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那一年在城裏上高中,我複習了一年,依然沒能考上大學,父母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父親說,“老大,你現在總該死心了吧?今年你就出來工作,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李書記年底就要退休,我和他還有些老交情,安排你進廠上班,他會賣這個人情!”

父親說的都是實情,從他來說多讓我上一年學,家裏已經額外增加了不少費用,結果終究是得不償失的,我也只能認命了。儘管許多年後我偶爾也流露出一絲悔意,因爲同學當中有兩三位在複習後的第三年第四年都考上了心儀的師範院校,從此改變了人生。我不止一次幽幽地想,如果那時候我執拗地要讀下去,以我的成績,我是不是也一定會像那幾位同學一樣,以師專爲跳板,最終站在三尺講臺上,成爲一名城關中學的教師呢?可惜人生沒有假設。命運陰差陽錯,只是後來我在省城的一所中專學校裏教了幾年書,於是我寬慰自己說,當教師的滋味我也嘗試過了,當了無遺憾了,我還是幹好自己的本職——電工吧!

是的,那一年我到廠辦公室報到,我接到的調令通知單上填寫的工種就是“電工”。我父親幹了一輩子鉗工,他耳濡目染,以爲這電工是一個好的工種,沒有理由不讓兒子走一條與自己不同的道路。工人們私下裏也說,“車工緊,鉗工松,吊兒郎當當電工”,意思是電工的工作相對輕鬆。說起這事,當時還有段插曲。我拿到調令單時,那位粗心的女辦公室主任當時在工種一欄填的是“鉗工”,我一下傻眼了。我把調令拿給父親看,他當時就火了,馬上找到企管辦詢問緣由。中年女人意識到自己鬧了烏龍,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並向我父親道歉,這事纔算平息下來。

當時站在我旁邊同樣拿着“電工”調令單的就是玉棟了,他比我低一屆,這一年剛好從縣一中畢業。玉棟的父親當時任廠裏的副廠長,年輕的時候也是乾電工出身。因爲父輩都在同一家廠子裏,作爲工廠子弟,我與玉棟也是相熟的,就這樣我們在同一天趕到工廠的配電房報到。配電房有幾十號人,分內線班、外線班以及儀表班,我們當時被分在了內線班,從最基礎的電工知識學起。

儘管我們在初中和高中時接觸到了一些與電相關的物理知識,但那些畢竟只是一些理論上的皮毛,對於工廠實踐知識,我們完全是陌生的。爲了更快地掌握實操技術,服務生產,像其他的一些剛進工廠的年輕電工一樣,領導決定給我們每人指派一名有經驗的老師傅,起到“傳幫帶”的作用。就這樣閔師傅就成了我和玉棟的師傅,因爲我比玉棟年長一歲,我自然成了師兄,他是師弟。

閔師傅對我們要求很嚴格,他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擔心我們不懂,有時他還會親自示範。當年師傅是縣變電站的“五虎”之一,內外線技術過硬,是這一行的翹楚。對於初出茅廬的我們,他展現出難有的熱情,不厭其煩,誨人不倦。私下裏,我們既是師徒,又是同事,關係很融洽。

很快,我們開始跟班,夜裏與一位老師傅在配電房值守,下面的車間有事,車間班長會上門來通知值班電工。從學校裏一腳踏入社會,眼前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人生的帷幕也徐徐展開了。相比於我,玉棟顯然要早熟一些。他身形魁悟,體格健碩。在校時,他就是學校的長跑冠軍,空暇之餘,常常用拉力器或啞鈴練臂膀肌肉。夏天,他向我們展示他突起的肱二頭肌,故意賣弄地笑着說,“你們看,我像不像施瓦辛格!”我們看着他捲曲的頭髮,鷹鉤鼻,棱角分明的臉龐,笑着說,“像,真是太像了!”玉棟聽了,得意地笑了。

