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闲谈三两声

直到呜咽天明,胸中膺郁难忍,一阵酸楚从鼻腔里喷射出来,宛如划破魅夜的匕首,黎明刺入眼眸,几行清澈的泪珠儿簌簌滚落,淌进了嘴角——咸咸的、苦苦的,方知须臾所处之境竟是梦幻,悲从中来,痛彻心扉……

春节前夕,祖母因为基础病加新冠肺炎,在与病痛斗争月余时光,终于撒手人寰,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她眷恋的人世间。

祖母的这一生,我们基本相处得很好,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季里,因为一次激烈的争吵,成为了我们祖孙情感的“滑铁卢”,一种“生分”油然而生。

因为我的个人问题,祖母不满,多次在不同场合发表自己的意见和情绪,这让本就独立自我,刚强成性的我颇有愠意。

有一天晚上,手机铃突然“呼呼”地作响,一看是外婆打来的。外婆是个与世无争的农人,我想也没想就接通了电话,殊不料外婆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我的私事,我立马联想到祖母……果不其然,电话那头我就听到祖母咬牙切齿地“撺掇”,还有一旁的姑姑。登时我怒不可遏,气冲斗牛,怒斥她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一时之间忿意难平,说了许多坚硬冰冷的语言,虽然客观上这些话绝大部分只是在陈述事实,但的的确确,这场争吵致使我们祖孙的情感有着不可磨灭的裂痕。

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我鲜有打电话问候,即使回到自己家里也是“打一头”就走人,宁愿住酒店也不留宿。

我结婚那天,我的友人一个个隆重出席,忙前跑后,有为我第一时间宣传的彭泓仁;有在结婚头一天为我忙碌布置会场的吕凡贤伉俪;有为我义务担当主持人的曾杰;有为我前台接待写礼的胥垚、黎彬……我深感自己德薄,愧赧厚礼,每每想起这些便就湿润了眼眶。

可偏就是我的家人,一个个噤若寒蝉,置若罔闻,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打起精神与之抗衡,我要用我的“圆满”来战胜所有以为可以打压我的力量,“斗争”是贯穿我一生任何时期的人生线索。

那天外婆来了,送了六百块的礼金,婚礼结束我给外婆包了一千二的红包。而祖母则什么都没有表示,这让当时的我深感“寒心”,自己的长孙结婚,我内心并不期许那点微末钱财,因为无论你给多少我都会在当天加倍还回孝敬,但是完全不表示这让外面的人看到,我的面子如何挂得住。

婚礼当天,祖母走过来小声的询问我,“你不叫你姑姑吗?”我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不叫!”祖母有些失落,大局已定,她再也没有了“火气”,只是悻悻地接了一句:“姑姑会怄气的……”我有些怒火地回答道:“请柬的图片我第一个发给哥哥(姑姑的儿子),时至今日也都没有回我一个信息,这等无视亲情,藐视于我,叫我如何要请他一家人!”

祖母再也没说什么,而是静静地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姑姑便发来消息说哥哥是因为没看到消息,自己今天要上班,让我姐姐(伯父的女儿)带一个“礼”过来……我明白,这是祖母刚刚给姑姑打了电话。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特别是有着千丝万缕,逃都逃不掉的关系之人身上,往往你前一秒怒气有多盛,当听到一句软乎话儿,又或者对方压低姿态也要履行某种血浓于水地义务,你瞬间就会春风化暖,铁胆柔肠。我顺势立马拨通姑姑电话,盛情邀请姑姑出席,姑姑假意推脱自己要上班,我坚决不允,姑姑一下子就答应过来了……

然后我问姑爷在哪里,姑姑说在家里,我打电话去叫姑爷,姑爷却说自己在重庆,我由此断定姑爷说了假话,但我没有拆穿,心中苦笑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婚礼就在这样颇有戏剧化的一幕幕中结束了,我自始至终都是在朋友的簇拥下,在酒店的喧闹里度过的,没有踏进家门一步。第二天便回到了工作岗位,没过多久,疫情再度爆发了。

封城,封小区,封楼层,阻断了人与人的来往。有那么几天我心中情感异常强烈,想要打电话回去问一问祖母可好否,但一想到那次争吵,祖母的那句“我的孙子没有哪个对我有好好”,寒了多年来我的那颗热忱孝敬的心,我也最大程度是抑制了自己的情感,置若罔闻。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解封了,却没有无数个夜晚想象的那样急急而奔,一个直击灵魂的拷问——解封了,你又能到哪里去呢?谁又值得你急迫相见呢?牵挂本就是相互的,否则这份热忱就失去了意义。

突然一天,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我上班没有来得及接听,一连打好几个,我耐着性子接听了,电话那头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解封了吗?你有没有回去看看婆婆?”

