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离故乡的人(代序)

摆在读者面前的《夜雨寄乐山》这本散文随笔,是我最近十年的文字,与之前的《在乐山说往事》是同一系列的。本来这本书是要由吃官饭的出版社出版,在辗转了几个书庙之后,都需要对一些文字、内容作修改删除,否则过不了审。中年已逝,对许多人事的认识,对虚名的东西早巳看淡了。特别是对于我们经历过的词语的删除,更是不愿接受。于是便拖延下来,辜负了几家出版社编辑的好意。

直到2023年1月,肆虐神州的新冠病毒从魔鬼瓶中钻出来,铺天盖地席卷,我身边的朋友熟人爱人纷纷中招倒下,所有人显得格外无助。突然间想到一段歌词:“我们不慌不忙 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们等待花开 却忘了世事无常;手心的滚烫 后来一点点变凉,那些忙 那些谎 我体谅;我们不慌不忙 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们憧憬瞻望 却难敌世事无常,眼底的光芒 后来一层层消亡。”于是重拾文稿,许多短文,都是上个世纪中后期的回忆。那是一段波及到所有人的荒唐岁月,因此,留一份非官方的个人记录,具有相当的意义。在保证原有风格语言的基础上,采用另外的形式出一本书,以此作为我和几千位公众号读者多年来的互动。

笑程是我认识十年的朋友,他以一人之力,团结许多热爱诗歌的同人,在成都那块美丽的土地上组织生产了许多美丽的歌。同时,笑程还是一个对编辑、版式设计有相当造诣审美的人。交往十年,他和团队中的何兮等朋友很喜欢我的文字,在他们的鼓励和笑程先生的亲力亲为下,于是便有了这样一本充分体现个人文字风格的小书。

文集中的文章全部出自我的个人公众号“高原黄潮”,内容大多是对故乡乐山的印象。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而言,许多人从小是没有故居、也找不到故乡的人。

我的出生地是乐山凌云山,当地人因山中有名闻天下的乐山大佛之关系,俗称大佛寺。过去那里有一所荣军学校,收治并采用学校的形式培养教育“抗美援朝”期间受伤、被枪炮致残的军人。我父亲在学校担任文化教员并兼管校长办公室文书事务,办公室就设在寺内的藏经楼里。我母亲则在山脚下的一所小学教书。

母亲姓刘,名宗杰,在家排行六,出生于旧时乐山县白马乡的白杨湾,祖上是从明代江西迁徙过四川。1950年家庭成分划为地主,所有的产业,白马场上的染布坊、石龙场边的碾米房、山林、良田包括白杨湾的老宅等通通收归农会。那时候,母亲的哥哥姐姐要么出嫁乐山城、要么在成都读书,留在老家读书的母亲,在那一年亲眼目睹了父亲生命的消失。在农会的驱赶下,母亲失去了曾经带给她童年、少女时代的居所,成为一个有家回不去的人。只好带着弟弟们跨过泥溪河,走过五里山,投奔嫁到城里荣升店的三姐刘宗英。直到四十五年后的1995年,母亲第一次在我和妹妹的陪伴下,正大光明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乡。即便回到故乡,也仅限于在古镇上走走,见过几个多年未见的亲友。至于当年居住的房子,无论镇上还是乡下,一概变为陌生人的居所,岁月蹉跎,那些故居早已灰飞烟灭。

故居对母亲而言,是一处处回不去的乡愁。

母亲到了乐山城,以初中同等学历考取了乐山师范学校,两年后毕业分配到航运小学,六一儿童节,代表学校去大佛寺荣军学校邀请战斗英雄来给小学生做报告,由此认识了我父亲。

父亲的名字叫黄志良,祖籍据说在江浙一带。他和母亲成为一家人后,肯定的告诉母亲,姓黄是没错的,后面的两字,究竟是志良还是子良,他不敢确定。1938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江浙两省沦陷,被日本军队占领。许多有识人家,不愿做亡国奴,纷纷携儿带女,往湖南、四川大后方撤退。据说是在湖北什么地方,遇到日本飞机轰炸扫射,我未来的父亲与他的父母失散,成为一个战时孤儿,那一年父亲说他满了七岁。父亲跟随成千上万往大后方逃难的人群,到了湖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被国民政府收容,先是在重庆朝天门一所孤儿院读书,然后又送去北碚孤儿院继续读书。小学快毕业时,国民政府为了减轻战争带来的孤儿越来越多的压力,动员有条件的家庭到孤儿院收养这些因为日军发动侵略战争,导致亲人失散的儿童,并给予经济补助,继续免费就学,条件是不能改变孤儿的原有姓氏,利于将来失散亲友的寻找。

