜,一年连着一年,连着做了半个多世纪,把青丝熬成了白发,把辽远国土的青年才俊熬成了孤身一人的孤独国王。这个国度没边界,有无限疆域,没有国民,只有帝皇,没有白天,只有黑夜,白天也是黑夜,一个人的夜晚,他胆小如鼠又纵意妄为,他驰骋疆场又静默如趺。黑暗中他的影子若有若无,黑与白是两道不同频率的光,却总能相辅相成,正如一个人的前后两面,黑白分明且界线模糊。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影子渐疏。他对自己的影子说,“哦,昨夜,我打猎去了!”他的猎域太大,时而大陆,时而佛道,时而雪域,时而高原。他的猎物也多种多样,时而是人,时而是佛,时而是风,时而是云,一棵无花的树,一节无头的桥墩,流水落花应无意,高天厚土最关情。影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便说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轻轻嘟了一句,“你,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他独自一人,随一阵风似的青年自卫军来到一座孤岛。孤岛亦是一座孤城,然后在一个叫武昌街的街口守着一堆用文字堆砌的书城平度岁月,周公梦蝶。他冥想当醉,假寐如晤,旁若无人似的在时间的长河中来回穿行与飞越,为世事万物,众生狺狺,万山群象中相生相续,手舞足蹈。一个人,一爿店,一座城,一个岛,一道留在时空中的文化风景,一个永远让人怀念的诗魂座标。如果一定要他冥灭或者发光,他说,他宁愿做佛前的一蕊烛花或遥遥夜空中的一闪星泪,以幽微的光照佛庄严,以飞逝的火燃亮夜空。

他梦见自己与一个赤足走完自己一生的人对坐,隔着时空,同坐在同一棵菩提树下,他担心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便教世人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哪怕是坐断几个春天,坐熟无数个夏夜,一宿醒来,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雪既非雪,你亦非你,你在树下趺坐时,草色凝碧,天地日久。终于你一觉醒来,心里多了一面镜子,照见天地万物,世事洞明,枕着万籁,你乃惊见:雪还是雪,你还是你,世界还是那个原来的世界。

他喜欢披一天风露悄然独坐在桥上,看流水飞逝,看淡星数点,他喜欢坐在这冬春相交的衔接口上,却迟迟不肯离地而去,盈耳的天籁抚掌呼啸,孤寂的寒冷封藏着诗与美酒,听时间嚼着时间的微响反刍,生出许多的还魂草。

他叫周梦蝶,原名周述起,1920年生于河南淅川,早年丧父,全家仰仗母亲十指为活,1947年参加青年军并随军去台。1959年自军中退伍,在台北武昌街头摆书摊为生,专卖诗歌及纯度极高的文学作品,吸引当时许多向往文学的青年男女,使武昌街头成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北重要的文化街景。发表诗集《孤独国》《还魂草》等,是台湾著名诗人。

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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