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百態| 上墳

三月一日是黃道吉日,我們姐弟三人去上父母親的墳。弟媳摺疊了幾袋子的錫泊和錢紙,準備了四葷四素的菜餚,妹妹買了兩袋飄錢紙,我買了一把檀香。上午八點,弟媳婦把菜餚、酒壺、飯、點心、香爐都要安放在竹籃裏,弟弟拿着兩捆稻草和兩張小板凳,妹妹和我拿着三袋子紙線來到墳前。

這是一座黑色花岡巖的雙人墓,坐落在一片綠油油的蠶豆和黃燦燦油菜地裏。我撐起黑傘,弟弟擺好酒食,點上蠟燭和清香,放好兩張小板凳,跪在稻草上喊爸爸媽媽來喫飯,給他們斟酒。人說鬼見不得陽光,我給父母撐一片陰暗的天地,讓他們安心地享用美食。妹妹在旁邊給土地燒紙錢,給鄰居的墳主人燒些紙,給父母做人情。

四周煙霧瀰漫,我彷彿看到父親端起了酒杯,品了一口,咂着嘴,微笑地埋怨:“我就怕你們買好酒,一瓶酒錢夠買老張家的土燒酒幾十斤,夠喝半年了。”母親笑着說:“喝吧!這是兒女孝敬你的。”

父親一輩子好酒,卻從來不肯爲自己買一瓶好酒喝,收到親戚朋友送的好酒都珍藏起來做人情。記得那年他送我去南通上中專,帶了兩瓶汾酒送給那裏的表叔,表叔當即打開了其中的一瓶,表嬸做了幾個下酒菜,他們倆一起對酌。

父親喝着酒對錶叔說:“娟兒從未離開過家,被她奶奶寵壞了,在家手帕都沒洗過一次,現在洗衣服都要從頭學,真是不放心。”

表叔和他碰一下杯說:“你放心,娟兒是大姑娘了,洗衣服這樣的小事一學就會,真的不會洗,讓她拿家來,她嬸嬸幫她洗。”

父親喝完杯中酒又說:“兒行千里母擔憂,何止是母親,當父親的也一樣。娟兒在家裏沒有喫過辣,我看到學校食堂好多菜裏放辣椒,她肯定喫不慣,你看她就瘦得像蘆柴棒一樣,再瘦下去就成紙片人了。”

表叔笑着說:“年輕人適應環境的能力很強,你不用太擔心,週末我會邀娟兒來家喫飯,保證她不會變紙片兒。”

那天他倆不知不覺一瓶酒喝完了,表叔堅持要開第二瓶,父親堅決不讓,倆人爭奪中不小心酒瓶掉落地上破了,父親心疼得跺腳下,趴到地上喝淌流淌的酒。隔天他數着身上不多的錢,特地去街上買了一瓶酒送給表叔,他說人情不可少。

我遺傳了父親的愛好,也喜歡喝口小酒,每次回家,總會帶兩瓶好酒孝敬父親,母親做幾個小菜,坐在邊上看我們父女喝酒。母親說:“你父親享了兒女的福,喝過五糧液、劍南春,就是沒喝過茅臺酒,不知道是什麼味道?”我紅着臉說:“爸,下次我買一瓶茅臺酒來陪您喝。”父親皺着眉說:“別聽你媽胡說,茅臺酒多貴,幾千元錢一瓶,社會上喝的人不買,買的人不喝,我們小老百姓何必去裝洋盤,做冤大頭。不要去買,買來了我也不喝。”

我還是買了一瓶飛天茅臺孝敬父親,他卻藏了起來,死活不讓開瓶,說要等到香港人回來再喝。疫情三年,生活在香港的的女兒一家子回不來,當他們可以回來了,父親卻感染了新冠。

2022年12月22日,父親腰痛到走不了路,拉肚子嚴重到來不及上廁所,拉在褲子裏,我和弟弟送他去做核酸,看醫生,做各種檢查。醫生說核酸是陰性,先掛兩瓶消炎止痛的藥水,再配些消炎止痛藥回家。

