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可原”和“無可厚非”

華夏文明之所以博大精深,不僅僅是因爲源遠流長,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更是在於其擁有億萬受衆,儘管一詞一句往往互生歧義,但亦正因如此可以在與人敵對之時,各執一詞,砌詞狡辯,以至於不在語言上落於下風。

在波雲詭譎的社會里,往往一些看起來頗有溫度,彰顯寬仁大度,旨在勸人爲善的詞語,往往最能真實有效的反映人性的自私面和陰暗面。譬如“情有可原”,譬如“無可厚非”。“情有可原”的意思是——在情節或情理上有可以原諒之處;“無可厚非”的意思是——不應該過分責備。表示不可以全盤否定,雖然有缺點、錯誤,但可以原諒。

總結起來,無非一點——要求被害人在傷痛中自我覺醒,自我強大,心悅誠服接受別人製造的錯誤和痛苦,在傲慢與偏見中淬鍊膽識與氣魄。似乎“王者歸來”就一定要以“以‘德’報‘怨’”的做作姿態,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忽略至關重要,陰暗冷酷的一面——倘若這個“被害人”在卑劣的人性啃噬中最終沒有強大呢?這兩個詞語還能產生那樣溫和、柔順的魅力嗎?

《倚天屠龍記》是我很喜歡的一部金庸武俠小說。宋遠橋是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的首席大弟子,原文描述他:“總是一副溫文儒雅的風範,別人有事求他,他總是盡力幫忙,爲人穩重踏實,沖淡謙和、恂恂儒雅,頗有君子之風範,武功高強,處事又極公道,在江湖上的聲望地位也非常高,遠在一般門派掌門之上。”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看似中正平和,沖虛淡雅之人,其實有許多地方禁不住細細推敲,至少他絕不是擁有一副素日以絕對寬厚仁慈、坦蕩胸懷面目示人的長者。

宋遠橋爲“武當七俠”之首,年紀亦是最長,其餘“六俠”因爲先後入門的時間差較大,甚至年齡也相較甚遠。原文描寫“七俠之末”的莫聲谷年紀最小,是張三丰的關門弟子,彼時的張三丰基本處於不理俗務,閉關參悟的狀態,因此莫聲谷的武學多爲宋遠橋等齒序靠前的師兄傳授,所以同門之中的師兄弟對宋遠橋都是懷着亦師亦友、亦兄亦父的情感,不可謂不深厚。

反觀宋遠橋對師兄弟們的態度,看起來熱情洋溢,但是如果你在細微處去斟酌他處世的規律,必有不同感受。

前面說到張三丰長期處於閉關參悟狀態,超然物外、遨遊宇宙、天人合一、復返自然。宋遠橋入門最早,得師父的教誨最多,自然而然已經是以武當派代理掌門的身份自居,遊走在江湖之間,那股自命不凡的氣度和所謂博大胸襟自然肉眼可見的比其他人高了半截。

武當張五俠張翠山,因爲一次意外被捲入屠龍刀的紛爭,被困海外“冰火島”十年,十年渺茫,音信全無,終於天可憐見,陰差陽錯回到武當山,我們看武當諸俠的表現:

俞二俠俞蓮舟是張翠山回到中原第一個見到的同門,原文寫到“俞蓮舟左手一擺,說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你夫妻之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說道:‘多謝二哥。’

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還是疾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

從“你夫妻之事,暫且不必對跟我說”,到“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苦求”,足見這位平日裏不苟言笑的俞二俠,對待兄弟之情的熱忱剛烈。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卻是冷冷的。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麪的師怕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閒,便纏着師怕問東問西。他生於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麼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着新鮮。俞蓮舟竟是不感厭煩,常常抱着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我常與友人言,人到中年,如何去衡量自己身處的友情、親情。其實很簡單,就是用心觀察你身邊的哥們兒弟兄,親朋好友,他們對你父母和孩子的態度,這是最真實,最無法弄虛作假的“照妖鏡”。倘若俞蓮舟對張翠山那一番義正辭嚴的訓導寬慰讓人動容,那麼俞蓮舟對張翠山的兒子張無忌的這番油然而生的舔犢之愛、愛屋及烏才最讓人動情。

張四俠張松溪和殷六俠殷梨亭是在俞蓮舟之後見到時隔十年再次迴歸的張翠山,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特別是殷梨亭,張翠山離開之時他還只是十八九歲的少年,哪怕十年之後亦不改天真爛漫,一見到張翠山身邊的殷素素,不管不顧,亦無俞蓮舟的謹慎,直呼“五嫂”,還誇讚殷素素的容貌,至真至純,讓人親切。