玉棟戀愛了,對方是廠裏一位副書記的女兒,芳名語妍,也是小廠裏的廠花。得知這個消息,我和幾名年輕的同事都很震驚,簡直有些羨慕嫉妒恨了。在我們眼裏,那語妍就是大家的夢中情人呀,高冷不可即,沒想到現在這樣的好事竟然落在了玉棟身上。師兄弟倆在一起的時候,玉棟跟我聊到了他與語妍交往的一些細節,表明兩人都是一見鍾情,情投意合。

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時候追求語妍的男孩子不在少數,不乏在城裏家庭條件比較好的,語妍父母的態度有些模棱兩可。趕巧這當兒玉棟出現了,從兩家的家庭背景來看,倒也般配,男孩子也算是一表人才,最關鍵的是他們的女兒也中意對方,所以語妍的父母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

作爲家中的獨子,玉棟的婚事辦得很隆重。婚禮那天,我和同事們都趕去喝喜酒,大家都很高興,有些醉意薰然。晚上我們去玉棟家裏鬧洞房,大毛說,今兒我們可不能放過玉棟這小子,平時在別的朋友那裏鬧洞房,都是他帶頭使壞,現在咱們也把那招數用在他身上。大家聽了都說“好”,一個勁地鼓掌,連手也拍麻了。接下來的節目,儘管大毛極力刁難,奈何玉棟的臉皮厚,語妍也很大方,極盡配合,現場的氣氛達到高潮。我在心底替玉棟感到高興,祝福這一對金童玉女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結婚以後的玉棟是幸福的,很快他們的兒子出生,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像許多年輕的夫婦一樣,他們恪守着三點一線的生活作息,那種日子平靜而溫暖。那時候神州大地湧動着改革開放的大潮,許多內地人紛紛加入了南下的打工大軍,我們已經預感到了一種山雨欲來的風暴。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當看見一些女伴穿金戴銀地從南方回來,語妍心裏漸漸感到不平衡了,她們向語妍談起外面精彩的生活,對於眼前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女人漸漸感到乏味。

那一陣子,而立之年的玉棟總在翻看一本《電工手冊》,他感嘆自己的專業知識還不夠豐富,可能不能適應未來變化的世界。小廠裏的工資實在低得可憐,微薄的薪水不足以撐起他對未來的幻想,“貧賤夫妻百事哀”,語妍時時同他置氣,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沉重,隱隱有了一種莫名的壓力。

終於有一天,玉棟下定了決心,毅然決然地帶着老婆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征程。夫妻倆很快都找到了工作,玉棟在一家玩具廠裏乾電工,語妍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他們工作的地點相距不遠,下班後夫妻倆還能時時團聚。可惜好景不長,不久以後語妍所在的酒店停業,她只好到另外一家酒店裏去工作,這樣一來,夫妻倆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語妍的新老闆是一位有錢的男人,語妍的工作很出色,老闆很看重她的能力,提拔她當了大堂經理。有一次,玉棟給我打電話,談到了他在外邊的情況,並說自己的老婆不簡單,每月薪水是他的兩倍。言語間玉棟顯得很滿足,如果不是出去,他和老婆哪能掙到那麼多錢呢?然而不知爲什麼,聽了師弟的一番話,我的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

一切的變故來得太快,讓人有些猝不及防。這一年的國慶節,聽人說玉棟和語妍離了婚,因爲語妍已經不愛玉棟了,她和自己的老闆產生了愛情,老闆給她買房買車,又送給她100萬給家人買房,而這些顯然是玉棟給不了的。在語妍眼裏,玉棟一輩子就是個窮電工,不會有太大出息,而眼前高品質的生活,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不久以後,玉棟從南方回來了,帶着一身的傷痕和辛酸,他已無意再回到小廠裏,觸景生情,這裏儼然成了他的傷心地。他們舉家搬到了省城附近的老房子,我們的聯繫越來越少,後來也終於再也沒有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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