我些许错愕,母亲第一时间不应该问我有没有回去看望外婆吗?我隐约捕捉到一丝不祥,果真,母亲说奶奶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才回家修养,可能不行了……

突然空气禁止了,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沉到了谷底,母亲电话那头还没有来得及赘述完整,我情不自禁地挂断电话,终于拨通了祖母的手机。

“嘟……嘟……”祖母习惯性要等电话响了又响才接听电话,因为她觉得手机一响就接听会出现挂断。其实也就十几二十秒的时间,我却觉得格外漫长,“喂,男男哦……”电话那头出现了祖母久违的柔声,呼唤着我的乳名。

“您身体不好了吗?怎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好些了吗?下周我周二或者周三晚上回来看您……”

电话那头祖母只是“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是啊,此时此刻,弥留之际,性命垂危,计日而待,万千思绪集中一念之间,世间诸般恩怨情仇,故旧新人,曾经沧海,忧多乐少,命运多舛……都不过是昙花一现,弹指之间!她——又能说什么呢?

匆匆忙忙回到家里,伯父正坐在祖母的床头轻轻地抱住她,瘦得已然不成样子,鼻子紧贴着借来的呼吸机,看到我风尘仆仆的回来了,耷拉着的眼皮奋力的张开,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祖母的眼睛焕发出一刹那的炯炯有神,但也仅仅是一瞬之间,须臾而逝,因为她的体力只能将她生命最后的期待贮存在那最微弱的时光里。

“婆,我回来了……”

“男男回来了啊……”

一句最简单的对白,感觉迟了一个世纪,互相问候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归来之前组织的千言万语此时如鲠在喉,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伯母突然走了进来,打破死一般的沉寂,“妈,你起来吃点饭吧!”

紧接着伯父将祖母扶起,祖母不知是饭菜可口的原因,还是我回来了的原因,那一餐饭吃得津津有味,声音也明显洪亮了。

所有人都在暗自高兴,我顺势说,“婆婆,我今天匆忙赶回来,身上没带现金,明天我去取一千块钱给您,您快些好,后面我多给您钱花……”

祖母点了点头,“要得!”

那晚我依然住的外面,心中感慨万千。但还是很欣慰,我感觉祖母有好转的迹象。第二天取了钱给祖母就又返回来工作岗位。

后面的时间,我也时不时打电话问候,感觉祖母声音依然透亮,每次挂断电话心中颇感慰藉。直到一天早晨,伯父打来电话,“男男,婆婆快不行了,你看有没有必要马上回来一下……”

来不及回答这小心翼翼的设问,挂断电话充忙洗漱,收拾好东西直奔车库,径直冲向高速。但还是迟了二十分钟,一如之前迟到的问候一样……终究是迟了。人生情丝万千,孰是孰非,非由自我评说,更不容他人置喙,再占理,在一个“情”字面前,一个“亲”字面前,终究不堪一击。些许时候,一个男人一生能做到“不讳过”,便是人中丈夫,世之豪杰了!

披麻戴孝,送归山林。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梦境——灰蒙蒙的早晨,湿漉漉的泥土,一大群相干不相干的人人头攒动,或悲或喜,或毫无知觉,或唏嘘感慨,或麻木冷漠,或当成热闹不时发出嬉笑怒骂声,粗俗不堪之口却又讲出世界最为朴素的哲理。欢欢喜喜,悲悲切切,人死冰冷残躯如一具玩偶任人评说、摆弄,不再与世抗争,正反之话都不再受用、反驳,只是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回归大地之母,不再扰攘可悲的红尘里苦这一着了!

那一夜,祖母终于还是入了我的梦里,也许是孤坟凄寒,无有人间烟火。生前祖母便曾对我言道:“你说人死了一个人躺在深山老林,黑灯瞎火,一个人不害怕吗?”;也许是我们祖孙最后一个心结都没有亲口启开,祖母心中和我一样,千言万语始终一字难偿,她要沿着记忆里来过我家一次的路,走到我的身旁,抚摸一下我的面庞,诉说此世未完之情。本就年迈体弱,又远山阻隔,祖母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问多少个“人”,才能找到我的所在,思之如此,泪如涌泉……

梦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为她措办丧礼,唯独中间那个桌子只有祖母一人正襟危坐,我连忙迎了上去,周围的人仿佛瞧她不见一般,“婆婆,你回来了?你气色很好啊,你别走了,答应我……”说着我连忙从兜里掏钱,这次我有现金了,也不知是多少,一股脑儿的抓出来递给祖母,祖母如数拿着,我又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孙儿能挣钱了,不靠父母,你活下去,我每个月给你钱……”祖母始终不说话,只是深情地望着我,面露从容平和的微笑,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由始至终她只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我转过身去欲再去拿钱,回头她便不见了,如烟飘散,再无处寻……

梦醒,眼睛不敢睁开,终于眼眶包不住滚滚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顺着眼角打湿了整个枕头……那一夜,我啜泣叹息,一夜难眠。回想起祖母临终之时,什么都给姑姑交代了,唯独那个她七十岁生日我给她攒钱买的玉镯,她骗姑姑摔碎了,自己却悄悄包好藏在了其他地方,终于被我母亲找到……就连我伯父后来也不由得感慨:“看来,我母亲是个有心之人……”

梦里闲谈三两声,花开花落皆为情。

人生得意须自稳,莫叫恩怨败去真。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母,愿天国无病无灾,孙儿将用余生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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