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炮

  大雪從早上下到現在,堆在路旁比及膝蓋了。人羣魚貫出了站口,四散開去。回家!紅的對聯、紅的窗花、紅的新衣、紅的爆竹,一切都是紅的。家的紅與喜慶彷彿已經映在了返鄉客匆匆的臉龐。

  “師傅,去林原!”

  “林原很遠啊,小姑娘回家過年啊”司機六十上下的樣子,衰老的五官十分和諧。馬翠松不由生出些親近感。

  “是啊,家裏等着喫團圓飯呢!”馬翠松臉上洋溢着幸福。

  “小姑娘出門在外不容易,不多收你的,加個十塊,湊足五十,討個吉利。”

“師傅,您就按年價收吧,一百。也是好彩頭,祝您長命百歲!”馬翠松是雀躍的。歸家放大了她的愛,他有些同情這老頭兒。

  車開得很快,北風在窗外歡呼着。

“您着急回家嗎?”

“我個光棍兒小老頭兒沒家咯,就是想趁過年再拉幾單。”沉默與歡呼隔窗相應。

  氣氛很快又熱絡起來,小老頭的話像開了閘的江水,傾泄而出,問這問那兒。馬翠松也樂得回答。她甚至快要察覺出了親情。這讓單親家庭的她,又生了幾分感動。

  離了城區,光線暗淡,車速也慢了。馬翠松看不清窗外,只覺得有幾分陌生,不由感慨一年的時光竟也有幾分物事遷移的味道。

  三層的自建樓房在林原不少見。一條略寬的街道邊,掃過底樓斷了電的霓虹燈牌——玉芬服裝店,透過二樓霧朦的窄小窗戶,暖黃的燈光,似火的年紅以及嘈雜的喧笑逐漸融化,洇染成了無聲的斑點。

  馬翠松的房間依舊是一塵不染,除了牆壁上揚的黑墨水,馬玉芬幾乎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的。牀上的被罩是新換的,鵝絨裏灌滿了陽光,窗簾是新掛的,衣櫃的頂上又齊整地擺滿了毛絨玩具。馬翠松在土路邊來回地踱步,想到自己房間的模樣,又氣又好笑,回家的心急迫了許多。老頭兒正在車前蓋搗鼓着,車半路拋錨,他反倒不急了,只是不住地安慰馬翠松。遠處一戶農家的空地上,兩個小孩兒正在點炮仗,膽兒小的拉着膽兒大的衣邊,畏縮在後面,引信一點燃,反倒是膽兒大的跑得飛快,遺下一個定在原地,“砰!”一聲巨響,跑和不跑的都“咯咯”地笑了起來。馬翠松也跟着樂,一時忘記了處境。一個炮仗又被點燃了,引信燃盡,預料的響聲卻沒有,啞炮。馬翠松眼前一暗,便墜入了無盡黑夜。

  這個春節吳長山過得很不是滋味,馬翠松聯繫不上了,電話打過去是無人接聽。他想上門找她,卻在爆竹炸響過後的紅紙屑裏,在雪泥揉雜的腳印裏,一拖再拖。終究沒捱過初七,他趕着汽車跑到林原。“玉芬服裝店”緊閉着鐵皮門,二樓的窗戶透不出一點人氣。他急了,這拒人門外的陣仗,似乎證實了縹緲的預感。他大喊着馬翠松,一聲急似一聲。隔壁音像店的大叔叼着牙籤探着身子看出來,愣了好久,“阿山!”沒錯,是那個纏着自己借光盤的小阿山。

  “阿山,你怎麼回來啦?”大叔快步走過去要摟吳長山的肩膀,卻被他陌生的眼神擋了回去。這已經不是小阿山了。

  “東哥!”吳長山看着這個發福的中年人,有些難以置信。

  來不及敘舊,吳長山劈臉便問:“馬翠松呢?她去哪兒了?”

  “你們都搬走八年了,找她幹嘛?”

  “你快告訴我吧,我聯繫不上她!”

  “鬆鬆失蹤了,除夕那晚就聯繫不上了。她媽急得摔壞了腳踝,在醫院躺着,聽說情況不太好。唉,可憐啊!”

  吳長山猛地一下被抽離出了這個世界,他像一縷遊魂,遊蕩了好久,好久。

  馬玉芬死了。遼寧最大的婦女拐賣團伙被破獲。受害者陸續找回,卻獨獨沒有馬翠松。聽說他被一個廣西人買走後,便不知去向。

  馬玉芬在十六號出殯,吳長山參加了。那蜷縮在棺槨裏的屍體,似乎把吳長山的心給緊縮了。本還渙散的神志一下清明瞭,他要去找回馬翠松。他不能什麼也不幹,即便千難萬難。

  廣西山多,藏在山裏的村子,吳長山只能一步一步去尋。可是轉上一圈,往往一無所獲。村子就像死在藍色清晨的聾啞老人,生着本是沉默,何況是死了的。後來吳長山成了挑貨郎,鐵塊“叮叮”的敲擊聲成了破曉的打鳴聲。村子不再沉默,且多了一個笑嘻嘻的阿三。阿三的廣西話很爛,總是被問:阿三哪裏人啊……

  阿三會在星星淡去時挑貨進山,月上梢頭時回到鎮上。但更多時候是在山裏連尋好幾天,直到貨罄方回。由東到西,從北至南,音信寥落。

  在邊境的小鎮上阿三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從此往北三十里的深山村落裏,有戶姓楊的人家,家裏六口人,在除夕夜裏死絕了。公公婆婆淹死在了豬圈的糞坑裏,被發現時嘴裏塞滿了豬糞。大兒子頭顱被鐵鏈砸碎,屍體扔在了地窨子裏,鮮血腦漿把泥地浸得斑斑駁駁。二兒子被騸了,屍體掛在房樑上,聽說是活活痛死的。娘倆兒是在山澗裏找到的,母親當場摔死,胳膊腿摔得七零八落。嬰兒是被溝裏的水淹死的。當地人傳說一到晚上,澗裏就飄蕩着嬰兒的啼哭聲。後來警察查明這一切都是跳下山澗的女人做的。這個女人是被楊家大兒子買來的,剛開時關在地窨裏,不聽話就打。後來女人假裝聽話,才被放出來了,但楊家人不把她當人看,動輒打罵,他家的老二還把女人強姦了。積怨已久,在除夕夜裏徹底爆發。

  阿三打聽女人姓名,卻無從知曉。他心跳個不停,以至於臉上的肌肉也跟着顫抖。他忘了自己如何從警局出來,忘了吳長山,忘了阿三,忘了馬翠松,手裏緊緊地握着一枚變了形的回形針。那是深深刺入女人血肉的遺物。

  兩小無猜便約好,青梅竹馬共白頭。

  “阿三,大人說求婚是要戒指的”

  “可我沒錢”

  “那怎麼辦……”

  “你給你做個手鍊吧”

  “好啊,不過下回演西遊記!”

  “行。”

  阿三走到盡頭了,只聽得潺潺澗水東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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