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連連闖禍的黑豬

自從我家搬離小街住到北墩子,父母就開始了養豬歷程,這對改善我家生活水準大有幫助,但也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七月末八月初,母親賣掉一頭養肥的豬,賣豬款大部分用來貼補家用,小部分再買一頭豬崽回家,養到過年殺肉喫。

買豬需到三十里外的集鎮,有一回我心血來潮,也跟着母親同去,以爲買豬是多麼有趣輕鬆的事情。

天剛麻麻亮,我們就得起牀,然後風風火火地搭乘三輪車,歪歪扭扭地顛簸在鄉間小路上。

生豬交易市場搭建在露天空曠處,行人雜沓喧囂,豬、羊、牛、騾子等動物,發出奇奇怪怪的嘶鳴聲,一陣大風颳過,塵土瀰漫,枯草飛揚,裹着糞便的臭味兜頭兜臉地撲過來,我捂着臉往後退,無處可躲,只得緊緊貼着母親的後背。

母親卻不以爲然,叉開手指,把遮住臉龐的亂髮往後梳,然後拖着我的胳膊往前走。

母親向來急性子,做事一貫緊前不落後,總擔心好豬種被別人超她前面挑選走。

沿着場地四周走走停停,看看摸摸,互相比較,總算相中幾頭豬崽,母親卻拿不定主意究竟買哪一頭。

一箇中年男人主動招呼母親,誇自己待賣的豬崽品種多好多好,聽對話,他們很熟悉,母親之前多次買他家的豬。

母親走過去拍打豬崽脊樑,驀然,豬崽猛烈甩動尾巴,並且發出響亮的吼聲,母親滿意地點點頭。

接下來,過秤算賬,正當母親掏出裹錢的手帕,一層一層地打開,我突然用力把母親往後拽,要她陪我找廁所,肚子疼得不行,大便快拉到褲襠了。

母親邊急速離開,邊對中年男人說過會兒就來結賬。我拉着母親來到僻靜的角落,告訴母親那頭豬有問題不能買。

剛纔母親跟那男人過秤算賬的空檔,我看見斜對面賣羊羔的白髮大爺,一個勁地對我搖頭擺手使眼色,作爲一名在讀高中生,敏感地判斷出其中必有貓膩,於是,我不得不假裝上廁所中斷這樁買賣。

母親疑疑惑惑,打過多次交道的熟人不可靠,難不成相信從未謀面的老頭?十多分鐘之後,母親不顧我的勸阻,執意返回原地,剛纔看上去健壯有力的豬崽,此刻汪在一泡屎尿之上,萎靡不振。

我急忙推着母親離開,我之前聽人說過,賣豬的人大部分是地頭蛇,不買豬可以,但不可以亂講話。

走出去一丈多遠,母親站住了,嘀嘀咕咕,我忍不住吼母親,豬崽有問題關你什麼事?咱不買就是,又何必惹他?

母親終究拂開我的手,徑自走到那男人面前,指責他不該坑害老主顧,硬是往豬肚裏灌水填飼料冒充重量,良心叫狗吃了。那人惱羞成怒,伸手要打母親,我色厲內荏地叫喊起來,又有人圍觀,那男人才牽着豬崽灰溜溜地走開。

母親一貫的脾氣,就是服軟不服硬,只要她認爲對的事情,必然橫衝直撞,又見坑蒙拐騙就發生在眼前,少不了跟人爭個長短。

差點吃虧上當,母親有些後怕,於是,我們頂着火辣的日頭去集鎮之外,請來小姨夫幫助挑選上一頭毛色烏黑的豬崽,因爲他是看豬行家,真正應了那句話:磨刀不誤砍柴工。

去小姨家一來一回花費不少時間,眼看日色近晌午 ,我們不敢耽擱,即刻抱着豬崽去路邊,日頭如火,等了大半個小時,才搭上回家的拖拉機。

村路顛簸彈跳,我和母親熱得口乾舌燥,渾身大汗淋漓。路程還沒有下來一半,被捆得動彈不得的豬崽,突然哼哼唧唧,口角滲白沫。母親害怕了,當機立斷叫停拖拉機,抱起小豬就往河邊跑。

我們用河水往豬崽身上澆,再把它攤放在樹蔭下,不多一會兒,豬崽來了精神,自己跑到河邊,咕嘰咕嘰喝了個肚飽圓,然後啃起了青草葉。

母親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要是豬崽熱死在半路上,前功盡棄不說,一大筆買豬款也打了水漂。

