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落花,有誰能夠一一細數多與少?
僅僅書名,就充滿詩情畫意,讓人產生無限遐想,想一親芳澤。
三十年前我被這樣的句子吸引 ,三十年後我依舊爲之傾倒。
紅塵滾過千千轉萬萬回,早已成了江湖油子,可今時今日的我還是一氣呵成地讀完《夢裏花落知多少》。
一樣的喜歡,着力點卻各各不同。
少年時,只追求表面的迤邐與漣漪,白髮老嫗了,感動於文字背後的孤意與深情。
“那一個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聲裏,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癡情的孩子,十三年後,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親人。”
兩個孤懸海外的男女,僅僅爲了一份相知相惜,朝夕與共,不爲名利,不計得失,不問甘苦,不怕艱險,這份情意,豈是表面的熱鬧比擬得了?
反過來說,所有發自內心的情感,大多不是歌舞昇平,不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是靜水流深,是風雨相伴天涯路。
跑過千重山萬重水,把現代文明遠遠地跑在身後,沒有甘於寂寞的獨處,蠻荒之地的神仙眷侶是做不長久的,因而,他們的愛,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與熱鬧和喧囂無關。
“今夜告訴你了,是愛你的,愛你勝於自己的生命,荷西———”
十三年相知相惜,七年朝夕與共,天涯海角結伴同行幾十個國家,兩個人竟然沒有說過一句愛,只在三毛感到自己大限將近的深夜,纔對荷西吐露心聲。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住行,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離家,仍然是我不捨而辛酸。家裏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我之所以可以拋棄全世界,是因爲有你在身旁,我可以拋棄全世界,但是不能沒有你。
三毛把這份綿綿情意,演繹到酣暢淋漓。
她因爲心臟無法抑制的疼痛,以爲將不久於人世,便對荷西流露出更多的不捨與繾綣。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 ,我們的手緊緊交握着,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痕。”
“六年了,回家的他,怎麼仍是一樣跑着來的,不能慢慢地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昨天的事情,而兩日共過了多少悲歡離合。”
兩個人不僅有甜蜜,也有爭吵與打罵,神仙眷侶過也是愚夫愚婦,每天也爲油鹽醬醋勞神。
三毛的身體一天一天出現狀況,“一直以爲是我,一直預感的是自己,對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懼,都是牽掛。”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荷西先走了,長眠於地下。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
“已經換過了心,你帶去的那顆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我趴在地上哭着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
看過無數描寫生死情愛的文章,不得不說,三毛這篇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荷西死後,三毛幾經瘋狂,在她間隔一年再度來到荷西的墓地,看見墓碑上字跡模糊,那一刻她的情感宣泄,可謂字字泣血,鐵石心腸也傷悲。
她緊緊抱着墓碑,“荷西,那麼讓我靠在你身邊,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我慢慢地睡了過去,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麼人在輕輕地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着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三十年前讀到這樣的結尾,平靜緩慢,細水一樣流到無,卻給予了我強大的內心震撼。
文章居然可以這樣寫,情感居然可以這樣表達。
今晚的我,依然被這樣的結尾震撼,情感居然如此純粹,幾乎像清泉,可以盪滌走所有的灰塵。
有人質疑,世上根本沒有荷西這個人,完全是三毛憑空杜撰而來,也只有少不更事的青年男女爲之瘋狂爲之癲 ,因爲三毛描寫的情感過於純粹與美好。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喧囂鬧嚷的世界,如何容得下不染塵埃的美好?
可是我相信。
我已白髮老嫗,比年輕的時候更相信。
三毛本身就是奇女子,特立獨行的個性,本身就是天馬行空。
世界之大,千奇百怪,不能因爲我們沒有看過見過,就否認它們的存在。
即便真是三毛杜撰,我也願意相信。
江湖漂了幾十年,風吹雨打,日曬霜凍,從身到心,早已千瘡百孔,多情願時不時地被美好的感情像月光一樣照拂。
有人說:世間最盛大的,莫過於內心,孤意與深情,是最爲厚重的沉澱。 因爲孤意,所以無懼;因爲深情,所以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