收养父亲的是一位爬电线杆的邮电工人姓王,没有成过家,和自己一位双目失明的姨妹住在一起。父亲被收养后,叫他的瞎子表妹为姨妈,仍然在国民政府的关照下免费读书。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下江人纷纷返回各自的家园。有一对临时组合在一起的抗战夫妻,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李恵秋。大家都在返乡,各自回到原来的旧家,临时夫妻只好解散,就像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情节,便把女儿李恵秋托付给收养我父亲的邮电工人,说好安顿好以后来接她,谁知一去从此无音讯。这样一来,收养了我父亲的家庭,又收养了一个小姑娘,没结过婚的邮电工人成了有儿有女的人家,只是儿子姓黄、女儿姓李。可惜命运多舛,1948年,王姓邮电工人从电线杆上失足掉下来丢了性命。重庆生活费高,姨妈拿着抚恤补助带着相互之间没血缘关系的儿女回到她的老家泸州蓝田坝,挨着长江边,在桂园树林立的公路边买下一人字窝棚。1950年,我父亲以川南地区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被设在重庆的西南军政大学录取,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乐山大佛寺荣校当文化教员。

父亲也是一个没有家园的人。对于父亲,故乡只是一个可能的方向。他的记忆中,甚至没有任何亲人,就像一个精灵,突然间飘荡来尘世。

我出生后一直跟着母亲从大石桥小学到东岳庙小学,然后又去了关庙小学、关庙三大队(桥儿店)小学,走到哪里,都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连梦都没有做过。

大约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乐山去了泸州一段时间。那时候,大佛寺荣军学校已经和成都荣军学校合并,撤销了大佛寺荣校,父亲分配去了青海省唐古拉山工委搞宣传工作。他的被收养的妹妹李恵秋考上重庆的一所机械学校。这样一来,她的瞎子姨妈,就没人给她当眼睛看路了,于是决定让五岁年纪的我去当瞎子姨婆的拐棍,牵着她的手去买米买菜。过了一年左右,母亲从乐山坐车来看我,到处找不到我。正是四川的五黄六月,母亲终于在一望无际的长江边遍布的鹅卵石坝看见我,多年后她告诉我,说我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头上身上长满了疥疮,流着脓水,手里捏着一条腐烂发臭的鱼。母亲很是生气,与父亲的姨妈大吵一顿,抱着我先去了隆昌,在那里转车回到乐山。

时隔不久,父亲因为说错话,成了单位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到雪山下放马烧石灰。他们单位派了两个人到母亲教书的学校,为了保住饭碗,母亲被迫与父亲划清界限离婚,那一年,母亲28岁。从此以后,母亲以一人之力把我和妹妹拉扯成人。

我的成长环境如此简单,没有爷爷奶奶,连父亲的故乡在何处也不知道。也没见过外公外婆,仅仅知道他们的家在白马一带。于我而言,母亲居住的地方,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母亲住过的房子,就是我的故居。

成年后,我一直在云南工作。离开故乡距离远了,时空交错,对故乡的思念常常溢于言表。几十年的云南生活,竟然改变不了我满口地道的乐山话。乐山的山水滋养了我十九年;乐山的乡音让我明白了世事无常;乐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仍然可以回到母亲曾经住过的简陋的房间,在那里泡上一杯普洱茶,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又是一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尽管文字的命运已是“万马齐喑”,诚如鲁迅先生言:“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楼下的樱花园每天都有新的花朵绽放,花开花谢,是一件平常而脆弱的事。在这变化的世界,有人焦虑是因为看不到未来,也有人焦虑是因为看到了未来。文集中一些文字所表达的情感,无论尖锐还是温情,就像我下乡当知青时手抄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如果您有幸得到这本书,请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慢慢阅读,那是一个从小没有故园、流离故乡的游子的心声。阅读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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