張翠山回到中原武當山的事情一下子在江湖上傳開了,恰逢有人爲龍門鏢局總鏢頭都大錦一家上下七十餘口慘死一事來訪,原文寫道——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麼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好來求大師兄。五哥,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麼疑難大事,往往便來請大哥出面。”

張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十年不見,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後,悄悄向外張望。

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遠橋穿着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宋遠橋並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觀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才改換俗裝。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着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着宋遠橋三字,難道三位還信不過麼?”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不知他爲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

這裏抓住三個細節:①從殷梨亭的語言描述可以得出宋遠橋“愛管江湖閒事”;②張翠山評價宋遠橋“佛面慈心”,爲人處世處變不驚,神情沖淡,很難看出情緒,有現在“大領導”的大派頭。③莫聲谷身材魁梧,虯髯威猛,性如烈火。

“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爲我而來,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

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誑語麼?少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張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爲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贊他。”

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話。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紅皁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好!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乾的。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

這兩段描寫可謂傳神之至,殷梨亭聽到祁天彪語出譏諷,氣憤難耐,莫聲谷更是豪氣干雲,語出驚人,非常符合他的外形特點,可謂表裏如一,從他們的動作、神態、心理甚至外貌都能表現出他們對“情義”二字看得極重的分量。

反觀宋遠橋,“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來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一時,待見了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爲怕事才閉關嗎?”雲鶴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着武當七俠之面,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我們不敢得罪,送客!”說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着這一拂之勢卷出,祁天彪、雲鶴、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被風捲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

面對三位鏢頭對五弟張翠山的冷嘲熱諷,咄咄逼人,宋遠橋和殷梨亭、莫聲谷的反應是明顯不同,儼然一派武當掌門的身份,還能兀自微笑,謙和待人,這樣的“禮貌”着實讓人覺得有些“禮貌”過頭了。但面對雲鶴鏢頭對師父張三丰的譏諷,宋遠橋的表現顯然是兩個極端,直接發怒,動武送客。因爲爲兄弟丟了涵養傳了出去似乎是不值當的,但爲尊師父母動怒動嗔,不僅“情有可原”,“無可厚非”,甚至還能傳爲佳話美談……

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盪之下,仍是不失禮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於回來了。”

縱觀前面的師兄弟,面對十年生死未卜的張翠山,無不是悲喜之間一觸即發,或驚或喜,真情流露,而宋遠橋表現的異常冷靜讓人內心陡生寒意,宋遠橋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對張翠山只有同門之誼,實無手足之情。

這裏無須以“社會學”裏的東西盛讚宋遠橋的“克己涵養”,就連閉關到一百歲的張三丰,出關見了自己的弟子,原文寫道:“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丰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撲在他懷裏,聲音嗚咽,連叫:“師父!”心情激盪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五弟回來了!”張三丰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幾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着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宋遠橋境界再高,高不了師尊張三丰,張三丰百年修爲,學究天人,師徒之情,情同父子,也不覺潸然淚下,這纔是修道的最高境界——至情至性,無拘無束。

後面張翠山終於沒有跨過內心防線,自刎而亡。獨子張無忌流落江湖,下落不明,並沒有看到宋遠橋積極的尋找和關懷,而是帶着浩浩蕩蕩的“誅魔”隊伍,和六大派一齊圍攻光明頂。當時的宋遠橋爲了彰顯自己武當派代理掌門的威名,思忖要不要出手對付以“曾阿牛”爲假名且身受重傷的張無忌,此時,五俠內部出現了嚴重分歧,一向不苟言笑,剛正不阿的俞蓮舟,義薄雲天的莫聲谷,堅決反對乘人之危,對毫無還手之力的“曾阿牛”出手,認爲這樣做有違俠義之道,堅決反對。

而此時宋遠橋的兒子宋青書恰好站出來,想要一舉成名,好在天下英雄和俏麗佳人周芷若面前展露自己的膽魄和武學成績。沒想到宋遠橋在權衡利弊之下同意了這樣的請求。

由此可見,在傳統武俠世界裏宋遠橋絕對算不上是一個擁有純正武格,把正義和道義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武者。他更像是一位擁有高超領導藝術的政治家、權謀家。也更像一個做事符合既得利益的戰略家、野心家。

但萬萬沒想到,自負武功在武林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遇到身負“九陽神功”的張無忌,即使在對方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依然一敗塗地,宋青書失敗之後,宋遠橋說了一段饒有趣味,耐人尋味的話語:“今日之事,武當派已然盡力,想是魔教氣數未盡,上天生下這個奇怪少年來。若再纏鬥不休,名門正派和魔教又有什麼分別?”

