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老錢

老錢是個矮小的老婦人,頭髮花白,瘦削的臉,削尖的下巴,筆直的鼻子,一雙大眼睛流露着倔強。她總是穿着不合身的校服,是兒子淘汰下來的,她捨不得丟掉。她的雙手粗糙得像砂皮,指甲裏始終有洗不乾淨的黑色。我總覺得人她渾身上下沒有乾淨過,雖然住在一個宿舍,卻很少和她交談。

她的家在鄰縣的農村,靠着關係進的廠,在食堂打下手。她每天早上五點鐘起牀,洗臉刷牙在宿舍窗口,洗臉水從窗口飛流直下潑出去,嘩啦啦砸到地面上,總會把睡夢裏的我吵醒,我和她心平氣和說過多次,沒用。那天我又被她的潑水聲吵醒了,坐了起來披着棉襖大聲說,“動作輕點輕點,還要說多少遍才改啊,直接把洗臉水從窗口潑下去,不覺得缺德啊,大冬天結了冰,孩子們玩耍不小心摔壞了怎麼辦?做人要有點公德心。”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沒有公德心了?這間宿舍在最裏面,窗口下面是花壇,不是在路口。”她用力把搪瓷面盆給木架上一摔說:“晚上不肯睡,早上不肯起,懶得自己的牀都不收拾,還好意思說我。”然後用力摔門走了出去。

“怎麼有這種人?”我坐在牀上生氣,真是受不了她的生活習慣,也受不了她打鼾的聲音。上班第一件事就去找後勤科長,要求換宿舍。科長說,只有這一間集體宿舍了,其餘都變成家屬宿舍了,半間空餘宿舍都沒有了,如果你想躲清靜,我幫你去附近農戶家租一間房,租金大約在是每月五至十元。”我沮喪着說:“我的工資大部分交給了母親,留下的生活費只有19元,哪有錢出去租房子?”科長笑着說:“老錢人不錯,她是農民,衛生習慣差些,你睜隻眼閉着眼習慣就好了。”

宿舍區沒有廁所,老錢晚上要起夜,便在牀邊放了一隻把馬桶,宿舍裏總是飄着臭味。我對她說:“老錢,你要用馬桶我不反對,請你每天清晨去廁所倒空洗淨,免得宿舍裏有味道。”她說:“哪裏就有味了,我怎麼聞不到?滿了我自然會去倒。若怕有味,你去倒空清洗,我不攔你。”

公共廁所是工廠宿舍配套所建,附近菜農要求建在了菜地的馬路邊,方便他們打糞澆地,廠領導考慮到土地徵用的問題,真的把宿舍區的廁所移了出去,導致住在宿舍區的職工上廁所很不方便,同時給管理也帶來了難度。村民愛貪小便宜,經常盜竊公廁裏的水和電,甚至發展到偷龍頭和電燈泡,晚上公廁裏黑燈瞎火,男人錯進女廁,女人錯進男廁的事情經常發生。

我習慣在睡覺前,帶着手電筒去上廁所。那天晚上我的手電筒壞了,看到外面月色不錯,便裹着圍巾出了房間。冬夜的九點多鐘,宿舍區的燈光已滅了一大半,西北風在樓幢間撞來撞去發出嘯叫聲,月光下的樹影在地上嚇得顫抖搖晃。我豎起棉襖領子,快速地走出宿舍圍牆,穿過馬路,來到女廁所的外面,謹慎起見,我大叫“裏面有人嗎?”沒聽見有人答應,便走了進去。室內很暗,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有團黑影,以爲是什麼動物,用腳踢了一下,黑影一動不動,仔細看好象是一個男人,地上還有一灘水,我嚇得回頭就跑,一口氣跑回宿舍。

“嚇死我了!”我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地站在老錢的牀邊。“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我喘着氣,結結巴巴地說:“女廁所的地上躺着一個男人,地上有一灘水,也可能是血,嚇死人了。”

老錢正坐在被子裏織着毛衣,停下手上的活,身子傾向我,急切地問:“看清楚沒有,是活人,還是死人?”

我抓住牀架說:“我不知道,沒敢蹲下去看。”

“走,我陪你去看看。”她掀開被子穿起了棉襖棉褲,“如果是死人,我們要報警。”

“我怕,再說,你明天還要早起,算了吧,今天我用你的馬桶,明天早上我去倒。”

她找出自己的手電筒,拉着我的手說,“怕什麼,有我呢!這個男人,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而不去看,不放心。”

老錢打着手電走在前面,我顫抖着跟在她後面。走到廁所外,她獨自走了進去,一會兒聽到她在裏面喊,“是個醉酒的男人。”

我鬆了一口氣,走到老錢身邊,看到地上躺着的男人,鬍子拉碴,看不出年齡,地上吐得一塌糊塗,酸臭熏天。老錢使勁拍他的臉,搖他的身,可他一動不動。我摧促她回去說,“一個醉鬼,酒醒了就會自己回家,我們回家吧。”

她想了想說:“你在這裏看着他,我去廠裏打電話報警,那麼冷的天,這個男人就這樣躺在地上一夜,沒有醉死,也會凍死,我不能見死不救。”

她把手電筒留給我,獨自走進月色中,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越走越遠,越來越小,漸漸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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