吊完兩瓶鹽水,父親的病痛絲毫沒有緩解,我懇請住院,以便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醫生說醫院裏一牀難求,走廊裏都住滿了病人,有一半的醫生陽了,門診有一半的病科室停診了,現在只能保證急診不關門,我父親這樣的病人沒地方收治,無奈之下我只能配了藥把父親帶回家。

第二天上午,我託了另一家醫院的朋友,在骨科走廊加一張牀,讓我父親住院。喫完飯我急忙趕到弟弟家,準備把父親送醫院。弟弟說父親折騰了一夜,剛睡着讓他多睡會兒。我說:“趁着太陽好,早去醫院早安心,我去叫醒他,你把輪椅推過來。”

走進父親的房間,我看到他的臉色蠟黃,呼吸粗重,上前喊:“爸,醒醒,我們上醫院去。”父親不醒,我用手拍拍他的臉,他還是不醒,弟弟、妹妹也圍到牀邊大聲地喊:“爸爸,爸爸,爸爸......"弟弟覺得父親不對勁,連忙跑出家門,到村上叫來老骷頭,老骷頭檢查了父親的眼睛,摸了脈搏,輕聲地說:“別叫了,別哭了,準備後事吧!”

我不敢相信,不能接受,使勁搖着父親的肩膀喊:“爸,你醒醒,你不能走,你還沒喝過茅臺酒呢。”我哭泣着去找父親藏酒的地方,找到那瓶茅臺酒,擅抖地打開,斟了兩杯,一杯放到父親的嘴邊,流着淚說,“爸,這是茅臺酒,喝吧,我陪您喝。”

弟弟斟過三巡酒,坐在墓階石上說:“爸,我給你點支菸,您抽吧!苦了一輩子別再節儉了,買好煙抽,好酒喝,不夠就託夢給我們。”妹妹和弟媳在墳前化紙錢,風在墳前打着轉,片片紙灰時而散開,時而聚集,時而飛向天空。

妹妹燒完了紙,給父親母親各盛了一碗飯,用抹布把花岡巖的墓碑和墓亭擦了一遍,然後坐在墓階上說:“蠶豆綠了,就要開花結果了。記得媽在的時候,她在田埂邊,荒灘上,空隙地上種了很多的蠶豆,每天摘下剝好了,裝在袋子裏,父親不顧腳痛,每天乘公交車往城裏送,先到我家,再到你家。媽媽腦梗塞癱瘓了,還唸叨着我和你喫不到新鮮有機的蔬菜了。”

弟媳婦把整雞調整到他們的面前說:“爸、媽,這是我養的土雞,我蒸了三個小時,肉質酥爛,你們多喫點。”

我多麼希望父母真的坐在這裏享用我們的供食,母親生前每年會買十幾只小雞餵養,每次我回孃家她會燉一隻雞,把兩隻雞腿分給我和弟弟喫,父親啃雞爪雞翅,她只喝點雞湯。我回家的時候,後備廂裏塞進大包小包的新鮮蔬菜,還有一隻殺好洗淨的雞。她說:“自留地就是爲你們種的,我和你父親吃不了多少,自家喂的雞沒有激素,天天在地裏刨食,喫起來比市場上賣的味道好。”她和父親捨不得爲自己殺過一隻雞。

四年前母親腦梗癱瘓了,弟媳婦燉了一隻雞,她埋怨道:“那些雞留給娟兒回家時喫,你怎麼不說一聲就給燉了,我這病營養沒用,吃了也是浪費。”弟媳婦說是買了鄰居家的雞燉的,她鬆了一口氣,笑着對父親說,“老頭子,今天不准你和我搶雞腿我喫,你喝湯,我喫肉。”她吃了一個雞腿後,把另一個雞腿放入父親碗裏說:“老頭子,我養了那麼多雞,沒給你留過一隻雞腿,對不住你。今天靠兒媳婦的福,你多喫點,喫個夠。”

油菜花開了,有蜜蜂在花叢採蜜,還有兩隻黑色的蝴蝶一步在上下追逐飛舞。我收起黑傘,看着蝴蝶越飛越遠,消失在一片花海之中。心裏默默祈禱,爸媽,願天堂不再有病痛,願你倆雙宿雙飛,天長地久,願天上人間,心意相通,愛意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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