我和母親手拿樹枝,一左一右吆喝驅趕,豬崽不走尋常路,左衝右突,我們在後面追趕得氣喘吁吁。

終於到家,我累得癱倒在地,併發誓以後就是給我一缸金子, 也絕不再跟路買豬。

而這樣的勞累,母親每年獨自經歷兩次,並且堅持了35年。

這一次買回家的黑豬生龍活虎,惹得左鄰右舍嘖嘖誇讚,母親喜笑顏開,彷彿不曾有過勞累與飢餓。

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之下,黑豬一天長一個膘,健壯又活潑,母親爲此感到驕傲與滿足,但同時又氣惱黑豬時不時地惹出禍端。

有一個傍晚,母親和嫂子急着去鎮上賣柴簾,忘記了投餵豬食,哥哥又不在家,待母親第二天上午回來,才曉得黑豬闖了大禍,父親正跟鄰居吵成一鍋粥。

兩頓沒有喫食的黑豬,也許餓急了,用蠻力拱壞豬圈鑽了出去,先糟蹋了西家白菜地,後刨爛了東家菠菜田,還跑進南家廚房,打翻滿盆玉米粥 ,地面一片狼藉。

南邊鄰居氣得拿起木棍追打黑豬,肆意妄爲的黑豬逃之夭夭,因爲慌不擇路掉進了糞坑。

沒多久,父親從蘆葦蕩回來 ,鄰居嚷嚷着告豬狀,父親只有打招呼賠不是。偏偏有得理不饒人的主,說話夾槍帶棒,不依不饒。

父親暴脾氣發作,跟鄰居吵了起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尋找自家黑豬,待把黑豬從糞坑撈出來,母親這纔到家。

母親看一眼淹得口眼發白的豬 ,嚇得手腳發軟,即刻和父親擡起黑豬去找劉獸醫。

事不湊巧,劉獸醫不在家,有人說他踏自行車去了穆溝,父親母親只得繼續擡起黑豬,馬不停蹄地追去鄰村,問了好多人,才知道劉獸醫前腳後腳去了楊集鎮。

母親急得掉眼淚,楊集鎮遠離十多裏,黑豬命在旦夕,等得及嗎?愣怔片刻,母親放下肩上的扁擔,叮囑父親守着黑豬等在原地,她自己大奔小跑去找大柱子。

因爲大柱子家就在附近,保管着生產隊裏的拖拉機,母親曾經跑前跑後竭力促成了他的婚事,他對母親一直心存感激。

巧得很,大柱子剛拔腳準備外出,見母親有事相求,立馬發動拖拉機,帶着母親接上父親和黑豬,直奔楊集獸醫站而去。

經過及時救治,黑豬終於轉危爲安,焦躁不安的母親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頭死裏逃生的黑豬養足精神沒幾天,又拱壞豬圈逃了出去,母親追了大半個村莊才把黑豬攆回家,母親的衣服被樹枝勾壞,膝蓋也擦傷好幾處,這樣的禍事,黑豬時不時地來一次,母親爲此常常恨得咬牙切齒。

進了臘月門,家家戶戶開始忙年,黑豬貢獻出一堆白裏透紅的豬肉,這個時候,母親喜上眉梢,把曾經的咬牙切齒忘得一乾二淨。

我和姐姐圍着豬肉歡天喜地,但當父母要把豬肉與內臟分一些給鄰居,我們捨不得了,鼓着嘴對母親大聲嚷嚷。

父親煩躁地揮揮手,說一年才殺一頭豬,關起門來自家喫肉自家喝湯,一塊肉不給鄰居送,日後還好意思見人嗎?一條墩子住戶,還得家家送,少一家都不行。要是送一家不送一家,這會拉恨結仇,比一家不送還傷人。

摁倒葫蘆起來瓢,我們這邊不吱聲了,二哥那邊又噗嗤噗嗤地發作了,他認爲大哥已經跟我們分家,不應該跟我們平分豬肉。

母親長長地嘆口氣,說一年到頭,你大哥確實沒有餵過一頓豬食,沒有掃過一次豬圈,但他不是外人,總不能鄰居家家有份自家人反倒乾瞪眼?

我們那會嘴服心不服,始終拗不過父親母親。

該送的都送了,剩餘豬肉豬雜碎留着自家過年。燉骨頭、炸肉圓、蒸肉包,以及各種煎炒烹飪,我們全家人,每天敞開肚皮喫個酣暢淋漓,因爲如此,春節纔算過得有滋有味油光水滑,似乎一年的辛勞有了補償,似乎一年的盼望沒被辜負。

然而,櫻桃好喫,樹難栽。

豬肉喫起來津津有味,但是一頭豬崽從挑選到購買到長大到養得膘肥體壯,母親爲此要付出多少辛苦,外人無從得知。

母親連續養豬35年,日復一日餵豬食,週而復始打掃豬圈,年復一年殺豬肉,不辭辛勞,直到北墩子的老屋因拆遷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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