讓兒子出面乘人之危是你,現在戰敗後歸咎於“氣數未盡”,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誇誇其談,自以爲是,未免遭人齒冷。

萬安寺高塔之內,六大派之人均中“十香軟筋散”,面對熊熊大火,張無忌讓大家一一跳下,自己用“乾坤大挪移”迎接,宋遠橋不敢置信,躊躇未定。絲毫沒有思考,選擇無條件信任張無忌的是俞蓮舟。

“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難道小侄會存心相害嗎?你先跳罷!”俞蓮舟對張無忌素來信得過,雖想他武功再強,也決計接不住自己,但想與其活活燒死,還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來啦!”縱身一躍,從高塔上跳將下來。

這段文字寥寥數筆,身臨其境的讀者卻會因此潸然淚下,俞蓮舟其實心裏也不相信世間有這樣神奇瑰麗的驚世武學可以從那麼高的地方接下活人,但他打定主意,“無忌孩兒必不害我”,縱身一躍,生死瞬間,張無忌果真不負衆望,接下了俞蓮舟。

而看到這成功的一幕,衆人又驚又喜,宋遠橋迫不及待地撇開其他師兄弟,讓自己的兒子宋青書跳了下去,這個時候“情有可原”“無可厚非”又起到了人道主義最宏觀的作用,原諒一切自私自利的人格缺失。

宋遠橋對侄兒張無忌的苛刻,對宋青書的縱溺,在全書中形成鮮明對比,可謂具有超現實主義的人倫意義。

宋遠橋的疏於管教,宋青書好壞不分,居然爲了兒女私情方寸大亂,偷窺峨眉派女寢,被七師叔莫聲谷撞見,甚至不惜兵戎相見,最後在陳友諒的挑撥之下失手殺死了莫聲谷。

“莫聲谷之死”,彌留之際,他留下八個字:“門戶有變,亟須清理”!但是他沒有直接說明到底是誰背叛了武當!這時候宋遠橋想也不想便開始猜測是張無忌所爲,這種思想風向一帶就直接讓其他師兄弟認定張無忌就是兇手,他們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張無忌與妖女趙敏走得太近,以至於心神錯亂。

這種滑稽和傲慢的推論讓人心驚膽戰,因爲他覺得自己兒子自小在武當山學習,受過“高等教育”,每天如坐春風,人品端正,風流俊雅,是武林三代中的佼佼者,他哪裏知道他的這種“自負式”教育親手毀了自己的兒子。面對兒子的種種自以爲是,眼高於頂,他都能以受過良好高等的教育難免年少氣盛爲由,選擇性視而不見。這些缺點一一積累變成了思想和精神上的頑疾,讓宋青書從“佼佼者”淪爲自私懦弱、利令智昏的“負三代”。

宋遠橋認定張無忌是殺莫聲谷的叛徒,從頭至尾揚言要打要殺,清理門戶,在師兄弟面前展現罕有的誓死維護兄弟情誼、大義凜然的樣子。可當事情的真相得以水落石出,知道莫聲谷是自己兒子宋青書親手所殺,立馬心痛如絞,肝腸寸斷,嘴裏罵着“畜生”,到了武當山上,張三丰責令宋遠橋執行家法,宋遠橋長劍出鞘,騰空揮舞,卻怎麼也刺它不下,最後還是張三丰出手一掌了結了宋青書。

宋遠橋永遠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也不可能意識得的,因爲當一個人一輩子自詡比別人更高明,更有格調涵養,習慣性的用“分別心”待人接物而渾然不知,在外面受盡吹捧,“高帽子”一頂賽過一頂,他就註定此生就不回最真實的自己了。

宋遠橋殺張無忌,沒有人會指責;

宋遠橋不殺宋青書,亦不會有人責罵。

因爲“情有可原”,因爲“無可厚非”。

“情”爲私情,苟順可宥;“非”爲公義,厚薄何同?唯有保持清醒的活在人世間,就不會再受更多傷害!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